日子進入仲冬以後, 天氣越來越冷了。一到傍晚、清晨, 路邊的花草便凝了厚厚的白霜。
這天, 新荷從「芳菲閣」回來,坐在正房的圈椅上發呆。她穿著白底櫻花紋緞襖, 水藍色的馬面裙, 陽光照進來, 越發顯得小臉粉嫩。
「姐兒,吃些糕點吧。」雲朵端著新制的桂花糕走了過來。
新荷擺擺手, 表示自己沒胃口。她在思考四叔顧望舒的事情,最近常常去「青亭居」看他,蹭吃蹭喝的,主要是想打探下他最近的動向。
四叔好像私下裡已經見過葉家人了。
看他的模樣是要決意離開新家了。也對,四叔這樣的人,是應該去外面發展更廣闊的天地。她為他高興的同時,也覺得心裡悵然。
等他有權有勢後真的會庇護新家嗎?不見得吧。
人一有權勢了就都會改變的,或多或少的,誰也避免不了。
她對他好,雖然也摻雜了私心, 但最多的還是憐惜和尊重。她始終記得,除卻旁的, 他還是她的四叔。
「……大小姐。」慧敏滿頭大汗的從外面走了進來, 新荷想得正入神、被她猛然一打擾、也沒防備, 嚇得打了個激靈。
雲玲罵道:「大呼小叫的, 像什麼樣子?」
新荷長籲了一口氣, 問道:「出什麼事了?」
「奴婢去「德惠苑」送東西,聽大太太的丫頭們議論,說是李姨娘有了身孕……大太太領著人趕去「梨香居」了。」
新荷愣住了,前世的時候李畫屏確實是懷過孩子,但是這時間點有些不大對。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她進門後的第二年有的喜,這怎麼還提前了……
果然,因為她的重生,很多事都開始改變了。
她從圈椅上下來,走到慧敏身邊,問道:「你剛剛說,母親已經趕去了?」
「是,大小姐。」
新荷頓了頓,開口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說著話,讓雲玲拿了隻素銀鏤空的鐲子賞給慧敏,獎勵她盡心為主子辦事。
慧敏道謝後,屈身行禮退下了。
「姐兒,我們要去大太太的住處嗎?」雲朵看了眼新荷的臉色,問道。
「去,為何不去?總得去一趟「梨香居」,恭賀李姨娘有喜了不是。」新荷說著話,就往門外走去。
前世,李畫屏這一胎懷的是雙生子,父親知道消息後,自然是欣喜異常,親自囑咐母親去照看她。母親一向溫和,雖然心裡不痛快,但想著自己身為新家主母,妾侍有孕確實該照拂一二。更何況,大房已經好久沒有孩子出生了。
無論母親如何盡心照顧,這兩個孩子在八月份大的時候還是流掉了、是兩個男胎……李畫屏一口咬定是母親下的狠手,並當場拿出了證據。
父親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覺得母親蛇蠍心腸,漸漸遠了她。
後來,等她年紀又大些,也找人仔細盤問過此事。當年李畫屏是因為一碗安胎藥小產的。
而那碗安胎藥恰巧是母親準備的。
當時,她就在想,母親就算要動手,為何非要等到李畫屏懷胎八月?一開始就著手準備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覺嗎?
除非,有一種可能,母親是被有心人故意陷害了。
主僕三人趕到「德惠苑」時,秦氏還沒回來,聽院子裡的二等丫鬟碧水說,大太太帶著府裡的劉大夫一同過去李姨娘住處的。
新荷秀眉微皺,她必須趕在父親知曉之前,說服母親,不照看李姨娘的胎。
「可有現成的糕點?」
碧水聽到大小姐問自己,以為她餓了,忙點頭道:「有。」
「給我包起來兩份。」
「是。」碧水答應著下去了。一會功夫,拿著包好的糕點走了過來。
雲玲伸手接過,看向新荷。
「走吧,我們也去李姨娘住處湊湊熱鬧。」新荷笑道。
三個丫頭面面相覷,不知道要怎麼說話才好。大小姐果然是小孩心性,府裡最受寵的姨娘有了身孕,她竟還如此高興。
「梨香居」裡,秦氏端坐在正堂聽劉大夫說話。她帶的丫頭、婆子都在身後站著。
「大太太放心,姨娘這胎沒什麼大礙。雖然一大早滑了一跤,也只是受些驚嚇。待在下開幾幅安胎藥,喝下去也就沒事了。」
秦氏喝了口茶,說道:「有勞劉大夫了。」
「大太太客氣。」
劉賓恭敬地退了出去。
秦氏左右看了兩眼,指了指春紅,說道:「你和採風一起,跟著劉大夫去抓藥。」
她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強打著精神安排這些瑣事。
她積極備孕那麼久,這些年幾乎用湯藥養著了,卻還是沒懷上。李姨娘才進門幾個月就有了身孕。
莫不是,她真的命中子息薄。看來,要抽個時間去廟裡拜拜觀音了。
李畫屏在西次間的羅漢床上躺著,聽見秦氏指使春紅,剛要開口阻攔,春紅卻已經答應著出去了。她如今求子得子,心裡正得意著。本想給秦氏點臉色看看,但是春紅一直擺張死人臉,她心裡又有些怯。
到了「梨香居」門口,新荷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雲朵,說道:「你抱著我進去吧,到了屋裡也要抱著。」
雲朵一愣,以為她在撒嬌,就笑笑道:「好,奴婢知道了。」
「母親。」
秦氏正胡思亂想著,抬頭就看到女孩兒……由丫頭抱著進來了。當下便覺得奇怪,這孩子不是一向都不喜歡有人抱著嗎,這個時候又不好開口問她,只得說道:「荷姐兒,你怎麼過來了?」
「我去「德惠苑」找母親,聽丫頭們說您在姨娘這裡,我也就來了。」話一說完,新荷就示意雲朵抱她去西次間。
李畫屏看見嫡小姐過來了,心裡一驚,臉上更是多了幾分笑意,懷了孩子和不懷孩子就是不一樣。平日裡,嫡小姐多尊貴的人,看見她頭都不會抬一下的。她一有喜,不一樣上趕著來看她。
「聽說姨娘有喜了,我便來看看。」
新荷回頭和雲玲說道:「把帶的東西送給姨娘。」
雲玲答應一聲,把手裡的糕點遞給了李畫屏身旁的丫頭。
「這是我最愛吃的糕點,今日拿來給姨娘賀喜,姨娘可別嫌棄禮薄。」小姑娘一臉笑意。
李畫屏知道這位嫡小姐愛吃糕點,確實是禮薄了點,但對於小孩子來說,能捨得心愛之物來討好她,也是難得了。當下,便搖頭道:「大小姐說哪裡話來,你能過來,我這心裡就很開心了。」
新荷聽她這樣說,笑得更燦爛了,「姨娘生個妹妹,好不好?我一個人太孤單了,是妹妹的話就可以陪著我玩。」
李畫屏臉色一垮,勉強點了頭。心裡卻罵道,生女兒有什麼用,要生也得是個兒子。要不然,還不如不生。虧她剛剛還看小姑娘各種順眼,現在覺得真是無比討厭了,連吉祥話都不會說。還有,從一進來就讓人抱著,和自己說話都是俯視的。這趾高氣揚的模樣還真是氣得人牙癢癢……
怎麼,身為大小姐就身份高貴?她雖這樣想,還是歎了口氣,心裡的自卑感莫名就湧了上來。隻祈禱這胎懷的是個兒子,到時候像孫姨娘的兒子一樣考個舉人老爺,她這日子也就算熬到頭了。
到時候,新家大房這母女倆就得看她的臉色過活。
「那就說定了,李姨娘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新荷只當沒看見李畫屏緊緊抓在被褥上的手,笑著出去了。
到了正房,示意雲朵放她下來,「母親。」她撲到秦氏的懷裡。
「傻孩子……」
女孩兒的話,秦氏聽得一字不漏,眼圈微微紅了。要是她身體爭氣,早給女孩兒添個弟弟或妹妹了,何至於……
新荷剛想安慰母親,採風和春紅從外面拎著兩包藥走了進來,一進屋便屈身行禮:「太太,藥都抓過來了。」
「讓人去熬藥吧。」秦氏說道。
春紅「嗯」了一聲,下去交待了。
新荷冷眼看著,這丫頭倒是十分規矩、知禮,謹慎如斯、一個錯處都難抓。李畫屏還真是命好,前世、今生都有這樣的人來扶持她。
秦氏看安胎藥也拿回來了,便起身去了西次間,和李姨娘說話:「你好好養胎,身子有什麼不舒服可以直接去「德惠苑」找我,或者找府裡的劉大夫。」
「晚些時候我讓人給你送些補品過來,想吃什麼也儘管開口,如若府裡沒有,我讓人去外面買給你。」
李畫屏紅光滿面:「謝大太太。」
「母親,姨娘有喜了就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小姑娘的聲音很是清亮。
秦氏薄唇抿了抿,開口道:「……是,李姨娘如今是有功之人。」
「前些時日,我聽丫頭們說,姑母家裡,有一個姨娘有喜了,提出讓專人伺候。從丫頭、婆子到大夫,都是她自己挑選的。姑母也都是准了的……原先我還不信,如今聽母親說,有喜是有功勞的,我就信了。」
小姑娘仰起小臉,說得一臉認真。
秦氏臉一沉,難得呵斥道:「小小年紀,哪裡聽來這胡言亂語,你是新家大小姐,這樣的話聽聽就算了,還敢說出口!我非要看看是哪幾個丫頭,敢這樣信口雌黃地嚼舌根,膽子還真大。你姑母自己都懷著孕呢,哪裡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母親,我知錯了,再也不敢說了。」新荷拉著秦氏的衣袖撒嬌。
「行了,老實會吧。」秦氏拍了拍女孩兒的頭,又交待了「梨香居」的丫頭、婆子,才帶著人回去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新荷剛剛說的,李畫屏全都記在了心裡。她本來就想趁著有喜拿捏一把秦氏,如今又聽到這樣的話,頓時計在心頭。
路上,秦氏因為心情不鬱,連對女孩兒剛說的話都沒再追究,幾乎是一句話也不說了。
乳母許氏倒是看了好幾眼、被秦氏牽著走路的大小姐,她微笑著問:「姐兒,你剛剛在姨娘屋裡說的話,是真的從丫頭們嘴裡聽說的嗎?」
新荷想了一會,回答道:「是我胡說的。」
許氏愣了愣,不再說話。她總覺得大小姐開始長大了。
「母親,你能不能、不去照看李姨娘的胎?」新荷搖了搖秦氏的手。
「傻荷姐兒,母親是大房的當家主母,妾侍有孕,理應該我照料。」秦氏看了眼女孩兒:「再說,就算我不樂意,你父親也會囑咐我這麼做的。」
小姑娘撅了撅嘴,就知道秦氏會這樣說話。
「可是,如果李姨娘她不想母親你照顧呢?」新荷說道。
「這就容不得她了,新家也是有規矩的。」
「那,如果父親允了李姨娘,不讓你照顧呢?」新荷不甘心。
秦氏笑了,覺得女孩兒實在是單純,「我瞭解你父親,他不會這麼做的,平常的小事他可以不計較,但寵妾滅妻這種事,他做不來。」
「母親,母親……」新荷急了,「你為什麼非要照顧李姨娘的胎呢?」
乳母許氏揉了揉小姑娘的額發,笑著說:「咱們姐兒說得有道理。防人之心不可無。」
「如果李姨娘執意不要您的照料,您何不放開些……」
秦氏本來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女孩兒的話也都是隨口回的,如今被乳母這樣一敲打,頓時明白過來。
她彎腰把女孩兒抱了起來,抱歉道:「放心吧,母親知道該怎麼做。」
「母親……」新荷不放心,前世的慘劇她可是親眼看見的,「荷姐兒只有一個母親,我不許你照顧別的弟弟妹妹。」
秦氏苦笑不得:「這孩子……」
「母親,我要你答應我。」
秦氏看女孩兒急得小臉紅通通的,頓時心裡一動,「母親聽荷姐兒的。」
新荷摟住了秦氏的脖子,喃喃撒嬌:「母親,就聽我一次吧。如果父親讓你照料李姨娘的胎,你就想個辦法搪塞過去。」
「也許,父親這次會聽李姨娘的話也不一定。」
「總之,母親聽我這一次就好。」
秦氏「嗯」了一聲,拍拍她的後背答應了。女孩兒如此依戀自己,她的心軟和的不行。
既然女孩兒一定要自己這麼做,那她就聽她的。
就算真的因為女孩兒的任性做錯了什麼事,她也甘受責罰。這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不讓她開心,難道還能讓別人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