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學期裏兩次的全院測評,是整個巴黎國立高等音樂學院最為隆重的事情之一。
在過去的兩次測評中,戚暮完全沒有感受到學院裏的緊張氣氛,因為阿卡得教授每次都讓他正常的進行授課,不給他任何時間進行復習。不過這一次,在距離測評還有一周的時候,阿卡得教授卻停止了他的課程。
面對戚暮的疑惑,阿卡得教授這樣解釋:“小七,你已經沒有什麼太大的缺點需要老師來指點了,你現在最欠缺的就是經驗。在你以後的人生中,你的技巧會一步步提升,對音樂的感悟也會越來越深刻,所以到最後……你大概會超越老師。”頓了頓,阿卡得教授搖搖頭:“不,應該是……你早晚會超越我。”
這樣的話太過誇讚,讓戚暮不由地道:“老師,我一直非常敬仰您,您是我最崇敬的小提琴家,我想我這輩子應該都無法達到您的高度……”
“小七,”阿卡得教授將手中的琴譜輕輕放在了一旁,認真地抬首看向戚暮,“我一直相信,未來的古典音樂界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你作為我的學生,怎麼可以對自己這麼不自信呢?這樣吧,這大概是你要參加的最後一場測評了,這次的測評曲目由你自己定,我想知道……你會選擇什麼樣的曲子。”
簡短的一段談話,就決定了戚暮接下來要自行選擇測評曲目。
後來戚暮有再問過阿卡得教授,是不是真的只是為了增強自己的信心,對方才將這次選擇曲目的機會還給他自己。
而之後阿卡得教授也說了,確實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是希望看看戚暮會選擇什麼樣的曲子,來考察他可愛的學生對自身實力的瞭解。
當然,最終戚暮所選擇的曲目,也沒有讓阿卡得教授失望——
《春天奏鳴曲》。
這首貝多芬的《第5號F大調小提琴奏鳴曲》寫於其早年時期,與後期激昂熱烈的情緒不同,因為這首曲子的第一章描繪出了一片生機盎然的春天景象,因此被後人稱作為《春天》。
這首曲子的難度實在算不上多高,尤其是與戚暮之前兩次測評的樂曲難度相比,根本相差太遠。但是阿卡得教授卻對這次的選曲十分滿意,並給了戚暮一整個星期的時間去練習。
一首曲子,分為技巧和表達兩個難關。
在前者方面,阿卡得教授一向認為戚暮並沒有太多缺陷,甚至可以說達到了人生中的某個瓶頸——即使這個瓶頸是大多數人這輩子都無法遇見的。
而在後者上,前幾天阿卡得教授的好友蘭斯大師從維也納來到了巴黎看望老朋友。作為一位感情細膩、對情緒掌控非常細緻的小提琴家,蘭斯大師驚訝地表示戚暮琴聲中的戾氣已經漸漸消失,甚至開始明朗澄清起來。
而當這種時候,一首看似“普通”、實際上卻非常有內涵的曲子——《春天奏鳴曲》,就恰到好處地來了。
為了能夠更好地理解這首曲子,戚暮特意請了鋼琴系的蘭斯特幫助他進行了一天的練習。
畢竟《春天》是鋼琴、小提琴合奏曲,倘若只有小提琴一人獨奏,那麼就算是戚暮,也很難在極短的時間內掌握這首曲子。
七天的準備時間過得飛快,當戚暮正式準備好測評的時候,已經到了最後一天。
距離他來到這所學院,也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戚暮甚至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拉著行李箱、跨入這座學院大門的景象,也記得在特招考試中,被阿卡得教授刻意為難的情境。
……但是到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八個多月,成為了往日的浮雲。
在最後一天的傍晚,戚暮和阿卡得教授一起將這所琴房認真仔細地再打掃了一遍。當然,基本上都是戚暮在動,阿卡得教授在一旁製造垃圾——吃巧克力。
過去了八個月,阿卡得教授還是非常喜歡吃巧克力。這樣甜到心裏的甜食一向不是戚暮所喜歡的,但是最近在阿卡得教授的帶領下,他卻也會每天都吃上一塊。
當被問及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喜歡巧克力的時候,阿卡得教授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是都靈人啊!”
可是當這天晚上,戚暮將最後一塊玻璃都擦拭得乾淨反光後,阿卡得教授又遞給了他一塊巧克力。戚暮並沒有立即接過,而是笑著道:“老師,我今天早上已經吃過一塊了,您自己吃吧。”
左手裏捧著一盒精緻絢麗的巧克力禮袋,阿卡得教授輕輕搖首,語氣真摯道:“小七,你知道老師……為什麼這麼喜歡吃巧克力嗎?”
戚暮微微一怔,他下意識地想回答“不是因為您是都靈人嗎”,但是看著阿卡得教授深邃渾濁的目光,他卻忍不住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聞言,阿卡得教授伸手指向了窗外那片廣袤無垠的天空。
這落地玻璃被戚暮擦得透明泛亮,沒有一絲灰塵。透過乾淨整潔的窗戶向外看去,只見漆黑幽邃的天空中,正靜靜地掛著一輪滾圓的明月,那月光太過皎潔明亮,在周圍的天空中渲染出了一圈光暈,連星星也顯得黯淡許多。
“我喜歡吃巧克力,是因為……它就像這輪月亮一樣,可以把周圍的黑暗驅逐乾淨。”阿卡得教授聲音低啞,“小七,我這一生七十年,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活到我這個年齡、走到我這個位子,已經經歷過太多的痛苦了。既然生活已經這麼艱辛了,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開心一點呢?”
戚暮呆怔著看著這樣的阿卡得教授,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你還好,喝咖啡都會放些糖塊。奧斯頓從來只喜歡和黑咖啡,不加一點糖。他這樣的人只會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是一生順風順水,沒有經歷過任何坎坷,所以心裏甜、嘴上苦。還有另外一種……”
“他喜歡將苦往肚子裏咽,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他會和你分享歡樂,但不會和你分享痛苦。這樣的人會活得很苦,如果他們遇上一個不懂得他們的人。”阿卡得教授笑著道:“小七,老師不希望你做奧斯頓那樣的人,但當你們以後在一起,老師希望你也要多去理解對方。愛情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老師這輩子錯過了,而你……千萬不要再錯過。”
望著阿卡得教授飽經風霜的面龐,戚暮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從未想過老師如此嗜甜,更是因為他心裏苦。也是,裏德•阿卡得從貧困窮苦中走出,作為一個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小提琴大師,他能夠得到今天的地位,必然付出了常人所不敢想像的艱辛。
對比于自己的老師,戚暮恍然間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至少……他還擁有一個愛人,一個沒有在自己努力拼搏事業的過程中,得了急病卻故意隱瞞著自己,到最終都沒有見上最後一面的愛人。
想起那位早逝的師母,戚暮心中感慨萬分,他拉著阿卡得教授又多說了一會兒話,確定這位老人真的已經忘記那段痛楚後,他才提著自己的琴盒離開。
回到家中後,戚暮便立即給閔琛打了個電話。不過對方卻沒有立即接起來,反而過了一會兒再又打了個電話回來。聽著那邊克多裏和丹尼爾的聲音,戚暮微微一愣,忽然意識到:“你們還在排練嗎?”
柏愛的全球巡演兩周後就要開始了,因此這段時期閔琛也一直很忙。
男人低醇優雅的聲音響起:“嗯,今晚有點小問題就稍微拖了一段時間。”頓了頓,閔琛忽然想起來:“明天是要第三次測評了嗎?”
戚暮將房間裏的燈打開,道:“嗯,是明天了。我之前和你說過我明天要演奏《春天》的吧?可惜測評上沒有人錄製專輯,否則我就可以寄給你聽一聽了。”
戚暮這次之所以會選擇《春天奏鳴曲》,除了這首曲子目前確實非常適合他以外,還有因為他上周收到的那張唱片。
閔琛離開巴黎前曾經說,會讓丹尼爾很快將自己的鋼琴獨奏會的唱片給戚暮寄過來。而丹尼爾的效率確實很高,不過三天,戚暮便收到了這張唱片。
閔琛的那場私人鋼琴會基本上演奏的都是蕭邦的曲目,除了幾首貝多芬的鋼琴曲外,只有一首《春天奏鳴曲》不是單純的鋼琴曲了。
當戚暮聽著這首曲子響起的時候,他仿佛能夠看到一雙削瘦修長的手在黑白鍵上飛速地動作著,用音樂描繪出一幅幅生動活潑的春日景象。
現在的他,還不能與那個男人比肩。但是如果是這首曲子的話,戚暮相信……
他可以做到與那個男人合奏的水準。
最後一次測評的前一夜,戚暮並沒有與閔琛聊多久,畢竟柏愛還在那兒等著排練。他很遺憾對方明天不能來到現場聽自己在學院的最後一次演出,但是卻也為對方鼓勵,希望他能在接下來的巡演中,帶來更美妙的交響樂。
而戚暮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掛了電話以後,克多裏驚詫地望著舞臺下淡定冷靜的男人,問道:“閔,難道不是因為明天你給全樂團都放了一整天的假期,所以……今天晚上大家才這麼興致昂揚地抓緊練習的嗎?”
這話讓一旁的柏愛成員聽到了,立即小聲議論道——
“什麼?!難道明天不放假了?!”
“不可能吧……說好的明天給我們放一整天假的啊。”
“馬上都要巡演了,再不放假就徹底沒時間了啊!!!”
……
聽著這些傢伙的“竊竊私語”,閔琛俊美深刻的面龐上依舊淡定無波,他輕輕頷首,反問:“我有說過明天不放假嗎?”
克多裏無奈地笑了笑:“可是你剛才和安吉爾在電話裏說……明天還要抓緊排練?”
“噓……”只見男人伸出了右手,將食指輕輕抵在自己的唇前,薄唇微勾:“克多裏,你知道什麼叫做……驚喜嗎?”
克多裏:“……”
嗯,他只覺得,明天安吉爾感受到的大概不會是驚喜,而是……
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