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二十一回
盛夏时节,李崇前往丹州赈灾,之后便时不时递来密折,如此一直到近立冬才还朝,可见丹州兹事体大。
“参见太子。”
李崇向李照行了礼,李照略一颔首,遂向殿上皇帝行礼。
皇帝道:“自家父子,便免了虚礼,都坐下说吧。”
“丹州之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崇呈了折子,“儿臣在丹州微服多月,也幸得张大人里应外合,这才将丹州局势梳理清晰,还请父皇过目。”
皇帝身边的太监下来接了折子递上,皇帝展开,上头一应人名职位何年何月以何等方式贪墨多少钱财物品,与何人有所勾连俱都清楚明白,皇帝看完,又让太监把折子递给李照。
李照看了,眉头深皱,“丹州不过偏远州府,财赋一向不多,竟能养出这般巨蠹。”
李崇道:“便是偏远,那些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此次若非天灾,也透不出丹州的弊病来。”
皇帝道:“无量心,你辛苦了,既是你亲自去办的,你倒说说,该如何料理这些人。”
李崇起身跪下,“启禀父皇,儿臣在丹州以行商之名蛰伏多日,得以从旁窥得丹州局势,丹州虽小,然各级官员与当地士绅盘根错节,纠缠极紧,张大人虽是父皇钦定的巡察使,到了丹州却也处处受限,施展不开。”
李崇折子上写得已十分明了,张文康到了丹州之后不久便发觉丹州用来应对灾年的屯粮不过定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丹州的灾情却比呈上来的折子上情况更糟,灾民遍地,眼看着是要闹出乱子了,丹州刺史这才不得不上报灾情。
张文康一向圆融,当下察觉之后便不动声色,密令运粮的队伍拖延行程,他此次带的粮不够,若是贸然赈灾,自己的差事办砸不说,还要替丹州刺史担上罪过,故而他只隐忍守住,一道道折子先递回京去。
直到李崇也来到丹州,张文康直接交出权柄,退居二线,凡事由齐王做主,李崇早知张文康性情,他一力推举张文康便是为了能够亲临丹州。
张文康此人忠悫有余,胆魄不足,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敢也不会与人勾结,这样的人去试一试丹州水的深浅是最合适的,故而皇帝也挑了他。
李崇在丹州虽未明着亮出身份,却也没有隐瞒,丹州各色官员对李崇的身份大概有所揣测。
李崇一面巡查一面寻到这些人贪墨的蛛丝马迹后恩威并施,其他的暂且不论,先缓了灾情再说,这才能够号令这些人,其中多少艰辛李崇未曾言明,却也能从他那些密折中窥见一二。
“这些人犯下大错,依照律法,合该抄家流放,可丹州却也实在脱不开这些人,如今一应赈灾之事,也需得他们出力,儿臣斗胆进言,对这些人小惩大诫,命他们戴罪立功,如此一来,既可解了丹州灾情,也是敲打,想必他们会顾念皇恩,就此改过,日后时时警醒,也不敢再犯下大错,如此倒是对丹州将来有益。”
父皇心中不悦,借着丹州之事又来敲打我。”
仇修文道:“臣正有此谏。”
李照道:“你也觉着我当初不该管?”
仇修文道:“便是丹州之事,臣也认为殿下您不该再插手。”
李照笑了笑,“叫你别再劝,你却不听。”
仇修文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殿下虽不愿听,臣却一定要说,齐王此去小半年,在丹州必定下了极深的功夫,况且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殿下您又何苦违背皇上的意思。”
“父皇的意思?”李照道,“父皇叫了张文康回来,你难道不觉着父皇并非那样的意思?”
“臣斗胆揣测,皇上传张文康回京,是要张文康将丹州之事再详细阐述,好与齐王所呈的比照,是为了齐王,而非为了丹州。”
李照垂下眼。
仇修文又继续道:“宫内宫外之事不同,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君心难测,齐王也是有得有失,他得的未必有他失的多,一切全看皇上的心意,皇上的心意才是最紧要的。”
李照懒得抬眼,道:“你也下去吧。”
仇修文不肯死心,“殿下,杨新荣性子孤介,太过刚正,若让他去了丹州,恐怕会闹出乱子。”
“下去。”
李照平缓的两字砸下,仇修文不敢再说,只能躬身行礼,后退出殿。
李照默默在殿内静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天都已经黑了,太监进来点灯,他才恍然察觉,环顾四周后,道:“卿云呢?”
卿云入殿时比素日里谨慎许多,李照方才传了晚膳,正在净手,见卿云低头弓腰,两只手捏在腹前,端得一副老实规矩的模样,李照一见便笑了。
卿云近前行礼,“殿下。”
李照嘴抿着笑,手掌从水盆里拿出,没接递过来的帕子,**的手指往卿云脸上轻轻一弹,卿云正紧绷着毫无防备,“哎哟”一声,抬头望向李照,神情嗔怪,像是要恼又按捺住了隐忍不发,见李照满眼笑意,终还是没忍下,“殿下这是做什么,便是三岁的孩童也不会这般淘气。”
李照笑道:“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这么规矩。”
卿云见李照言笑晏晏,实在不像是要动怒,终于也略略放了心,他这一整日都担心自己莽撞之举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遭人构陷,他哪知李照满心国事,哪会在意他们奴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唤他前来,不过是因朝政胸中烦闷,逗逗他消遣消遣罢了。
卿云上前拿了帕子替李照擦手,“我也经了殿下您多日调教,总该规矩些。”
李照淡笑道:“是吗?我倒不知我调教得这般好。”
卿云将帕子递还给小太监,笑盈盈道:“殿下,传的晚膳可有我一份?”
李照莞尔,刮了下卿云的鼻子,“这才装了多久便原形毕露了?”
卿云笑道:“我饿了嘛。”
李照虽节俭,一顿膳食也要几十个菜,他也不过挑几个喜欢的略动几筷子,剩下的都赏了
”李照缓缓道,“修文之谏,我当如何?”
卿云心中闪电般地过了许多念头,一时退缩,一时亢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进,一步踏空万丈悬崖,若退,如履平地再难进益,是进是退,全在他一念之间,他也只有这一念的机会!
“要我说,仇大人的话,殿下一笑置之便罢了。”
卿云语调轻快,声音虽哑,听着却也还是一股烂漫的少年心性。
李照道:“为何?”
“殿下是君,仇大人是臣,君心已定,哪管仇大人说什么呢,再说我也不认识仇大人,”卿云歪着脸笑道,“犯不着替他说好话。”
李照听了他这话,不由莞尔,伸手捏了卿云的脸,“这论语到底学到哪去了?怎么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仇大人四书五经可学全了,也不见得太子你愿意听他的啊。”
李照嘴角笑容上扬,“你这张嘴,除了吃,就是顶嘴的时候最麻利。”
卿云心悬着,脸上却只是甜笑,他知李照最喜他天真,便故意作出这般情形,一双眼又格外认真地凑近,“殿下您救了我的命,于卿云,殿下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殿下想做什么,卿云都觉着是对的。”
李照微微一怔,他望着卿云剔透的眼,捏着卿云面颊的手指不由松了力道,面上笑容渐渐褪了,淡淡道:“这是佞幸之言,以后不许再说。”
卿云心头狠狠一跳,心中又霎时百转,面上露怯,脸也慢慢向下垂了,面颊拂过李照指尖,李照瞥眼瞧他乌发满肩,委顿地一点点朝薄被里缩,手指还是重又贴了卿云的脸,指尖轻轻一动便叫卿云回转过来,一双乌眼珠里果然全是委屈,溢出一点泪光水色。
“好吧,”李照温声道,“这些话,只许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说,明白吗?”
卿云攥着薄被的手一下紧颤用力,指尖快要抠破被面,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强压住心中满腔的激动,死死地咬着牙,极慢地点了点头,眼睛轻轻一眨,将那假作委屈的泪化作真心欢喜的笑。
如此一番破涕为笑,李照手掌抹了下卿云微湿的脸,“满口孩子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真不知你何时才能长大。”
卿云将脸颊贴在李照掌心,卸了力道,全由李照托着脸,“殿下宠我,让我慢些长大吧。”
李照瞧着他,忽得想到一句‘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心中自觉好笑,面上也露出了淡淡笑意,“这是真要当佞幸了。”
“什么是佞幸?”卿云假作不知道。
李照不由失笑,摇了摇头,“罢了,我真也是糊涂了,同你说这些。”
“殿下常同我说吧,”卿云抬手抓住李照托着他脸的手掌,“我虽不懂什么道理,可能让殿下您笑一笑,便也知足了。”
李照一面笑,一面手掌反过来搓了卿云的脸,他知卿云怕痒,手指挠了卿云后颈两下,卿云果然笑着闪躲到了被子里不住求饶,李照不饶他,手伸入薄被接着呵痒,卿云叠声求饶,主仆两人都笑着闹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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