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萬歲時拜墨淵學藝。墨淵座下從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術法將我變作個男兒身,並胡亂命了司音這假名字。
那時,人人皆知墨淵座下第十七個徒弟司音,乃是以綢扇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淵上神極寵愛的小弟子。絕無人曾懷疑這司音原來卻是個女神的。
我與令羽雖同被綁架,卻因我隻是個順道,管得自然也就松懈些。是以三頓飯之外,尚許四處走走,不出這大紫明宮,便並不妨事。
後來我時常想,在大紫明宮的第三日午膳,許是不該吃那碗紅燒肉的。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來的紅燒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就還是這同一番天地。
那時,我午膳本已用畢,廚子卻呈上來這碗命運的紅燒肉,說是擎蒼上午獵的一頭山豬,割下來大腿專門蒸了兩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裡,一碗就順道賞了我。
我看它油光水滑,賣相甚好,也就客客氣氣,將一碗吃盡了。
需知此前我已用過午膳,這一碗紅燒肉算是加餐。是以飯後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平常多走兩步路。便是多走的這兩步路,讓我初初遇到還是皇子的離鏡,生生改了自己的運道。
有千裡之堤,潰於蟻穴之說;也有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之說。是以一碗紅燒肉將我的人生路鋪得坎坷無比,倒算不得荒唐。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卻難免感歎一聲,悵然得很。
我尚且記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陽遠遠照著,透過大紫明宮灰白的霧障,似個鴨蛋掛在天邊。
作陪的宮娥與我進言,禦花園裡有株寒月芙渠很是稀罕,現下正開花了,神君若還覺著漲食,倒可以過去看看。又給我指了道兒。
我搖著綢扇一路探過去,燕喃鶯語,花柳複蘇。因認路的本事甚不佳,是以半日都未尋到那稀罕的芙蕖。好在這禦花園裡雖是淺水假山,細細賞玩,也還得趣。
我自娛自樂得正怡然,斜刺裡卻突然竄出來個少年。襟袍半敞,頭髮松松散著,眼神迷離,肩上還沾了幾片花瓣。雖一副將將睡醒的形容,也分毫掩不了名花傾國的風姿。
我估摸著許是那斷袖鬼君的某位夫人,便略略向他點了點頭。
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禮,精神氣似乎仍未收拾妥帖。
我自是不與尚未睡醒的人計較,盡了禮數,便繼續遊園。
待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卻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鄭重且惑然:“你這身衣裳顏色倒怪,不過也挺好看,哪裡做的?”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眼巴巴瞅著他,說不上話。
這身衣裳通體銀紫,因連著幾天白日穿入夜洗,顏色著實比新上身時暗淡了些,卻也還在可接受范圍之內,委實算不上怪異。
擎蒼綁架我和令羽之前並未打過招呼,算是個突發事件,我也來不及準備換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宮來,左右就這一身衣裳。他們備的衣物我又穿不慣,隻好洗得勤些。
面前少年拉著我轉一圈又上下打量,懇切道:“我還沒見過這樣色彩的東西,正愁父王做壽找不到合稱的祝禮,這倒是個稀罕物。小兄弟便算做個人情,將這身衣裳換給我罷。”
話畢便拿住我,雪白膚色微微發紅,羞赧且麻利地剝我衣服。
雖化了個男兒身,可我終究是個黃花女神仙。遇到這等事,依照傳統,再不濟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時,我兩個正立在一方蓮池邊,和風拂來,蓮香怡人。
我那掙扎雖未用上術法,隻是空手赤膊的一掙一推,卻不想中間一個轉故,竟牽連得兩人雙雙落進蓮池。
鬼族的耳朵素來尖,一聲砸水響引來許多人看熱鬧。
此事委實丟臉。他向我打個手勢,我揣摩著是別上去的意思,便點了點頭,與他背靠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們憂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著水上再沒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這半日蹲緣,我兩個竟冰釋前嫌稱起兄弟來,互換了名帖。
這麗色少年委實與那斷袖鬼君有乾系,卻不是他夫人,而是他親生的第二個兒子。便是離鏡。
隻記得當時,我訝然且唏噓,原來身為一個斷袖,他也是可以有兒子的。
那之後,離鏡便日日來邀我吃茶鬥雞飲酒。
我卻委實沒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說擎蒼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從,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來,見今又開始絕食。
彼時我人微力薄,莫說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宮,便是隻我一個人要逃出去,也困難得緊。因信任墨淵閉關出來後必會救我們出水火,我在這過得倒也並不十分難受。原想擎蒼既對令羽思慕得很,那令羽的境況倒也無甚可操心,卻哪知他會將自己弄得如此令人心憂。
我日也憂夜也憂。
離鏡瞧著不耐,脾氣一上來,將擎著的酒杯一砸,道:“這麽件小事,你卻寧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的形容也不來找我幫忙,分明就不拿我當兄弟。卻還要我巴巴地來問你。你不認我這個哥哥,我卻偏是要認你這個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幫你將他運出宮就是。你對他有什麽話,也好好寫清,我今晚幫你帶過去叫他放寬心。說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從來不曉得,見今的神仙如此嬌弱,投個湖也能溺得死。也隻得我父王,竟還能將這看做天大的事。”
……我甚無語。不將此事叨擾於他,原是想他和擎蒼終歸父子,與他惹了麻煩,卻不好。他既執意要幫忙,我便也隻得生受了。
因勢必將欠他一個人情,後來陪離鏡飲酒,我便少不得要更賣力些。
原本飲酒我最怕與人行雅令。 那時年少,玩心太重,正日裡跟著幾個糊塗師兄遊手好閑鬥雞走狗,招搖過市徒做風liu,詩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罰得最多的一個。行通令卻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擲骰子還是抽簽、便是劃個拳猜個數,我也能輕輕松松就拿個師門第一。
這番我卻是要討好離鏡,是以行雅令行得很愉快,隻管張口亂說低頭喝酒就是,行通令卻行得抓耳撓腮。離鏡很是樂呵。
遂周詳計劃一番,決定初二夜裡,將令羽偷出宮去。
如此,我兩個的關系簡直一日千裡,短短十日,便飆到了一萬裡。達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倒並不是我同他談婚論嫁。卻說是他的妹妹胭脂,不知怎的,看上了我。
離鏡這胭脂妹妹我見過一次,長得同他甚不像,大抵隨母親,卻也是個清秀佳人。
他興高采烈,隻道說親上加親。雖然我與他原本也沒什麽親。
然我這廂卻著實愁苦。
我若生來便是個男兒身,倒也無甚可說,是個好事。但顯見得我生下來時,卻並不是個帶把的公狐狸。
與離鏡說我一屆粗人,著實配不上胭脂公主。他卻也隻當我害羞,微微一笑了事。我委實悲情。
一座大紫明宮,令羽在東隅苦苦支撐,我在西隅苦苦支撐,也算得和諧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