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首席指揮已經來了,那麼今天的樂團訓練也算是正式開始了。
譚正輝作為b市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在樂團內、乃至是全華夏,都頗有盛名。他自十年前接任b市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以來,帶領樂團在國內外進行了多場演出,尤其是他對德沃夏克的演繹,讓西方也是嘖嘖讚歎,不敢相信東方居然有這麼理解德沃夏克的指揮家存在。
譚老今年不過五十六歲,卻已經頭髮斑白。雖然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樣,卻完全掩飾不過衰老的痕跡。
自從八年前戚母去世之後,譚老便像一下子衰老了一般。
戚母在嫁到s市之前從小在b市長大,她並沒有太好的家庭環境,父母在大學的時候也相繼因病去世。戚母的天賦相當卓越非凡,是譚老非常關照的晚輩,在轉入s市交響樂團前一直是譚老的首席小提琴手。
這樣一個驚才豔豔的晚輩突然因為一場意外死去,對於一個老人來說無疑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讓他心傷不已。尤其是戚暮居然還這麼混賬,譚老更是心痛悲憤了。
“第二小提琴組,顫音降到mp!”
“我的第三圓號呢?慢點!”
“第二小提琴組,進入太快了!”
“停!!!長號錯了一個音,李丞你自己再吹一遍。”
……
每個樂團的第一次合奏,都是最最艱難的。每種樂器少的有幾人、多的有十幾人,想要完全演奏一致、控制好屬於自己的強弱節奏,都已經是極難的了,更不用說在此基礎上還要將十幾種樂器完美的結合起來。
即使b市交響樂團在過去這些年裏演奏過多次德沃夏克的曲子,也難免會出現一些細微的失誤。而這個時候,就到了考驗指揮的時候了。
以往,戚暮作為維也納交響樂團的第一小提琴組副首席。也能聽出來一些演奏的失誤,比如說同樂器的音準高低、節奏快慢、顫音強弱等。有的時候他也能聽出來一些絃樂器的小失誤,或者管樂器的大失誤。
但是大多數時候,當指揮突然停下來大聲呵斥的時候,戚暮還是稍稍有點驚訝的。
畢竟維也納交響樂團是世界頂級的老牌樂團,能夠出現的失誤已經很少了,等合奏到後期戚暮根本別想聽到一點錯誤,這時候只有統領一切的指揮,才能聽出那隱藏在半音、乃至是一點點強弱下的細微錯誤。
“李丞!你昨天晚上是出去當賊了嗎?吃飯了沒有,吹得一塌糊塗!你給我再來一遍!”
高聳的指揮臺上,譚老已經氣得臉都漲紅,被他斥駡的第二長號也是羞愧得趕緊又吹奏了一遍。見狀,戚暮笑著搖搖頭,有些明白起來。
“小七啊……你說老李真的有吹得那麼糟糕?”坐在戚暮身邊的青年男人詫異地小聲問道,此時譚老早已氣得直接走到長號組,因此他們在前面小聲的談話也不大容易被聽見。“我覺得老李和以前吹得好像沒太大差別啊,怎麼今天就被罵得這麼慘?”
聽了這話,戚暮輕笑著解釋道:“第二長號的節奏、音準都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在插入曲子的時候他的起音大過了第一長號,有點奪勢了。而且在之後段子結束的時候,作為第二長號他收得太快,沒有壓住圓號。”
那青年男人聞言大驚,又疑惑地問道:“真的是這樣?”
“陳哥是覺得不大可能?”戚暮抬眸看向對方,淺色的眸子裏倒映著一絲笑意,他淡定沉著地道:“我想如果這一遍的吹奏還不成功的話,譚老應該就會……”
“頭重腳輕!幾個月不演奏《第六》你是不是都不會吹了?李丞你自己說說,你什麼時候還會泛這種頭重腳輕的錯誤?!趕那麼急,人家圓號都沒你急!”
戚暮的話還沒說完,譚老怒斥的聲音就在整個排練廳響起。戚暮稍稍一愣,最後笑著閉了嘴,沒再吭聲,但是那青年男人倒是不同意了。
“不會吧,還真是這個小問題?!小七你居然連這都聽得出來?你音感也太強了吧!”
戚暮謙虛地笑笑,漂亮的眸子一轉,便想了種說法:“以前我的父母也非常喜歡德沃夏克的《第六》,所以經常會給我講說一些。雖然譚老的指揮風格和我父親並不一樣,但是在這方面還是一樣的。”
那青年男人輕輕點頭沒有再多問,而戚暮則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這些天來他已經慢慢能夠掌握在大腦裏不斷浮現的音符了,之前因為出現的聲音太多他無法一下子掌控、還鬧出過需要用調音器較音的事情,但是到了現在,戚暮雖然不敢說擁有超越譚老的音感,但是與之相比,卻已經相差不多。
對於一個指揮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耳朵。
就算是音樂巨匠貝多芬,他甚至可以在耳聾的情況下進行樂曲的創作,但是當他想要指揮自己的曲子時,卻幾乎遭到了當世所有樂團的反對,乃至一些樂手聽到是由貝多芬來指揮樂團,都要瑟瑟發抖。
沒有聽力還想要指揮樂團?那根本是不可能完全的使命!
戚暮知道,以這個身體的天賦來說,在古典音樂界發展簡直是沒有一點困難。而且最適合他的並不是小提琴,而是成為指揮。可是……
成為指揮,又豈是只需要絕對音感這一樣就可以達成的?
每一個世界知名指揮家,在後天的訓練下都擁有著不下於絕對音感的耳朵,而他們所獲得的成就,恐怕是一個普通的絕對音感者無法想像的。
戚暮以前在維也納的時候聽說過這樣一個事情,也是因為這件事他對那位被成為現代古典之王的男人真正地服了氣,從此以後對閔琛兩個字是甘拜下風。
據說閔琛在指揮柏林愛樂樂團的時候,曾經在一次合奏後聽出某把小提琴換了一根弦!
這到底是怎樣的聽力?
反正以戚暮現在的天賦而言,也是不敢想像。
“嗯,這樣勉強還行,今天傍晚你再演奏一遍給我聽,要合格了才許回家吃飯,知道嗎!”
譚老冷哼了一聲,接著走回了自己的指揮台。在拿起指揮棒之前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了台下的戚暮一眼,別有深意的視線讓戚暮倏地一愣,既而莞爾——
剛才的話,似乎……被聽到了?
等到今天的合奏結束、到了中午休息時間,戚暮還沒從椅子上站起來,忽然便聽到一個蒼老雄邁的聲音從高立的指揮臺上傳來:“戚暮,你……跟我來。”
戚暮只是怔了一下,便放下了手中的小提琴跟了上去。他穿過樂團裏的眾人,所有人都對他報以“小七,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小七,你辛苦了,革命需要你”的目光,讓他是哭笑不得。
等到戚暮追上譚正輝的時候,譚老正站在排練廳外的走廊裏,雙手別在身後,也不看他,只是低頭看著窗外。戚暮輕步地走了上前,順著譚老的目光看去。
透過小樓斑駁著歷史痕跡的木制窗欄,是一片秋風裏肅殺冷清的花園景象。大多數的花朵已經開始枯敗,唯有銀杏樹的燦黃仿佛是給地面鋪了一層細細的毛毯,遠遠看去如同盛放的陽光,刺目逼人。
“譚老。”戚暮恭敬地說道。
“嗯。”譚正輝輕輕嗯了一聲,過了許久,才又道:“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見過了啊……戚暮。”
戚暮稍稍思索了半刻,道:“三年了。”
譚正輝聞言卻是搖頭,那張古板端正的臉上露出一絲悲痛,道:“是三年零兩個月了吧。上次還是你成年後想要拿出那把‘伊蒂絲’,我們這些老傢伙才聚在一起和你見了一面的吧?”
俊挺的眉峰微微蹙起,良久,戚暮歎了一聲氣,點頭道:“是。”
“伊蒂絲”,便是戚父戚母存在瑞士銀行的那把斯式琴的名字。
原主在成年後便急切地想要從銀行裏取出那把小公主,趕緊賣了換錢。因此,戚父戚母的老朋友們立即聚在了一起,動用關係將戚暮取出小提琴的條件更改了,至此戚暮才沒有想賣了那把小提琴。
“如果你只是想要玩玩,這個圈子不適合你。”譚正輝一點情面都沒有留地說道,“在我的樂團,你想要靠著老底就混上去,是絕對不可能的。”
戚暮自然明白譚老的意思,他是在擔心自己仍舊不知悔改。
戚暮垂首看著地板上反射的光暈,隨著他的動作,額上的發絲自然而然的垂落下來,遮擋著了他的眸子。戚暮說:“譚老,我是很認真地想要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過去的事情是我年少不懂事,以後……請您放心。”
譚老聞言,詫異地轉首看向戚暮。
天邊的夕陽渲染了一整個天空的雲霞,絢爛的紫色讓燦爛的日光也顯得柔和了不少。那光線從小窗中投射過來,照在青年俊秀白皙的臉龐上,讓他本就雋永的眉眼更精緻了幾分。
那模樣,竟與二十多年前的戚母,有幾分相似!
一下子怔在了原地,許久之後,譚老才長歎了一聲氣,道:“這週末……有一場國際小提琴比賽,你去參加吧。”
忽然聽了這話,戚暮倏地愣住,他抬首看了譚老許久。
望著老人無奈妥協的模樣,戚暮劃開嘴角慢慢露出一抹笑容,他點點頭,鄭重認真地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