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四十六回
整个春天,真华寺先后两次接待了皇家祈福,每一次,卿云都在山上看着山下,长龄陪在他身边,神色之中满是担忧。
卿云在期待李照来接他吗?他自认没有。
秦少英说李照没忘了他,他是信的,他那般出的东宫,就算李照想忘,一时恐怕也忘不了吧?他看到秦少英腰上挂的络子,也会想起他吧?
只是一年两年,日子久了,谁又会真记得谁呢?
他在李照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皇家仪仗便连退也退得浩浩荡荡,气势磅礴,鼓钲之声震得人心都跟着动荡不定。
“回去吧。”
长龄背起竹篓,时不时地望向卿云,见卿云面色平静,便也放下心来。
回到屋中,长龄蹲在地上收拾挑菜,卿云在一旁抄写经书。他近日极用功,如今白日时间渐渐长了,只要眼睛能勉强看得见,他便埋头抄经。
“其实算一算账,咱们去年还多了些钱呢,”长龄凑趣道,“你说该怎么安排?”
卿云一面抄经一面道:“就那几个子儿,还需要安排?”
长龄道:“那便存下来,总是一年积蓄多过一年的。”
这口气是要在这山里老死了?还一年多过一年,他要在这儿待几年?卿云听了心中烦躁,便不搭话。
长龄低头继续捡菜,挑下一些好的,留着自己做来吃。
卿云一过新年,便忽然窜了个子,原先不过到他的胸膛,如今隐隐往他的肩膀去追了,卿云一长个子便害疼,有时半夜疼醒,不住呻-吟,长龄听到动静,连忙翻过身来替卿云揉腿。
这种时候,便是要多喝些骨头汤才好,可偏偏他们在这寺里,平素除了偶尔能得两条鱼打打牙祭外,真是半点荤腥都不见,哪来的骨头汤喝呢?
长龄万分心疼,只能抱着卿云,一面帮他揉,一面又哄他再睡,睡着了便不疼了。
除了腿疼,卿云的胃口也变大了,长龄尽力给卿云加餐,只是再怎么加,也就是麦饼白菜豆腐,吃进肚里,一会儿便饿。
卿云吃得比从前多,也依旧是单薄清瘦,穿着僧衣上山,雾霭浓厚时,瞧着似要化在雾中一般。
两个人只有两双手,便是起早贪黑不停劳作,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罢了。
“我去把这些菜交上去,”长龄道,“你抄的这些经要我帮你带过去吗?”
“不用。”
卿云埋头抄写,运笔极为专心。
去岁他方开始抄经时,因心中深恨李照,刻意改了字迹,朝着长龄的方向模仿,而现在他又改了回去,回忆着李照教他的字,一笔一画比从前在东宫写得还要认真。
不多时,长龄回来了,进门放下竹篓后便道:“换了个典座。”
长龄不会平白多话,卿云抬脸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卿云干脆直接先放下笔,
长龄见他嘴角已有笑意,便也笑了,“放心,不会的。”
其实卿云心里明白,他和长龄入寺的时间越久,处境只会越差。两个连“主子”都不闻不问的罪奴,旁人凭什么善待你?
寺庙也从来不是什么避世之所,桃花源地,原和宫里本就是一样的,但凡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倾轧,哪朝哪代,何时何地,从来都是如此。
如此之后便一直长龄去应付,二人在吃食穿衣上又是比从前差了一大截,卿云忍耐着,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终于是熬到了六月,炎天暑热之时。
一日清晨,卿云起了个大早,悄悄起身,没惊动长龄,自去了趟典座寮,小沙弥们正在洒扫,卿云上前打了声招呼,他嘴甜,不住恭维,与那小沙弥攀谈了几句,便将新来的典座慧恩的底细给摸清了。
这个慧恩年纪倒不算大,二十来岁,前几年来的寺里,师父是寺中的慈圆大师,性子也的确如长龄所说,暴烈易怒,不是个好相与的,在这典座寮里,如今便属他最大,独断专行,从不听旁人的意见,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嚣张跋扈,全是仗着他的师父慈圆的缘故。慈圆大师在寺中地位超然,如今正在云游,更是没人能管得住他了。
卿云听罢,心说那不还是和宫里一样吗?都是靠着好主子才抖起来了。
这种人,拜高踩低,实难相与,身处低位,只能曲意逢迎虚与委蛇,最好是手头有钱财供奉,如此才可畅通无阻,可惜他们如今手头短缺,最缺的便是钱。
等了小半个时辰,典座寮的门才开了,卿云连忙捧着抄好的经进去,他赶着头一个来,便是要会会那个典座。
只见里头小沙弥匆匆往来,那个新来的典座坐在里头,身形庞大,僧衣领口竟是散开的,因天热,旁边竟还有两个小沙弥在殷勤打扇,自己也摇着个蒲扇正闭目养神,卿云远远瞧着,只觉荒唐,便是李照夏日里也从不叫宫人打扇,以显仁德,这典座在寺里竟公然当起主子来了。
卿云面色柔和地端着经书上前,旁边两个打扇的小沙弥见他上前,竟不敢叫那典座,卿云也只好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待,悄悄找到能蹭到风的地方,也凉快凉快。
再说那慧恩,如今天热,他原是懒怠出勤,只前日里师父写了信来,主持敲打了他两句,他今日便过来做做样子,打着哈欠也要起身过来,正似睡非睡之时,鼻尖忽嗅得一股淡淡幽香,非花非草,倒像是……美人香?
座上的人猛地睁开眼,令座下的卿云微一怔忪,却见那双半眯的眼在看到他时立即便睁圆了,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淫邪之色熟悉得叫卿云背上寒毛立即根根竖起,脑海中骤然冒出个多年前的名字——福海!
卿云面色毫无异样,欠身见了个礼,“慧恩大师。”
“哟,这……”
慧恩人已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目光不住在卿云身上逡巡,见他青丝如瀑,便知他并非寺中的小沙弥,立即便想到了寺里两个犯了错的东宫太监里剩下那个他没见过的,未料竟是个美人!
“是小公公吧?”慧恩含笑道。
“是,主子赐名卿云,主子寿诞将至,我如今在寺中修行赎罪,也没什么可孝敬的,”卿云双手向前,“这里是二十一卷经书,今日供奉,愿为殿下祈福。”
慧恩目光在卿云身上纠缠不放,看了半晌,这才使了眼色给两个小沙弥,两个小沙弥上前接了经书,慧恩瞟瞥了一眼,见上头字迹不俗,心下便慢慢有了计较。
如今太监不比前朝,会写字的已经了不得了,必是宫中有身份的太监才是。
慧恩也听说了,两个太监都是有品级的,只是被赶到寺里这一年,东宫一向都不闻不问,旁人摸不准,慧恩便试他一试,果然叫他试出来,那长龄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慧恩视线慢慢打量了卿云,从他的头发一点点移到他的眉眼,见他眉目秀丽婉约,俏鼻樱口,越看越觉着清丽标致,别说寺里的小沙弥,就是外头青楼相公馆里也难得见到这样高级的货色,视线最后落到两个小沙弥捧的这经书上,他转脸一笑,道:“公公有心了,我立即叫人供上。”
“多谢大师。”
卿云后退着慢慢退出寮内,那道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黏在他身上,卿云转过身,面色已一片冰寒。
这个人,比福海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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