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續道:“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約,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顆真心。可此番,此番你遭此大難,他卻絲毫不能保你的周全。聽說他天宮裡還儲了位側妃,我出去這麽多天,打算得也很清楚,他這樣的風liu,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地對你好,我怎能放心地將你交與他,我……”
他一番話尚未說得盡興,門啪嗒一聲,開了。
夜華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手中一碗湯藥,正騰騰地冒著熱氣。我茫然中還能感慨一番,報恩段子陡然變作風月段子,這出戲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戲。
畢方斜覷了一眼夜華,沒再說話。
夜華將藥碗放在桌案上,因畢方正佔著床邊,便只在桌案旁坐了,涼涼地,也沒甚言語。
廂房裡一時靜得很。
得了這個空閑,我正好把將將畢方的一番話理個順暢。他方才說因我同夜華有了婚約,才將一顆真心藏了。
他這一顆真心卻也藏得忒深沉了些,這麽萬兒八千年的我竟一絲都沒瞧出來,嘖嘖嘖。
我雖對畢方沒那不正經的心思,可他說思慕我,如今回過味來,卻叫我偷偷地有些歡喜。因自桑籍退婚,天君頒下那樁天旨下來,我那本該在風月裡狠狠滾幾遭的好年紀,便孤零零地就過了,總歸比同年紀的神仙們無趣了不少。雖則面上瞧不大出來,我心裡實則是很介意這個事情的。是以畢方表了這個白,便表出了我積壓了五萬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動。
我覺得即便遂不了畢方的意,那拒絕的話也要說得十分溫存,萬不能傷了他的心。便訥訥開口道:“這個,終歸是他們天族的訂婚在前,我同你,呃,我同你也隻得是有緣無分。你說思慕我,我其實很歡喜。但凡事,凡事也要講個有前有後不是?”
畢方的眼睛亮了亮,道:“若你能同我一起,我願意將天族得罪個乾淨。”話畢瞟了夜華一眼。我才將將注意到,嫋嫋的藥霧裡,夜華的臉色已難看得不能用言語形容了。
夜華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來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明白,身為他未過門的媳婦兒,卻當著他的面同另一個男子商議風月之事有些荒唐,大大地駁了他的面子。但我同畢方實在光明正大,且此番原是他來得不巧,我總不能因了他誤打誤撞闖進來就給畢方釘子碰。畢竟我同畢方的交情也算是不錯的。
這麽在心中掂量一遭,我甚好心同夜華道:“不然你先出去站站?”
他沒理我,低頭去瞧那碗烏漆麻黑的湯藥。
畢方又坐得近我一尺,柔聲道:“你隻說,你願不願同我一起?”
當著夜華的面,他這麽也委實膽肥了些。
我訕訕地:“你也曉得我是很重禮數的,既然天族將我定下來,我斷不會主動來起些什麽事端讓青丘和九重天上都為難。你這份心意我便承了,也感激得很。但我們兩個實在有緣無分,多的便都不再說了,你對我的這個念想,若還是泯不了,便繼續藏起來罷,終歸我知曉了你的這份心,長長久久都不敢忘記的。”
我自覺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既全了畢方的面子,也全了夜華的面子。
畢方木然地將我看了一會兒,歎了回氣。又幫我掖了掖被角,便轉身出房門了。隻夜華仍坐在桌案旁,一張臉隱在藥霧裡,看不太真切。
我睡一覺,這精神頭恢復得其實隻十之一罷了。同畢方這一通話說得,且驚且喜且憂且慮,大大地傷了一回神。但心裡仍惦念著要去炎華洞一趟,此番夜華卻正正地坐在我的廂房裡,有些不便。
我琢磨著得找個名目將他支會開,想了一想,遂氣息奄奄與他道:“唔,勞煩把藥給我,突然有點犯困,吃了藥我便想好好睡一會兒,你去忙你的罷。”
他嗯了一聲,將藥端過來。
良藥苦口,這藥苦成這樣,想來確然是味良藥。
一碗湯藥下肚,苦得我從頭髮尖尖到腳趾頭尖尖都哆嗦了一回。
夜華接過碗放在一旁凳子上,卻並不走,隻側了頭看我,道:“你可曉得,回回你不願我在你跟前守著時,找的理由都是犯困?此番你也並不是真的犯困罷?”
我怔了一怔。
誠然這是我找的一個借口,然我這一趟卻千真萬確地頭一回同他使,萬談不上什麽回回的。
我尚且還在思忖這個回回,他卻已來攬了我的腰身。因此番我傷得重些,便不自覺化了原身養的傷,狐狸的身形比不得人,腰是腰腿是腿的,他卻還能分得出一隻狐狸的腰身,我佩服得很。
他聲音有些低啞,緩緩地:“淺淺。”
我嗯了一聲。
他卻隻管摟著,沒再說什麽。半日,終歸又擠出來一句:“你方才說的,全是真心?”
我有些發懵,方才我那一番話,皆是說給畢方聽,與他卻全沒乾系。我是真心還是不真心,顯見得應該畢方來問才更合宜。
他埋著頭似笑了一聲,這一聲有那麽股子沒奈何的意味:“你此番任我攬著你抱著你,我來青丘住的這些日子,你也時常能為我添些茶水,陪我下一下棋,皆是因為我們兩個有婚約是不是,若與你有婚約的是另一個人,你……”他將我攬得更緊一些,歎了一口氣,卻並不接著說了。
我在心中雪亮雪亮地過了一遭,以為他這話問得十分奇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麽,若不是我兩個早有婚約,他能在我這裡一次又一次地揩到油水?便是將將來青丘住著時,便被迷谷打出去了,哪還進得了狐狸洞,分得上好的一間廂房?且不說我還將三哥往日住的劈出來與他做書房,待他待得這麽殷勤。
但自我同夜華相熟,他便從來一副泰山崩於前連眼睫毛也不動一動的性子,此番竟在我面前顯出這等示弱的姿態,委實有些不同尋常。
我乾乾笑了兩聲:“我對你好些也不全是因那紙婚約。”
他僵了僵,抬頭來望我,眼睛裡亮晶晶的東西閃了閃。
我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咳了兩聲道:“你在狐狸洞住的一段時日裡,每日批公文都批得十分辛勞,卻也還惦念著給我們煮飯燒菜。這些我都很感念,一直切切地記著。俗話說有來有往,有去有回,你投過來一個桃,我自然要回報你一個李子,沒李子的話也得拿個枇杷果來替著。換了其他人來與我起一紙婚約,卻未必能做到你這樣,我便也未必能耐著性子同他喝茶下棋了。”
我這個話說得其實很和襯,這正是長久夫妻的相處之道,夜華一雙眼卻黯了黯。他自黯然了好一會兒,我因無從知曉他緣何猛然地就黯然了,也不便打攪,隻望著床頂,想炎華洞洞口的禁製該得換一換了。
他突然深深地將頭埋進我肩窩裡,悶悶道:“我從未給其他人做過飯菜,我隻給你一人做過。”
我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背,點頭道:“你的廚藝是很好的,抽空給你爹娘爺爺也做幾回,正體現一個孝字。”
他沒理我,又道:“我做這些並不因你同我有婚約。我來青丘住也並不因阿離想你。”
我了然道:“哦,下廚房這個事原來卻是你的興趣。這個興趣是個好興趣,忒有意義。”
他將我摟得越發緊些,仍沒理我,再道:“淺淺,我愛你。”
我茫然了一會兒,睜大眼睛,十分震驚。這這這。
天塌下來也沒比這個更叫人驚詫的了。
我原以為自己的姻緣樹乃是棵老鐵樹,批死了萬萬年也開不了花,今遭,這棵老鐵樹居然,居然開花了?且還開的一株並蒂花?!
夜華抬起頭來幽幽望著我:“你怎麽說?”
我尚且還震驚得不能自拔,委實不知該怎的來說,在拔與不拔之間,好容易喘上一口氣來:“這,這可不當耍的。”
他淡淡然笑道:“我再沒什麽時候比這時候更真了,沒情誼自然也能做長久夫妻,我卻盼著你同我能有綿長的情誼。”
他這些話句句都是讓人肉緊的猛話。我雖則惶恐震驚,卻也還能在這惶恐震驚之中拿出一絲清明來斟酌一番。起先,我確然沒料到他是這樣想的。見今回憶此前的種種,一幕幕一樁樁飛速在我眼前閃過。略略一琢磨,他的那一番心思,倒委實,委實是瞧得出征兆來的。我老臉紅了一紅,幸好此番是原身,一臉的狐狸毛,也見不出我一張臉紅了一紅。
但蒼天明鑒,我於他在心裡卻素來都正經得很,即便想著日後要做夫妻,也打算做的是那知己好友型的夫妻,萬沒生出什麽邪念的。
夜華為人很得我心,我對他了不得存著一些欣賞,卻也不過站在老一輩的高度上,對小一輩關懷愛護罷了。要說同他風月一番,卻委實有些,有些……
夜華一雙眼很莫測地將我望著,不說話,直勾勾地。望得我飽受煎熬。
我頓了頓,咽了口口水道:“我聽阿娘說,兩個人做夫妻,做得久了,當年風花雪月的情誼便都得淡了,處在一起,更像是親人一般。見今我覺得你已很是我的親人了,我們其實大可以略過中間這一步路,你看,如何?”
當年因離鏡受的那次情傷,雖則傷疤已好得乾淨利落了,卻難免留下些許壞印象。讓我覺得情這東西,沒有遇對人,便是個甚不好的東西。倘若我再年輕個四五萬歲,玩一玩也沒怎的,即便再傷幾回,道一聲年少輕狂便也就過了。如今年歲大了,對這個卻著實再沒什麽大興致。但夜華尚年輕得很,縱然我想過清淨無為的日子,卻連累他一起過,便委實不太厚道。
方才那一番話說得順暢,夜華沒言語,我便也膽肥不少。細細揣摩一遭,又將我心中這個想法與他商量道:“然則你這個年紀也確確是該好好愛幾場恨幾場的年紀。趁如今你對我的孽根種得還不深,早早拔了還來得及。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能知道,在世上活了這麽多年,對情愛這東西便看淡了,委實提不起興致來。這是個高處不勝寒的境界啊。唔,天君那一紙天旨將你我兩個湊做一堆,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你不住。但你也不必太過傷心,待我同你成婚後,看能不能再為你另取幾位年輕貌美的側妃。”
說完這一番話,心中一塊大石頭砰然落地。如今我的心態,真真四平八穩。
想來我也該是四海八荒頭一個這麽大度的正妃了,縱然夜華娶了我,在年歲上有些吃虧,衝著這一點,卻委實要燒高香才是。
他卻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麽高興。神色慘白,盯著我的眼睛,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我斂容懇切道:“真,比真金還真。”
我隻以為在娶側妃這樁事上,他要向我尋個保證,卻不想得了我這句話,他那原本便抿得死緊的唇抿得更緊,眸光漸漸淡去。
活到這麽大年紀,人的性子便難免被磨得溫吞些,但感情這個事情,乃是個萬萬容不得拖泥帶水的事情。我繼續斂容懇切道:“千秋萬載我也是這個話,我同你還是保持純潔的聯姻關系好些。其實,夫妻兩個有了私情倒不一定是個好事。譬如哪一天你想再納個妾,都不定能納得便利。如今這樣就正好了,你要將眼光放得長遠一些。唔,今日你大抵不理解我說的這些,可到有一日,你再看上哪個仙,想將她娶回洗梧宮來,便曉得我此時說這一番話的好處了。”
他靜了一會兒,隻緩緩道:“你是,特意說這些話,來讓我難受的麽?”
我心中喀地一聲,他如今愛我愛得仿佛正是興頭上,雖則我是一片好心,但說的這些話,細細來想一想,卻有些操之過急。
我默默無言地將他望著,不知怎的來勸他才好。隻覺得這個事,要慢慢地從長計議。
他將我攬在懷裡,低啞道:“我隻愛你一個,再不會愛上其他人了。”頓了頓又低聲喃喃了句什麽,聽得不大清。
唔,這愁人的,死心眼的孩子喲。
夜華將一番震得我天靈蓋發麻的猛話放完, 卻並不見走,隻將我攙著躺下,四個被角捂嚴實。我雖受了重傷,但也並不見得虛弱至此,連躺一躺這等輕便的動作也做不穩健。然則他此番的神色有些淒然,我不便火上澆油說什麽,便隻能默默受了。
他捂完被角,又將擱在一旁坐凳上的藥碗拿去放在桌案上,端起杯子倒了口冷茶喝,然後踱回來,背倚著床欄道:“阿離已經送上天宮了,隻受了些驚,倒沒大礙,需修養幾日。我原本打算帶你一同回天宮的,靈寶天尊的上清境有一汪天泉,正適宜你將養。”皺了皺眉又道:“但那隻畢方豁命攔著。不過,若你開口應了,他也沒甚好說。你先躺躺,明日一早,我們便回天宮罷。”
靈寶天尊的那汪天泉倒聽說過,確確是個好東西,像我這一番傷勢,尋常須得將養個把月的,去那天泉裡泡泡,怕痊愈也不過三兩天的事。借著夜華的面子,倒能撈這麽一個便宜,我甚歡喜。
說完這一番話,他便閉目養起神來。我卻還得去炎華洞瞧一瞧墨淵,琢磨半日,緩聲道:“你今日,沒得文書批了?”
他半睜開眼睛:“今日沒甚可忙的,你方才說困,我便陪你靠靠。”
我嘴角抽了一抽。
他仿佛從來便不曾識出這是我的一個接口,謙和地漾出笑來:“怎麽,又不困了。”
我悵然地咬著牙齒道:“困,困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