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臨川偏偏又作出一副體恤下屬,溫和可親的模樣。小內侍抬起頭,淚水噴湧而出,鼻涕也隨之一道兒淌了下來。
牧臨川見狀,溫和地說:“可是有什麼委屈?無妨,都同孤說了吧。”
小鄭貴人尖叫:“陛下!你別聽這閹奴顛倒黑白!”
內侍自覺死裡逃生,哇哇地哭著,攀著少年的褲腳,抽抽搭搭道:“都是、都是貴人支使奴的……”
那一刻,陛下在他眼裡不再是修羅惡鬼,反倒成了可親的菩薩童子。
可還沒等他說完,這菩薩童子卻又換了張臉。
笑得依然溫和可親,眉眼彎彎,兩道眉毛黑得像墨,唇瓣紅得像血,肌膚白得像死人。
少年做作地擠眉弄眼努嘴,嘆了口氣:“算了,孤又不想听了。”
只這一句話又將這小內侍從天堂打下了地獄。
內侍張著嘴,愣愣地看著牧臨川,四周竟然響起一陣淅瀝瀝的動靜,這內侍兩眼翻白,嚇得尿了褲子厥了過去。
牧臨川嫌棄地皺緊了眉,目光在內侍身上游移了一圈,順手抄起個護衛的佩劍,手腕略一使力,直將一顆頭顱砍了下來。
要知曉一個成年男子的頸椎骨絕無如此輕易就能砍斷。這一刀狠絕漂亮,又利落熟稔地宛如在料理活雞活鴨。
美人們趴在地上,任由鮮血飛濺了一臉,大氣也不敢出。
頃刻間,無上佛國化作修羅地獄。
內侍的頭顱咕嚕嚕滾了兩圈,睜大了眼,死不瞑目。
濃烈的血腥味兒熏得拂拂頭暈眼花,胃裡翻山倒海。
拂拂呼吸急促,眼前這一幕幾乎又與牧臨川他爹所重合。
這些都是這什麼人啊……
經過人皮鼓副本的鍛煉,她尚且不至於在牧臨川面前失態,卻還是牙關咯吱作響,手腳冰涼。
趴在地上,兩隻眼睛死死地盯緊了地面,舌尖牢牢地抵住下顎,陸拂拂在心裡飛快地告訴自己。
不要怕,不要多想。這不過是個書中的世界,她、她還要救么妮。
“憋著。”少年好像腦門上長了眼睛似的,笑吟吟地轉頭朝拂拂投去個警告的眼神。
拂拂繃緊了面皮又憋了回去。
下一秒,又想吐了。
她清楚地看到,牧臨川蒼白的腳一腳將頭顱踢出去丈二遠,走到了小鄭貴人面前。
小鄭貴人髮髻散亂,雙眼無神,嚇得像個鵪鶉,胡言亂語道:“陛下,不是妾,不是妾幹的。是那狗奴才害臣妾。”
“貴人這是做什麼?”牧臨川笑著扶小鄭貴人起身,“孤不過是處決個大膽妄為的內侍,美人怎麼變了臉色?”
“方才孤同你開玩笑呢。”
少年溫聲細語,言語間呵護備至,眼睫微顫,紅色的瞳仁蕩漾著細碎的笑意,如流霞飛過,並不似作偽。
小鄭貴人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美人淚盈於睫,淚臉含嬌:“陛下。”
牧臨川若有所思道:“等等,難道說,這內侍與美人你情深義重? ”
小鄭貴人愣住了,臉上還掛著一串眼淚。
牧臨川看了眼地上這一團馬賽克,露出了點兒受傷的神情,少年薄唇輕揚,受傷的神情就像是掛在,或者是畫在臉上般滑稽。
“孤也知道,”牧臨川似哭非笑,他木呆呆的,竟然從眼眶裡流下兩行眼淚來,“這宮裡寂寞,難熬啊。美人找個內侍作伴也是常事。”
牧臨川摩挲著小鄭貴人的臉龐,將她臉上的妝揉得一團亂,手心蹭完手背蹭,好像要把手上的血全抹在小鄭貴人臉上才滿意。
“來人,將小鄭貴人帶下去。”牧臨川眼角還掛著淚,細細端詳著小鄭貴人的臉,很滿意自己的傑作,點了點頭,收回了手,連個令人信服的由頭都懶得找了,“孤就成全這一對苦命鴛鴦,讓貴人為這內侍殉葬了吧。”
小鄭貴人驚駭地手腳發涼,癱軟於地,一雙眼死死地盯緊了牧臨川。
這一連串的反轉打擊下來,她的靈魂好像都連同身上的力氣一般被盡數抽空了。她想不明白啊,陛下當初不是把她搶進宮的嗎?甫一進宮就封了個貴人,這幾年朝夕相處的陪伴難道還抵不過一個冷宮棄妃??
牧臨川心情大好地轉身回到軟氈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陡然跪倒在地上。
拂拂瞳孔驟然收縮成了個針尖兒大小,面露驚愕之色。
竟然是崔蠻。
聲情並茂的旁白君也隨之登場了。
【這幾天對於崔蠻而言過得格外煎熬。
崔家變天了。
這事兒還要從頭說起。
幾個月前,南平郡大旱,米鬥五千,人相食,阿父身為南平郡太守,竟然被人陷害貪墨災銀。
她阿父為人一向正直,絕無可能有貪墨災銀的可能。
她本來就沒爭寵的打算,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為了阿父博上一把。
故而今日,她特地梳妝打扮了一番。
少女容色嬌媚,略作打扮之後,更是明艷動人得不可方物。】
【小鄭貴人一出事兒,阿蠻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她壓下心頭那點不甘不願,忙撥開人群跪倒在地,嗓音鏗鏘:“求陛下開恩,饒了小鄭貴人一命。”
“貴人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與那畜生更無任何苟且。】
小鄭貴人面上一怔,看向了崔蠻,神情有幾分複雜,啞著聲兒道:“你……”
她是不相信崔蠻是發自真心為自己求情的,然而此刻,卻只有她一人站出來,哪怕崔蠻是將她當成了往上爬的墊腳石,小鄭貴人心裡都不由有幾分酸澀。
牧臨川停下了腳步,盯著崔蠻了半晌,久到陸拂拂心裡咯噔一聲,幾乎都以為牧臨川快看上對方了。
旁白君言語激昂。
【阿蠻本生得嬌美動人。
此時此刻,少女俏臉微白,雲鬢散落,猶如受驚的兔子,更多了幾分難言的風姿。
少年一直毫無動作。
阿蠻臉上的表情都快僵了,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一聲。
】
良久。
牧臨川這才有了反應。
少年眉眼顧盼,眸光流轉,好奇地打量著崔蠻。
看了又看,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孤竟不知,孤的后宮何時多出了這麼一位美人。”
“從今日起,你便是貴人了。”
貴人?!
陸拂拂大吃一驚,目瞪口呆。
旋即一股莫名的滋味湧上了心頭,或是殘留的恐懼,或是怔然,或是失落,又或是別的什麼。
這就是女主角了。
拂拂腦子裡渾渾噩噩的。
她非但要面對一個變態殺人犯,還要面對女主角。哪怕她這幾天里費盡心思,汲汲營營,也比不上女主角崔蠻一個驚豔的出場。
崔蠻與小鄭貴人俱都呆愣當場,一時間,崔蠻似乎連求情都忘了,小鄭貴人神情一時間極為複雜且精彩。
牧臨川這才想到了陸拂拂,拂拂還在出神呢,就被這人提到了軟氈上摁著坐好。
還好,倒也不算蠢,還知道和自己配合。
借了陸拂拂這把刀順利弄死了自己老婆,牧臨川心情大好。
少年眉眼病態昳麗,他伸著手指細細磨蹭著她的唇瓣,“發什麼呆?”
頗有些無辜地看著她,“這是你第一次看孤殺人吧?可有什麼感想? ”
陸拂拂動了動唇,沒有吭聲。
牧臨川狹長的眼一瞇,端詳著她的神情,那猩紅的目光像是針刺一樣,細緻地撥開了她的皮肉,一直深入肌理,似是察覺出來了什麼。
他冰冷的手撫摸著她的臉頰,貼近了她頰側柔聲問:“你這是什麼表情?”
“是生氣了?”少年猩紅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言語輕佻,眼神卻很冰冷,“還是吃醋了?”
拂拂低下了頭。
她不知道。
她分辨不清自己的感情。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難受。
崔蠻一躍升至貴人,她也難受。
可陸拂拂清楚,她不能表現出吃醋的模樣來。牧臨川很薄情,在他沒有動情之前,她先愛上了他,就意味著離死期不遠了。
先被當作替身,後又被當做工具人,任誰心裡都窩火,陸拂拂抬起眼,平靜地說:“沒有。”
少年嗓音依舊是動聽磁性的,滿目的殺意蓄勢待發,想要尋找下一個目標:“敢騙孤,我就讓你同他倆做個伴。”
陸拂拂:“陛下讓我說真話嗎?”
陸拂拂道:“那還請陛下低頭,我想只說給陛下你聽。”
牧臨川一愣,似是也有些好奇她能說出什麼,便順從地低下了頭。
拂拂深吸了一口氣,緊張得手指都在抖:“陛下……”
少女嗓音壓得低低的,清脆又冷淡:“十分熱衷於玩弄人心。”
方才,與其說是牧臨川主動為她出氣,倒不如說是牧臨川嫌憋悶,利用她來給自己找個樂子。
少年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住,猩紅的眼死死地盯著她看了半晌。
伸出手在她下頜上略一摩挲。
他的確喜歡玩弄人心,將人之大悲大喜,愛恨情仇,種種情緒玩弄於鼓掌間,他掌握生殺大權,生殺予奪,就喜歡看這些人玩變臉。他像一個合格的人間觀察員一樣,記錄著人在極限環境下的感情變化,這也是他在這個荒謬的人世間找到的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牧臨川看著面前這其貌不揚的大山坳裡走出的丫頭,又對上她那和顧清輝八分相似,卻又十分不同的眸子。
垂下了眼,平靜地錯開了視線,倒也沒再計較拂拂潑了他一身茶水這事兒。
可是這還沒完。
不能再說了,不能再說了,不能再說了。
理智瘋狂告訴自己應該閉嘴。可是怒火燒得拂拂漲紅了臉,少女深吸了一口氣,又貼在了牧臨川耳畔道。
“髮簪不是我戴的。”
“是小鄭貴人塞給我的。”
牧臨川掀起眼皮,眼裡沒有驚訝,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流露。
“陛下可是覺得我邯鄲學步,東施效顰?”
少年眼睫顫了顫,這才露出個譏誚的表情:“知道自己無法與嫂嫂相比,你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這小瘋子倒是毫無遮掩的意思。
拂拂一愣,想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心中砰砰直跳。
“陛下把我當作長樂王妃的替身,和我戴明月簪——”
拂拂淡淡的,言語裡卻壓抑不住怒火與譏誚,反唇相譏道:“兩者相比,在長樂王妃眼裡,究竟哪個是對她的玷污和冒犯呢。”
牧臨川臉色遽然大變,頂著一張司馬臉,懷裡抱著那面司馬鼓,面色難看地盯著她。
拂拂頭皮發麻,渾身發抖卻還是硬撐著,冷冷地與他對視。
呸!拂拂鄙夷地看了牧臨川一眼。
玩替身這一套的都是自作深情的渣男!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周身氣勢陡然一鬆,忽而巧笑倩兮,漫不經心地笑道:“是孤小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