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手侍立在皇上側後的崔太監再次瞄了圈四周,並沒怎麽留意禦船前面獻藝的舞伎童子。
這樣被召到禦船前,或是召到宣德門下獻藝的江湖藝人,年年都有,這本來就是上元節燈和金明池演武的流程之一,以示皇上與民同樂麽。
柏喬的船靠在秦王這邊,他心裡閃過絲不爽,不過,柏家和秦王府頗有幾分交情,這樣的照應他以前也做過,不是什麽大事。
他選了秦王這一邊侍立,又多放了一個護衛在身邊,有點什麽動靜,身邊四個護衛往前擋,他護著皇上,立刻就能退到另一邊的護衛群中。
這裡,外有柏喬,內有七八個內護衛,絞殺只是須臾間。
金相神情嚴肅的看著獻舞的女伎,卻沒看進眼裡,說不上來為什麽,他的心沉甸甸的,卻又落不下去,一股說不上來什麽感覺的感覺,揮之不去。
魏相一直瞄著皇上的臉色,見他露出笑容,興致盎然起來,暗暗松了口氣,目光轉向舞伎們,卻和金相一樣,沒看進眼裡,他有些走神。
剛才王富年和羅仲生說話的神態,他看在眼裡,心裡就不怎麽安寧了。
這一趟推舉相公雖說不了了之,可蘇相這個缺,是板上釘釘的了,依皇上的脾氣,應該是要補一個進來的,他原本是覺得拉鄭志遠入中書十拿九穩,現在看王富年這個樣子,羅仲生只怕是個勁敵……
嚴相捋著胡須,看起來十分專注的看著舞伎們,其實也沒怎麽看進去,一來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二來,剛才魏相那幾句孩子們打架的閑話,又勾起了他心裡那團困惑,魏相家那個小孫女是七姐兒硬拉過去的,這必定是那位王妃的意思。
王妃這是想幹什麽?
魏家是太子妃娘家,這樣的人家,示這樣的好有什麽用?
站在船艙最前面的柏景寧,看著比穿花蝴蝶還要快捷利落幾分的舞伎和童子,眉頭漸漸皺起,這些舞伎過於利落了,行動之間,力道過足,隱隱有殺伐之氣。
柏景寧下意識的看向首尾相連的三條船上豎著的高高的杆子,這杆子好象太高了。柏景寧轉頭看向皇上,皇上一臉笑容,正看的專注而滿意。
柏景寧有些猶豫了。
也許是他想多了,跑江湖賣藝的,多半練過些拳腳功夫防身,又是舞伎,利落是利落了點,可也不算太出格……
唉,皇上最近喜怒無常,極愛遷怒,還是算了。
柏景寧瞄了眼船上的護衛,又掃了眼將禦船圍了半圈的站滿禦前侍衛的大船小船。
內侍衛的功夫,他是深知的,就算……就憑這些舞伎,連船艙都難靠近。
柏景寧慢慢深吸了口氣,一點一點吐出來,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從早上起,他就有點兒心神不寧。
鄭志遠全神貫注只看著皇上的神情,見皇上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簡直想抬手抹一把汗了。
古翰生古尚書倒是看的十分專注,他喜歡看這些江湖舞伎,這股子生機勃勃的野趣難得。羅仲生微微側頭,聽王富年指點著幾個舞伎說笑評論。
四皇子和五皇子離皇上最近,站在崔太監和四個一身內侍打扮的內侍衛後面,兩個人各自出著神。
自從太子被皇上勒令閉門讀書之後,四皇子這顆心就七上八下,幾乎片刻沒能安寧過,好事壞事,該想不該想的,都想遍了。
五皇子則是滿腹煩惱和困惑,他身邊這個長史,是李六的大舅子,照理說……唉,可他怎麽總是這樣呢?他讓他心裡極其不安,嗯,他得再去一趟秦王府,悄悄兒的,說一說他這個長史……
皇上側前,最靠近窗戶的船艙邊上,站著秦王,除了站在船艙門口的柏景寧,就是他離皇上最遠了。
秦王背著手,看著越舞越快,越舞越熱烈的舞伎,眼睛漸漸眯起,片刻又舒開。
阿夏讓他穿上軟甲,他沒穿,要是今天這條船上,就他一個人穿了軟甲,也許就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就算僥幸沒事,這船上諸人,這禦船周圍的侍衛,個個眼明心亮,他這一件軟甲,不可能瞞得過所有人,瞞不過所有人,就是瞞不過人。
阿夏總說要想的長遠些,他覺得很對,他這件軟甲,就得想的長遠些。
長遠著想,自然是不穿更好。
他相信阿夏,相信拙言,也相信自己。
金拙言站在秦王側前,秦王看舞伎看的眼睛眯起時,金拙言眼眶微縮,轉頭看向侍立在秦王身後的明鏡和明劍。
明鏡和明劍迎上他的目光,兩隻腳似有似無的動了動。
郭勝和平時差不多打扮,一臉愜意,帶著一身長隨打扮,神情懶散的富貴和銀貴,和柏喬在一條船上,柏喬這隻船,泊在了秦王站立的這一邊。
這是柏喬給秦王府的一份照應。
不許陸儀隨侍在秦王身邊,是崔太監的意思。崔太監擔著護衛皇上安全的重責,這份要求雖說有幾分疑心過重,不過,小心無大錯,他就算不讚成,也肯定不反對。
這話傳到秦王府之後,郭勝找到他,說王妃擔心王爺安全,想讓他跟在柏喬船上,以防萬一,他立刻就答應了。
陸儀不能隨侍在秦王身邊,能隨侍的,就只有金拙言了,金拙言的功夫他是知道的,從最初從師學習,走的就是大開大合,衝鋒殺敵的路子,並不擅長近身護衛,何況,金拙言隨侍秦王身邊時,必定是要手無寸鐵的,別說王妃,就是他,也不是很放心。
郭勝的敏銳和反應之快,生死之間的那份準確狠辣,他和他阿爹都極是佩服,跟在他的船上,又能帶兵器,只要不是陌刀硬弓,別的什麽都可以。
有握著稱手利刃的郭勝策應,秦王的安全,大致能過得去了。
為了便於郭勝的策應,他這條船泊在了最靠近秦王的地方。
從那三條船結成首尾相連,舞伎們纏著七彩綢帶飛上杆頭,頭一趟天花散花時,富貴的眼睛就微微眯起,兩隻手抬起,袖在了胸前。
銀貴兩隻腳挪了挪,又挪了挪,再挪了點兒,總算挪的舒服了,垂手站著,微微側頭看著舞的天花亂墜的舞伎和童子們。
郭勝神情淡然的看向富平,富平迎著郭勝的目光,順著郭勝的目光,看向那些舞伎和童子,再看向郭勝,眼皮微垂。
郭勝兩隻手背到身後,一隻腳在身前的錨柱上蹬了兩下,兩隻腳來回挪了挪重點,站著不動了。
三條花船後面那條船上的鼓點越來越快,越來越響,三條花船上的舞伎提著更大更花枝招展的花藍,同時纏上彩綢,飛上杆頭,滿天鮮花飛舞而下,鮮花之間,舞伎們在高低不一的位置,兩隻腳用盡全力蹬開杆子,如同離弦的箭一般,射向禦船,人在半空,利劍抽出,長長的舞裙往後搖曳飄落。
長長的杆子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道,齊齊發出斷裂的哢嚓聲,往後倒下,船上的童子兩步竄上翻轉上來的船側,扎入了湖水中。
三條船後的那一船老邁鼓手,已經全數往後翻入水中。
滿天鮮花剛剛撒出,郭勝就一腳蹬在剛剛拭過的那根錨柱上,人在半空,才高聲喊道:“有刺客!”
富貴和銀貴和郭勝同時,躍起撲向禦船。
柏喬聽到郭勝那一聲有刺客時,正看到從花雨中激射而出的舞伎們,立刻往前疾衝,迎著舞伎撲來的方向,一腳蹬在高高突起的船頭上,人在半空,抽刀出鞘,往將要落在柏景寧面前的一個舞伎直撲過去。
富平一直緊盯著郭勝,在郭勝動了的同時,抽刀反手,一刀刺進了離他最近的內侍衛胸口,立刻抽出刀,砍在目瞪口呆看著他的另一名侍衛脖子上,那名侍衛的頭飛起來時,還是滿臉的驚愕和完全不敢置信。
頭顱飛起的內侍衛後面的侍衛,已經抽出刀砍向富平,富平象是沒看到砍向他的那把鋒利長刀,眼睛緊盯著那名侍衛,在長刀砍下他半邊身子時,將手裡的長刀捅進了那名侍衛的胸膛。
崔太監安排在秦王一側的四名內侍衛,在郭勝落在禦船上時,成了四具屍體,禦船一側,門戶洞開。
郭勝落向禦船時,直接出腳踹倒面前的船艙,幾乎同時,幾個舞伎砸穿船艙頂,落進了船艙中,禦船上,木頭的破碎斷裂聲音響成一片,木屑四射。
金拙言和明鏡、明劍三個,用肉身將秦王擋在中間,疾往郭勝衝過來的方向退。
郭勝落到船上,沒有任何停頓,再次直撲上前,落地同時,袖中那柄一尺來長的三棱刀滑出,捅入剛剛抽出刀,正厲聲吩咐護住皇上的崔太監的後腰。
三棱刀直沒到底,郭勝一步踏前,緊貼在崔太監身後,一隻手卡住崔太監的頭,猛的一擰時,另一隻手卡住崔太監握著短刀的手,將崔太監那把短刀捅進了皇上後背。
崔太監的脖子瞬間被擰斷,郭勝抽出扎在崔太監後腰的三棱刀,砍斷崔太監握刀的手,扔開崔太監,上前一步,接過兩眼圓瞪,渾身僵直的皇上,往並肩而立的四皇子和五皇子推過去,“保護皇上!”
富貴緊跟在郭勝側後,在郭勝抽刀捅向崔太監的同時,一隻手握刀捅向離崔太監最近的內護衛,另一隻手揪住目瞪口呆完全傻了的朱銓,猛一把推著他擋在另一名內侍衛砍向郭勝的刀前。
內侍衛的刀砍進朱銓的脖子,富貴已經殺了一名侍衛,立刻抽刀出來,捅進這名內侍衛胸口。
銀貴撲向金拙言,落在金拙言身前,將幾把刀劍遞過去,握刀橫在身前,見金拙言和明鏡明劍握刀在手,立刻往郭勝和富貴那邊衝過去。
金拙言手握長刀,護著秦王,厲聲高叫:“有內奸!保護皇上!”
舞伎們已經全數落地,奮不顧身的往船艙裡衝殺過來。
柏喬擋在父親柏景寧面前,一刀砍倒落地未穩的一名舞伎時,柏景寧已經從緊跟在柏喬身後躍上禦船的家將手裡接過長刀,一步踏出,迎上幾名舞伎。
圍在禦船三側的禦前侍衛,已經接二連三的衝上禦船,衝向因為衣著鮮亮,而格外顯眼的眾舞伎。
另一部分侍衛,翻身入水,剛剛結束演武的水軍,也跳入水裡,圍殺捉拿那些童子和老者。
四皇子和五皇子被郭勝推過來的皇上砸在身上,摔倒在地,兩人魂飛魄散,全憑著本能,急急想要扶起皇上。
四皇子渾身顫抖,用盡全力想要推起皇上,卻一把按在扎在皇上後背的那把刀上,那把刀的刀柄上,還握著崔太監一隻斷手,四皇子這一按是用盡了全力的,用力之下,那把刀全數捅進了皇上身體裡。
四皇子兩隻眼睛瞪的眼珠都要掉下來了,慢慢舉起手,直直的瞪著滿手淋漓的鮮血,再也忍不住,尖叫出聲,“不是!不是我,不是!不是我!救命!不是……”
五皇子兩隻眼睛圓瞪,直直的看著四皇子那一手的鮮血,乾張著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鄭志遠離皇上極近,一直全神貫注的看著皇上,郭勝捅向崔太監,以及握著崔太監的手捅向皇上的那一刀,他看的清清楚楚,整個人僵直呆硬,片刻才反應過來,尖叫出聲,“他殺……”
鄭志遠的尖叫剛剛噴薄出來,看著金拙言等人拿起刀劍,剛剛衝過來的銀貴,乾脆之極的一刀劃在鄭志遠脖子上,劃斷了鄭志遠的尖叫。
魏相緊挨鄭志遠站著,銀貴劃出的這一刀,他看的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刀光閃過,鄭志遠身上狂噴而出的鮮血,衝了他一頭一臉。
魏相剛要尖叫,迎著銀貴瞄眼看過來的目光,喉嚨裡咯咯了兩聲,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金相反應過來,立刻猛轉身看向秦王,沒看到秦王,卻正正看到郭勝將皇上扔給了四皇子和五皇子,在四皇子尖叫聲起時,金相猛撲上來,一把推翻皇上,再猛一把推回去,一巴掌打在四皇子臉上,厲聲吼叫,“皇上受傷了,快叫太醫!快!”
嚴相被一名疾衝而來的禦前侍衛撞的一個狗啃泥,趴在地上連滾帶爬,卻不知道該往哪兒爬。
古翰生站在混亂血腥的船艙中,手裡的折扇舉在半空,呆若木雞。
羅仲生做過十幾年帥司,算是領過兵吧,還算鎮靜,頭一個反應,就是撲上去要用肉身護衛皇上,卻被王富年一把揪的原地打了個轉,“帥司小心!”
王富年揪住了羅仲生,推著羅仲生,在四周的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中,也不知道往哪兒躲才好,兩個人抱成一團,沒頭蒼蠅一般,在船艙中亂撞。
秦王一直緊盯著郭勝,見金相撲過去將皇上推了一個來回,急忙示意金拙言,“往那邊,護住舅舅。”
說著,秦王已經一步衝前,撲跪下去,和金相並肩,伸手按在金相肩上,用力按著他,聲音冷而厲,“聽著,皇上受了傷,性命無礙,得趕緊回宮,立刻,讓柏景寧趕往京畿大軍,要快!”
“是。”金相已經冷靜下來,再次看了眼已經全無生機的皇上,將皇上再次推到四皇子懷裡,猛的站起來,厲聲叫道:“皇上性命無礙!柏喬護駕,立刻回宮,柏景寧即刻趕往京畿大軍,穩住大軍,捉拿謀逆之人!看住所有的人!不許擅動, 立刻回宮,立刻!”
四皇子坐在血泊中,抱著全無生機的皇上,迎著秦王森嚴的目光,抖的如同秋風中的樹葉。
“看著你四哥!”秦王一把將五皇子推到四皇子身邊,厲聲道。
五皇子不停的點頭,錯眼間,看到身首異處的朱銓,腿一軟,倒在皇上身上,急忙爬起來,緊挨四皇子,一起發著抖。
落進和衝進船艙的舞伎,已經全數身首異處,柏喬連聲號令,禦船在侍衛們的團團護衛之中,往西水門疾衝而進。
金明池另一面看熱鬧的京城小民,看的目瞪口呆,呆若木雞,直到禦船極快的退入西水門,興奮的議論猛然暴起。
隔了整整半個金明池,他們看不清楚那些紛飛的舞伎,是獻藝的新花樣,還是,他們親眼目睹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刺殺。
關於是新花樣還是刺殺,刺殺是要殺誰,京城小民們各執已見,當場就有人由吵而打,一天裡不知道打了多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