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大嫂的信,我便著手收拾出一間廂房來,再去大師兄處備了個書,告知他將有個仙友到昆侖虛叨擾幾日。大師兄近來心情甚佳,聽說這仙友乃是位女仙友,心情便更佳,十分痛快地應了。
三日後,玄女甚低調地騰朵灰雲進了昆侖虛。
她見到我時,愣了一愣。
大嫂在信中有提到過,說未曾告知玄女我便是她幼年的玩伴白淺,隻說了我是他們一位略有交情的仙友。
玄女便在昆侖虛上住了下來。她那樣貌端端的已有九分像我。
大師兄品評道:“說她不是你妹妹我真不信,你兩個一處,卻只差個神韻。”
彼時我正春風得意,自是做不出那悲秋傷春惜花憐月的形容,著實有些沒神韻。
我見玄女終日鬱鬱寡歡,好好一張臉也被糟蹋得蠟黃蠟黃,本著親戚間提攜照顧的意思,次回下山找離鏡時,便將她也帶了去。
離鏡初初見到玄女時,傻了半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極是呆愣地蹦出來句:“卻是哪裡來的女司音?”
玄女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
我見她終於開了一回心,倒也寬慰。
日後再去找離鏡,便也就將她捎帶著。
一日,我正趴在中庭的棗樹上摘棗子,預備太陽落山後帶去離鏡洞裡給他嘗個鮮。
大師兄冷颼颼飄到樹下站定,咬牙與我道:“上回我打那來拐你的斷袖你還抱怨我打重了,我卻恨不得當日沒打死他,沒叫他拐走你,卻拐走了玄女……”
我一個趔趄栽下樹來,勉強抬頭道:“大師兄,你方才是說的什麽?”
他一愣,忙來扶我:“將將在山下,老遠地看到那斷袖同玄女牽著手散步,兩個人甚親熱的摸樣。”
“咦?”他扶我扶了一半,又堪堪停住,摸著下巴道:“玄女是個女神仙,那斷袖卻誠然是個斷袖,他兩個怎麽竟湊做了一堆?”
我如同五雷哄頂,甩開他的手,真正飛一般跑出山門。
火麒麟在那洞外打盹。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一路跌跌撞撞飛進洞去。
那石榻上正是一雙交纏的人影。
下方的女子長了一張我的臉,細細喘息。
上方的男子披散了一頭漆黑的長發,柔聲叫:“玄女,玄女。”
我心口一時冰涼,支撐不住,穿堂風一吹,便落了下來,化成人形。
所幸還站得穩,並沒失了昆侖虛的風度。
離鏡同玄女齊齊轉過頭來,那一番慌亂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我尚且記得自己極鎮定地走過去,扇了一回離鏡,又去扇玄女。手卻被離鏡拉住。玄女裹了被子縮在他懷中。離鏡臉色乍青乍白。
我同他僵持了半盞茶,他終於松開手來,澀然道:“阿音,我對不起你,我終究不是個斷袖。”
我怒極反笑:“這倒是個很中用的借口,是不是斷袖都是你說了算,甚好,甚好。如今你卻打算將我怎麽辦?”
他沉默半晌,道:“先時是我荒唐。”
玄女半面淚痕,潸然道:“司音上仙,你便成全我們罷,我與離鏡情投意合,你兩個均是男子,終究,終究不是正經。”
是以老娘這輩子甚討厭情投意合四個字。
我斂了一回神,冷冷笑道:“那什麽才是個正經,始亂終棄卻是個正經?勾引別人的相好,破壞別人的姻緣卻是個正經?”
她煞白了一張臉,再沒言語。
我心力交瘁,散散揮一回袖,將他們放走。與離鏡,便徹底完了。
那時著實年少,處理事情很不穩健。平白同他們辯了半日道理,浪費許多口水。不懂得快刀斬亂麻,一刀宰了他兩個,讓自己寬心是正經。
我初嘗情愛,便遭此大變,自然傷情得很。一想到為離鏡和玄女穿針引線搭鵲橋那笨蛋還是我自己,便更是傷情。一則是失戀的傷情,一則是做冤大頭的傷情。
同離鏡相處的種種,連帶他送我的一乾不值錢小玩意,全部成了折磨我的心病。
我輾轉反側,將他們燒個乾淨,也是難以紓解。隻能喝酒。
於是在昆侖虛的酒窖裡大醉三日。醒來時,卻靠在師父懷裡。
墨淵背靠一隻大酒缸坐著,右手裡握一隻酒葫蘆,左手將將騰出來攬住我。
見我醒來,他隻皺一皺眉,輕聲道:“喝這麽多酒,要哭出來才好,鬱結進肺腑,就可惜我這些好酒了。”
我終於抱著他大腿哭了一場。哭完了,仰頭問他:“師父,你終於出關了,傷好了麽?有沒有落下什麽毛病?”
他看我一眼,淺淺笑道:“尚好,不需要你將自己燉了給我做補湯。”
我同離鏡那一段實打實要算作地下的私情。
眾位師兄皆以為我愛的是那玄女,因玄女被離鏡拐了,才生出許多的愁思,恁般苦情。這委實是筆爛帳。
隻有墨淵看得分明,揉了我的頭髮淡淡道:“那離鏡一雙眼睛生得甚明亮,可惜眼光卻不佳。”
墨淵出關後,接到了冬神玄冥的帖子。
玄冥上神深居北荒,獨轄那天北一萬二千裡的地界。這番要開個法會,特特派了使者守在昆侖虛,恭順地請墨淵前去登壇講道。
因墨淵乃是創世父神的嫡子,地位尊崇,四海八荒的上神們開個法道會便免不了要將他請上一請。
墨淵拿那帖子虛虛一瞟,道:“講經布道著實沒趣,玄冥住的那座山還可以攀爬攀爬,小十七,你也收拾收拾與我一同去。”
我便樂癲樂癲地回房打包裹。
大師兄跟著一道,在門口提點我:“以往師父從不輕易接這種乏味的帖子,此番定是看你寡歡,才要帶你出去散一散心。十七,師兄知道你心裡苦,然則師父正日諸事纏身,百忙裡還要抽空來著緊於你,就委實勞累。你也這般大了,自然要學著如何讓師父不操心,這才是做弟子的孝道。”
我訥訥點一回頭。
北荒七七四十九日,我大多時候很逍遙。
沒墨淵講經時,便溜了漫山遍野地晃蕩。輪到墨淵上蓮台,便混跡在與會的神仙堆裡嗑瓜子打瞌睡。
墨淵素來以為法道無趣,論起來卻也很滔滔不絕。
是以許多神仙都來同他論法。諸如輪回寂滅人心難測之類。墨淵每每大勝。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我幾乎就將離鏡之事拋於腦後。隻是到夜深人靜之時,免不了夢靨一兩回。
玄冥上神的法道會做得很是圓滿。
法道會結束。墨淵帶著我在北荒又逗留三日,才拾掇拾掇回昆侖虛。
便聽說鬼族二王子娶妻的消息。婚禮大肆操辦,鬼族連賀了九日。
大紫明宮與昆侖虛早已交惡,自是不能送上帖子。隻大嫂來信說,她娘親甚滿意這樁婚事,玄女虧得我照顧了。
我白淺也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離鏡縱然負了我,左右不過一趟兒女私情,千千萬萬年過後,自當有肆然的一天,相逢一盞淡酒,同飲一杯也是不難。
隻不要出後來那些事。
墨淵來救我和令羽的那一夜,將擎蒼傷得不輕。離鏡大婚第三月過後,擎蒼大約終於將養好了傷勢。便立時以墨淵奪妻為因由發兵叛亂。
這委實不是個體面的借口。尚且不說彼時墨淵來劫人時,他還未同令羽行禮拜堂,誠然算不得夫妻。
然則那名目雖頗拙劣,好歹也說服了鬼族的十萬將士。
擎蒼為了表決心,還另為離鏡選了個鬼族的女子,把剛娶進門不久的玄女抽了一頓,鮮血淋淋送上昆侖虛來。
大師兄本著慈悲為懷的好心腸,一條花毯子將玄女一裹,抱進了山門。
墨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這樁善事隻做不見。
一眾鬼將已行到兩族地界線不過三十裡,九重天上的老天君整整派了一十八個小童前來催請,墨淵才將他那套壓箱底多年的玄晶盔甲取出來刷了刷灰,淡淡道:“擎蒼既拿我做了名目,我又是司戰的神,少不得要與他鬥上一鬥。小十七,你把這套盔甲拿去翻檢翻檢,畢竟放的年成久了些,怕是有個蟲子蛀了就不太好。”
老天君十分歡喜,與了墨淵十萬天將,天門上灑了三杯薄酒,算送了征。我們一行十七個師兄弟,各在帳下領了職。
那便是我此生所歷的第一場戰爭,開始到結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日,烽火連天,硝煙彌漫。墨淵是不敗的戰神,這場戰爭原可以結束得快捷些。可在鬼族兵敗山倒之時,玄女卻暗暗將天將們的陣法圖偷出去渡給了離鏡。
方才始知當初玄女被休本是他們使出的一個苦肉計,可歎大師兄竟救了玄女,正正將一條白眼狼引入昆侖山門。
墨淵耗了許多氣力補救,大傷元神。趁著鬼族還未將那七七四十九道陣法參詳通透,又領著天將們一路急攻,將鬼族三萬殘將圍在若水。
我那時很是愚蠢,從未想過,縱然墨淵有超凡的本事,替我挨的那三道天雷卻也不是個玩笑,怎可能在短短幾月內便將養完整。
但凡我那時有稍微的懷疑,最後便不該是那般的結局。
可他裝得很好,一直裝得很好。
最後一戰,兩軍排在若水兩岸,千百裡長空烏雲洶湧翻騰。
我以為到此為止,事情已基本無甚懸念,要麽鬼族遞降書,要麽等著滅族。
卻不想擎蒼半路上祭出了東皇鍾。東皇既出,萬劫成灰,諸天滅噬。一等一的神器,一等一的戾器。
擎蒼笑道:“隻要我還是鬼族的王,便萬萬是不能降的,天地也該變上一變了,此遭有八荒眾神同我做個伴,我也不冤。”
我那時卻很放心,因想著雖然東皇鍾是個毀天滅地的器物,可到底是墨淵做出來的,他自是有力量輕松化解。
我並不知墨淵彼時已是勉力支撐。縱然東皇鍾是他造的神器,他亦已無法駕馭。如此,要抑住東皇鍾的怒氣,隻有在它尚未完全開啟之時,尋個強大的元神生祭。
東皇鍾瞬時在擎蒼手中化成若乾倍大的身形,上界的紅蓮染成熊熊的業火。
如今,我尚且還能記起墨淵倒提軒轅劍全力撲過去抱住東皇鍾的情景。鍾身四周爆出血色一般豔紅的光,穿過他的身體。愈來愈盛的紅光中,他突然轉過頭來,輕輕掀動唇角。
後來,擅長唇語的七師兄與我們說,師父臨終之時,隻留了兩個字,他說,等我。
墨淵是東皇鍾的主人,自是沒人比他更懂得東皇鍾內裡乾坤。被鍾體噬盡修為之前,墨淵仍強撐著施了術法,拚著魂飛魄散,硬是將擎蒼鎖進了東皇鍾。如此,即便祭出了八荒神器之首,鬼族亦沒討到半分便宜。
鬼君既已被鎖,他此遭帶出來做將軍的大兒子領著三萬殘部在十萬天軍跟前抖得篩糠一般,急急遞上降書。
四師兄說,彼時我抱著鮮血淋漓的墨淵,血紅著一雙眼,抵死不受那鬼族大王子的降書。十指緊扣著手中的折扇,口中發狠念叨,若師父沒救了就要天下人都來陪葬。差點便誤了九重天上老天君的大事。
幾個師兄實在擔心,不得已將我敲昏,並師父的遺體,一同好生帶回昆侖虛。
四師兄以為那時我真正似個土匪,我卻委實沒印象。隻記得一夜醒來,同墨淵並躺在一張榻上,一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十指,他卻沒呼吸。
鬼族之亂如此便算了結了。聽說緊接著大紫明宮發起一場宮變,大皇子被囚,二皇子離鏡藍袍加身,登上了君座之位。繼位當天,與老天君呈了他那園子裡最稀罕的一朵寒月芙蕖做貢品。
老天君派了一十八個上仙下界,說是助我十七個師兄弟料理墨淵的後事。我蓬頭散發,也不知道哪來的法力,一把折扇就將這十八個上仙通通趕出了昆侖虛。
七師兄寬慰於我,與我道:“師父他雖已仙去,但既是他親口許下承諾來讓我們等他,指不定存好師父的仙體,他便真有一日能回來呢?”
我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稻草。
要保住墨淵的仙體並不很難,雖四海八荒其他地界的不了解,然整個青丘的狐狸怕都知道,九尾白狐的心頭血恰恰有此神效。是以,尋一頭九尾白狐,每月取一碗它的心頭血,將墨淵的仙體養著便好。
因墨淵是個男神,便得要尋頭母狐狸,才是陰陽調和。可巧,我正是一頭母狐狸,且是頭修為不錯的母狐狸,自是當下就插了刀子到心口上,取出血來喂了墨淵。然彼時我傷得很重,連取了兩夜心頭血,便有些支撐不住。
這其實也是個術法,墨淵受了我的血,要用這法子保它的仙體,便得一直受我的血,再不能找其他的狐狸。
我愁腸百結。恰此時卻聽說鬼族有一枚玉魂,將它含在口中便能讓墨淵的身體永不腐壞。隻是那玉魂是鬼族的聖物,很是難取。
我全顧不得對離鏡的心結,隻巴望著他尚能記住當初我與他的一番情誼,將這玉魂借我一借。縱然他們鬼族卻是戕害墨淵至此的罪魁禍首,然則戰場上,誰對誰錯本也不能分得太清。
彼時我是何等的做小伏低。
輝煌的大紫明宮裡,座上的離鏡打量我許久,做了鬼君之後,確是要比先前有威嚴得多了。
他緩緩與我道:“這玉魂雖是我鬼族的聖物,以本君與上仙的交情,也實當借上仙一借,奈何宮裡一場大變,玉魂也失了一段日子了,實在對上仙不住。”
我仿似晴天裡被個大霹靂生生劈上腦門,一時六神無主。
渾渾噩噩走出大紫明宮,卻遇上一身華服的玄女。
她矜持一笑:“司音上仙遠道而來,何不歇歇再走,如此,倒顯得我大紫明宮招待得很不周。”
我甚厭惡於她,彼時卻委實心交力瘁,沒功夫與她虛耗,繞了道,便繼續走我的。
她卻很不識好歹,一隻手橫在我面前,軟聲道:“上仙此番,可是來求這枚玉魂的。”
那瑩白的手掌上,正躺了隻光暈流轉的玉石。
我茫然地抬頭看她。她咯咯地笑:“前日,君上將它賞給了我。讓我熨帖熨帖身上的傷痕。擎蒼的那頓鞭子可不輕,到現在還有好些痕跡落下呢。你知道,女孩家身上多出來這些傷,終究是不好的。”
女孩家身上落些傷,確實不好。我仰天大笑三聲,使個定身法將玄女堪堪定了夾在腋下,祭出折扇來,一路打進離鏡的朝堂,將玄女右手掰開來正正放到他面前。
他那一張絕色的臉刷地變得雪白,抬頭來看我,嘴張了張,卻沒言語。
我將玄女甩到他懷中,往後退到殿門口,慘笑道:“司音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來這大紫明宮遇見你離鏡鬼君。你們夫婦一個狼心一個狗肺倒也真是般配。從此,司音與你大紫明宮不共戴天。”
彼時我年少氣盛,沒搶那玉魂,又一路打出大紫明宮。
回到昆侖虛,見著墨淵益發慘淡的顏色,也沒更多的辦法好想。
黃昏時候,便偷偷從丹房裡取出來一味迷藥,拌在師兄們的飯食中。
入夜,趁他們全睡得迷糊,偷偷背著墨淵下了昆侖虛,一路急行,將他帶回了青丘。
青丘正北有座楓夷山,是座小山。半山腰有個靈氣匯盛的山洞,阿爹給起的名字,喚做炎華洞。我將墨淵放在炎華洞的冰榻上。因擔心自己將血取出來,萬一沒力氣端來喂他就不好,便乾脆躺在他旁邊。
墨淵彼時渾身是傷,便要天天飲我的血,直到傷好,再一月一碗的量。
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為他取幾夜心頭血,隻想著若我死了,他便也回不來了。我兩個葬在一處,幽冥司裡也好做個伴。便將它帶來了炎華洞。這洞本是天劫前,我為自己選的長眠之所。
如此,又過了七天。
我本以為自己再活不成了。眼睛睜開,卻見著紅腫了眼泡子的阿娘。
阿娘渡給我一半的修為。我便算撿回來一條命。也回復了女身。
添了阿娘的照拂,我這廂雖仍需日日往胸口捅一刀,以取心頭血來喂食墨淵,卻也不見得多辛苦了,隻是還不能下地。
阿娘深恐我煩悶,特特從折顏處順了許多書籍來放在洞中,供我遣懷。
由是,我才知道,當初將墨淵偷出昆侖虛這行徑竟為難了許多編撰天史的神官。他們要為墨淵立個傳來彰他的功德,可立到最後卻無從考證他的仙骨遺蹤,平白便讓墨淵成了仙籍寶中唯一一個有所來卻無所去的神仙,也不曉得要引後輩的神仙們嚼多少舌根。
後來折顏到青丘探望於我,也說起這件事。彼時他攏了衣袖微微笑道:“見今四海八荒正傳得熱鬧,說什麽的都有,晉文府中有幾個拿筆頭的小仙竟猜測你同墨淵是生了斷袖情,奈何卻擔了師徒的名分,於禮不合。於是墨淵特特詐死,好與你雙宿雙fei。若事情這麽子倒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巴巴地過來看上一看。”
我哭笑不得,晉文是司文的上神,手中握的乃是修繕神族禮法的大權。他府中養的神仙們自是制定神族禮法的幕仲,卻開明博大至斯,實在叫人敬仰得很。
據說昆侖虛的師兄們找了我幾千年,可誰也料不到我卻是個女仙,且是青丘白家的白淺,自然也就無果而終。
到如今,摞在九重天上最正經的史書是這麽記載的:“……皓德君六萬三千八十二年秋,鬼族之亂畢,父神嫡子墨淵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雙雙歸隱,杳無所蹤。……”
總算沒記下是我偷了墨淵仙體這一段,算與我留了個體面。
活得太長,舊事一回想起來就沒個盡頭。
離鏡已跨過竹橋行到我的面前,我才恍然省起見今是跌在一個大洞裡,正撞上這一輩的鬼君同個女妖幽會。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澀然道:“阿音,我尋你尋了七萬年。”
我斜眼覷了覷那仍在草亭裡立著的女妖,大惑不解。隻聽說債主追著那負債的跑,倒沒聽說哪個負債的天天跑去債主跟前晃蕩,還一遍遍提醒別人你怎麽不來問我討債。而怎麽算,我與離鏡兩個,都是他欠了我比較多。
我掙開手來,往後退一步。他卻又近前一步,直直將我盯著,道:“你男子的樣貌就很好,卻怎麽要做這樣女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你當年說與大紫明宮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攏了攏袖子,勉強一笑:“鬼君不必掛心,不過是一時氣話,如今鬼族神族處得和樂,老身也不是白活了這麽多的年歲,道理還是懂一點的,萬不會無事生非來擾了你大紫明宮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罷。”
他怔了一怔, 急道:“阿音,當年是我負了你,因你不是女子,我便,我便……這七萬年來,他們都與我說,說你已經,已經,我總是不相信,我想了你這麽多年,阿音……”
我被他幾句阿音繞得頭腦發昏,怒道:“誰說我不是女子,睜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卻是我這般的嗎?”
他要來拉我的手驀然停在半空,半晌,啞然道:“你是女子?那當年,當年你……”
我往側邊避了一避:“家師不收女弟子,家母才將我變作兒郎身。鬼君既與我說當年,我就也來說說當年。當年鬼君棄我擇了玄女,四匹麒麟獸將她迎進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是為明媒正娶……”
他一揮手壓斷我的話:“你當年,心中可難過,為什麽不與我說你卻是個女子?”
我被他這麽一叉,生生將方才要說的話忘個乾淨,掂量一番,誠實答他:“當年大抵難過了一場,如今卻記不太清了。再則,你愛慕玄女,自是愛慕她的趣味品性,難不成只因了那張臉。我同你既已沒了那番牽扯,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他緊緊抿著嘴唇。
我隻覺得今夜真是倒霉非常,看他無話可說,便匆匆見了個禮,轉身捏個訣乘風飛了,順便也隱了個形,免得再遇上什麽糾纏。
隻聽他在後面慌張喊著阿音。
可世上哪裡還有什麽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