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推官帶著女子和兩個漢子到衙門時,四個人後面,已經跟了黑壓壓一大堆人了。
進了衙門,吳推官給一臉緊張跑出來的衙役頭兒老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用管外面跟來的閑人。
他這推官做了幾十年,早就做成了精了。這一堆人都是那仨人招來的,他一清二楚,這一堆閑人裡頭,多少閑人,多少不閑的人,誰知道?
這仨人,還有看不出來的不知道多少人,不管是哪家的,都最好裝傻裝不知道順其自然,衙門什麽規矩就照什麽規矩來,千萬不能多事,千萬不能壞了人家的計劃,不管哪頭,都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黃府尹出來的極快,和吳推官在大堂後的角落裡嘀咕了一陣子,從後門進了大堂,上到大堂高台上,隻當沒看到衙門口那些各顯神通,擠的到處都是,甚至爬了滿樹的看熱鬧閑人,隻管和往常一樣,衙役們幾通威武之後,帶了那個妖嬈女子,和兩個漢子上來。
妖嬈女子甩著帕子,從堂下一路扭上來,直扭的吳推官擰著眉頭,擔心她扭壞了腰。上到堂上,女子捏著帕子往上一甩,媚眼先飛快的拋了一個遍,這才款款跪下,“奴家見過府尊大人。”
“誰是你家大人!好好說話!”黃府尹被她小腰扭的,再一圈媚眼飛的已經眼睛都瞪大了,再聽到這句大人,汗毛都豎起來了,急忙猛一拍醒木嚴厲訓誡。
“奴家……”
“好好說話!你當唱戲呢!”黃府尹再一拍醒木。
這一句話音剛落,外面圍觀的閑人中,響起一片哄笑拍手聲,可不是跟唱戲一樣。
“好好說話!”黃府尹不拍醒木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唉,吳推官怎麽撿了這麽個活寶回來!
“是~~”女子這一聲是,拖著委婉悠揚的長腔,末了又甩了兩下帕子。
吳推官聽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到底怎麽回事,你們兩個過來說!叫什麽名字,哪裡人,怎麽回事?”黃府尹乾脆不理這女子了,指著兩個看的比外面閑人還樂呵的漢子問道。
“回府尊,小的佘大,這個是小的兄弟,余三,都是京城人。是這樣,這個嬌嬌兒,她說她姓嬌叫嬌,見了誰都讓叫她嬌嬌兒,不是小的亂叫。”
佘大說了一個名字,解釋了一大通。
外面又是一陣轟笑,一聲接一聲,各種怪腔叫著嬌嬌兒。
“安靜!”黃府尹猛一拍醒木,兩班衙役急忙屏著笑,齊齊用水火棍用力捶著地面,喊起了威武。
外面安靜下來,佘大接著道:“一年……一年半之前吧,這個嬌嬌兒一個人過來,看了我們家一間院子,看來看去,說是看中了,給了三個大錢,說是定錢,讓先給她留著,他當時花眼昏了頭,還真給她留著了,三個大錢!”
佘大指著站在他旁邊,一臉乾笑的余三。
“好在,兩天后,嬌嬌兒還真來了,帶著陳州門的吳統領,現在不能叫統領了,能叫名字了是吧,吳有光吳老爺,賃契是嬌嬌兒畫的押,不過銀子,是吳老爺給的。
頭一回,給了半年的,之後,也是半年半年的給,到今年年初,又該給半年房錢的時候,吳老爺沒來。
府尊肯定知道,這賃契是嬌嬌兒畫的押,小的們斷沒有找吳老爺要賃錢的理兒,您說是不是,小的們隻好找嬌嬌兒要。
後來,嬌嬌兒分十回,給過一個月的賃錢,還有四個月,一直欠著,不給錢,也不搬走,找她要錢她撒潑,讓她搬走她也撒潑。昨兒個,小的們又去要賃錢,這嬌嬌兒說,今天下午必定給的。
府尊,您肯定知道,這話一聽就不對啊,這嬌嬌兒,就是不給錢,也從來沒這麽利落過,回回都是仗著我們兄弟不打女人,追在我們後面罵,這一回,竟然這麽爽利,我們兄弟覺得不對,半夜起就在院門外守著,果然,天一亮,這嬌嬌兒拎著那個包袱,偷偷摸摸出來就往城外跑,幸虧我們兄弟警醒,沒讓她跑成!”
佘大這一翻話,說的清楚明白,卻把黃府尹聽的頭大如鬥。
吳推官用力咳了好幾聲,以提醒黃府尹,事關吳有光,現在能以事關婆台山大案,暫不宜公開為由,驅散閑人,關著門審了。
黃府尹也想到了,醒木一拍,下令驅開閑人,此案暫時不宜眾所周知。
閑人們戀戀不舍,看著幾個衙探悄悄溜了進去,急忙你傳我、我傳你,趕緊去訂明天的衙報,這案子,必定極有意思。
驅散了閑人,黃府尹和吳推官細細審明了嬌嬌兒和佘大余三,頭痛之余,又有幾分慶幸,幸好幸好,全是吳家和蘇家的事兒,沒連到別人家。
沒等兩人喘口氣,外頭猛一通鼓響,緊接著第二聲更響,到第三聲,響到一半,撲通一聲,接著就是一聲怒呵,“這是什麽鼓?難道擺明了不讓人告狀?喂!有人告狀!”
黃府尹和吳推官這才明白那一聲撲通是他們衙門的那面巨大鼓,被敲破了!
兩個人根本不用衙役稟報,連走帶跑,急匆匆趕出來,就看到阮十七不知道從哪兒搬了張椅子,大馬金刀的坐在衙門口正中間,左右各站了兩排威風凜凜的小廝。
這兩排小廝和阮十七面前,從衙門口到大街上,一堆一堆的看熱鬧的閑人,擠的簡直密不透風,比剛才審那個嬌嬌兒時,還多出不少。
一個嗓門響亮的出奇的小廝站在阮十七前面,正舉著張狀紙,剛念了頭一句兩個字,“茲有……”
就被阮十七打斷,“直接說,這一通篇文拽成那樣,爺聽不懂。”
“是,我們家十七爺,實名告狀!”小廝立刻接著道:“告的是渭南陳家!陳家勾引吳三等匪徒,陳家宗婦胡氏更是和匪徒沆瀣一氣,先是推著他們家媳婦出門挨刀受死,接著滿山滿野的找人挨刀,害死了……爺,名字要說不?”
“不用說了,就說多少人。”阮**手一揮。
“是,害死了我們阮家最最老實肯乾的仆從,總計,十七人,傷二十三人,罪大惡極,求府尊大人給個公道啊!”
小廝念完,一隻手舉著狀紙,兩隻手一起揮起落下,用力嚎了幾聲。
“爺,黃府尹出來了。”東山這才剛發現一般,揚聲稟報給他家十七爺。
其實黃府尹和吳推官一前一後,跑的帽子都歪了奔出來時,他就捅過他家十七爺了,十七爺沒理,他就沒敢稟報。
阮十七從椅子上一彈而起,一個旋身,衝黃府尹長揖下去,“黃府尊,下官實在冤枉的厲害,都氣糊塗了,到今天才想起來,這陳家和胡氏,窩引匪徒,害死那麽多人,這不是下官的私仇,這是犯了朝廷律法的大罪,來晚了,請府尊恕罪,請府尊查清嚴懲。”
黃府尹一路急跑出來,路上倒是聽到小廝的聲音了,那小廝聲音太響,想不聽到都不容易,可他本來就心急,又跑的一個頭兩個大,聲音是聽到,話卻沒能聽的太明白,聽阮十七這麽說,一邊下意識的點頭,一邊伸手去要那張狀紙。
吳推官湊過去,和黃府尹一起,一目十行看了狀紙,隻覺得眼前一黑。
這個陳家,就是和羅尚書府上是親家的那個陳家,告了陳家,那羅家能扯得開麽,羅尚書疼這個嫁進陳家的小女兒,那是出了名的!
這案子,又是兩家拉鋸,拿他們京府衙門當那個鋸!
“不急,府尊先把這狀子接下,好好查清楚,再斷案也不遲,我在這京城要住上十幾幾十年呢,不急,我一點兒也不急,府尊慢慢查,下官先走了。”
阮十七抬手在黃府尹肩膀上拍了下,又拍了拍吳推官,一臉哈哈乾笑,轉身揚長而去。
羅仲生讓人盯著阮十七這邊的動靜,阮十七這邊狀紙剛剛遞好,那邊就已經飛奔報給了羅仲生,羅仲生聽到推媳婦出門挨刀受死這一句,呼一下站起來,直衝出屋,把正在稟報的小廝嚇的往後連退了四五步,差點摔倒。
羅仲生一頭衝進朱參讚屋裡,“趕緊,朱兄,煩勞你趕緊走一趟,先寫份狀子。”
朱參讚瞪著眼睛,愕然看著一臉喜氣的羅仲生。
羅仲生笑了兩聲,三言兩語將阮十七剛剛將陳家告到府衙的事兒說了,“……正正是個好時機,煩勞先生寫份狀子,陳家殘害我羅氏女,請府衙判個和離,這上頭先生比我通,寫好了,煩先生親自走一趟,送到黃府尹手裡,再和黃府尹解釋一二,最好能看著把和離的判書拿回來。”
朱參讚聽明白了原委,失笑出聲,連連點頭,“好好,這狀子好寫,我這就寫。”
朱參讚一邊說一邊拿了張素白紙過來,提筆就寫。
羅仲生就站在旁邊看著,眼看朱參讚筆下不停,一氣呵成寫好了,接過掃了一遍,摸出隨身小印蓋上,交給朱參讚,“就煩勞先生了。”
“這是小事。”朱參讚說著,拿了件薄鬥蓬,出來往府衙過去。
陳省從工部衙門出來,往羅府接羅婉,卻連二門都沒讓他進,別說羅婉,連個象樣點兒的管事婆子都沒看到,陳省心裡的驚氣越來越重,卻無論如何想不明白怎麽會這樣。
眼看在羅府二門裡乾站著也沒什麽用,轉身出來,站在大門口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先回家和太婆商量商量。
他太婆馬老夫人剛剛吃了藥,睡著了,陳省猶豫了下,沒敢打擾,這不是急事,就先出到外面書房,等太婆睡醒。
沒等到太婆睡醒,陳省先等到了京府衙門一個衙役渾身恭敬一臉乾笑送過來的一張狀子,和黃府尹的幾句話,請陳家這邊,叫個人過去回個話,這是阮家十七爺遞的狀子,實在不敢不接下,不敢不審一審,請二爺見諒。
陳省一目十行看了一遍狀子,隻氣的胸口痛的受不了,這簡直是血口噴人!
陳省一把抓起狀子,怒氣衝衝往外走,一口氣衝到二門外,突然頓住,他往哪兒去?他本來是想去找羅尚書……
羅尚書這會兒找不得。
那跟誰商量?
“去看看太婆醒了沒有。”陳省轉身吩咐一個婆子。
還是得先和太婆商量商量。
馬老夫人這藥裡都是安神的成份,睡得沉,還是沒醒。
陳省再次回到書房,將狀子又看了一遍,怒氣少了,驚氣上來了,這狀子上,告的是陳家通匪,說大伯娘夥同匪徒找人挨刀……
大伯娘夥同匪徒如何如何這話,丁家那位二爺,也說過一回,就是他送大伯娘和阿婉,以及他們李家一群女眷下山的時候,他把他拉到一邊,囉囉嗦嗦說了很多,他沒在意,一群受了驚嚇,丟魂落魄的女人,夥同匪徒,不是笑話兒麽……
可這狀子上,說是陳家,不光是大伯娘了……
沒等陳省想的明白些,又有一個衙役,跟著小廝進來了。
這個衙役就不怎麽客氣了,先遞了一份文書給陳省,一臉乾笑道:“剛剛,羅家也遞了份狀子到我們衙門,告貴府下狠手謀害羅家女,我們府尹已經查明屬實,這是判書,請二爺收好。”
“什麽?”陳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天,仿佛到處都在上演神鬼劇,一片光怪陸離。
“還有,我們府尊說,十七爺狀告陳家窩引匪徒吳三等人一案,請陳門胡氏,和陳家當家人,立刻到衙門回話,我們府尊說了,事涉婆台山案,不敢輕忽,我們府尊說了,一個時辰後,陳家再不到府衙回話,就要往上請示下,上門拿人搜檢了。”
衙役說完,不等陳省答話,微微欠了欠身,轉身就走了。
陳省舉起那份判書,看一遍沒看明白,再看一遍,再看一遍,總算看清楚了:陳家謀害羅氏女性命,這門親事已不能再成親事,羅家不欲過多追究,兩家好聚好散,一別兩寬。從此路人。
陳省身上一層冷汗,又一層冷汗。
他突然明白了,羅家這麽急著要斷親,不是因為羅婉不賢, 也不是因為他對羅婉不好,而是因為,他們陳家要大難臨頭了,他羅仲生隻管撈出他那個女兒,卻對陳家不聞不問!
解釋下,關於大人,對官員稱大人,是從明末才開始的,大人這個詞,一直都是一個意思,就是父母。
孔雀東南飛裡,有一句,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這個大人,大家應該記得,就是指父母,現在我們常說的一句話:你家大人在家嗎?這個大人,想一想,是不是就是父母的意思,這是生活中一直沿用下來的一個詞。
稱官員是大人,是拍馬屁,父母官的意思,跟現在喊馬爸爸,一個意思。
明張居正時,關於張居正的記載,就有一條,說他譏諷當時的官場,說一句大人,也能腆著臉受下,臉皮真厚,大致這個意思,原文記不得了。
說明張居正那個時候,大人這個對官的稱呼,開始有了,或者說開始流行了,但還沒有成為後來幾乎算是正式的稱呼,正式到不知道大人原本的意思是什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