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樣呢。
他印像中好像有個叫陳……陳什麼的,他封了個什麼王后的妃子吧?
當時聽完就說這不怪他,不是他的錯。又嘴裡念叨著什麼病嬌、變|態、感化??
之類的。
之後又用一種奇奇怪怪的眼神看著他,勸他不要為了先皇報復自己,原生家庭固然對人很重要,但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牧臨川覺得,怪囉嗦的。
指手畫腳的,嫌煩,沒幾天就把她丟出去餵了老虎。
不過變|態這個詞來形容他的確很合適,牧臨川不要臉地照收了。
猶豫地放下筷子,陸陸拂拂心知自己聽了這麼多隱秘的宮闈秘史,命已經由不得她了。
可拂拂覺得,再怎麼著她也得爭取一下吧?
少女想了想,眼裡閃過了一抹壯士斷腕的悲壯之色,小小聲地說:“陛下如果哪天要殺了妾,能不能挑個不怎麼痛苦的方式?”
丟虎園就算了吧,想想都好痛。
她這個要求應該不過分吧!!她只是單純怕疼。一想到法裕與之前那個內侍的死,拂拂就忍不住感到一陣蛋疼。
少女說這話的時候,皺緊了鼻子,閉上了眼,是一口氣說出來的。
她的眼睛很清很亮,氣質溫和又有些犟,很容易便叫人想起山野中的蘭花草。
她說這話是認真的。她倒是不蠢,該淳厚的地方淳厚,該機靈的時候機靈。
陸拂拂身上的這股機靈勁兒倒與牧臨川見過的都不同。
他成日里四目相對的那批王公士庶,哪一個不是人精,也只有有這塵世裡滾出來的心機,才能站到他面前來。
而陸拂拂的心機,幾乎是一種山坳裡野獸趨利避害的直覺與聰敏。
牧臨川雖然這麼想著,雙眼卻還是被什麼東西刺到了,頗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垂下了眼,他不為所動地想。
他的確有過殺她的念頭。
他殺人一向沒什麼理由,這就好比一個舊物甚,他厭棄了,放著也是佔地方,隨手丟了或是殺了。
可如今——
少年抬起頭,無辜又疑惑地看她,纖長烏黑的眼睫一眨一眨的:“誰說要殺你了?你怎麼這麼不禁嚇。”
“孤這陳王后,犯了個錯。”牧臨川道,“孤殺人倒不是因為我有個悲慘的童年。”
少年勾唇一笑,眼睫撲閃撲閃道,“因為我本來就是個變|態。”
他這悲慘的童年不過是讓他提前覺醒了。
他變|態得有自知之明,變|態得賊快樂。
“不過,阿陸。”牧臨川翹著唇角,眼中熠熠生輝,“孤倒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拂拂心裡無力地翻了個白眼。
他以為她會信他的鬼話嗎?她要是信了,下場絕對和那位疑似穿越前輩的陳王后一模一樣。
但願這位陳王后死後只是回到現代了。
心中沉了一口氣,在明知道牧臨川是滿嘴謊話之際,拂拂甜甜地笑起來,柔聲說:
“倘若陛下日後還想說話,可以下次再來找我,反正我已經知道這麼多了。”
牧臨川猛地一噎,臉上那無辜的表情漸漸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尤為複雜的神情,忽而緊緊閉著嘴,不吭聲了。
陸拂拂這樣,讓他感覺自己特混蛋。
正兒八經的那種狼心狗肺的,狗咬呂洞賓的小瘋子。
……
陸拂拂回去之後就做了個夢。
說是夢倒也不准確,而是又進入了一個嶄新的記憶副本。
眼前浮現出一行行泛著電子藍光的小字。
【1.聆聽牧臨川的童年往事(已完成)
恭喜你得到一張CG“席間絮語”
解鎖獎勵:大菩提寺
是否領取獎勵(是/否)】
抱著多了解牧臨川一點是一點的心態,陸拂拂眼睛眨也沒眨,果斷地摁了個是。
來吧!!就算前面是狂風暴雨,為了么妮,她也要讓蒼天知道她絕不認輸!
經過【人皮鼓】副本的鍛煉之後,她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
【大菩提寺副本生成中……Loading……】
太鹹元年,大菩提寺。
失重之感猛然襲來,拂拂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晃了晃腦袋,目光一點一點恢復了焦距。
落在了不遠處的山門前。
但見門前有四力士,四獅子,綿綿青山中隱約可見寶塔駢羅,列錢青鎖,房廡連屬,莊嚴威赫。
拂拂伸出手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依然是小孩子的手。
那這回她的身份又是什麼?
陸拂拂正遲疑間,身後一個小沙彌突然快步走了過來。
“拂拂,快些,再不去齋堂就誤了飯點啦。”
小沙彌生著一張圓圓的臉,笑起來十分真誠。
拂拂一頭霧水,任由這小沙彌帶著她往齋堂的方向走。
這就是所謂的接引NPC之類的?
她也不是沒玩過遊戲,么妮之前老不學好,她特地跑遍了全鎮的網吧去捉她,結果糊里糊塗地反倒被么妮摁在了桌子前,陪著她打了一下午的遊戲。
在前往齋堂的路上,在拂拂有意無意地小心試探之下,終於摸清楚了自己眼下的身份。
她叫陸拂拂,是寄住在大菩提寺的孤女。
本是隨父母上京做生意的,未料路上遇到了山賊,母親為保護“她”死在了亂刀之下,父親僥倖撿回一條命,卻也身受重傷,在銀錢被劫,身無分文的情況下,父親帶著“她”借住在了大菩提寺,沒多久,便不治而亡了。
大菩提寺的比丘們正商量著為她尋一戶人家收養。
這段時日,她便暫且寄宿在了寺內。
大菩提寺是大雍國寺。
大雍尚佛,常有勳貴人家將自己的子女送入寺廟中修行。這些權貴子孫,行事乖張跋扈。大菩提寺對他們也往往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鬧得過分,便也隨他們去了。
彼時佛教剛傳入中原沒多久,佛典不全,戒律也不及後世那般嚴厲。
拂拂快步跟上了小沙彌的腳步,和他一塊兒往齋堂的方向趕。
還沒走到一半,就撞見了一起“校園暴力”。
幾個衣著富貴的男童,圍作了一圈,嬉笑著。
圈中央的小男孩,被他們團團圍住,低著頭,垂著眼。
他生得玉雪可愛,海藻般烏黑捲曲的長髮披落在肩頭,一雙紅瞳如煙霞落水。
或許是因為體弱多病,頰側泛著淡淡的潮紅,如微醺般冷艷綺麗。
“餵,你阿父是怎麼死的?”為首的男童,笑著推了那男孩一把。
“燒死的!”
“燒死的!”
其餘的孩子“哄”地大笑道。
“錯了!”那男童篤定地笑道,“是被這喪門星克死的!”
謝臨川這人,出生那天克死了父親,可不正是不詳的喪門星嗎?
男童擠眉弄眼地問:“我聽說連你阿母也不喜歡你,可是真的?”
“你阿母瘋了!你阿父被你克死之後,她就瘋了!”
“喪門星,克死了自己阿父,又逼瘋了自己阿娘!”
男童年紀雖然不大,但常年耳濡目染之下,已學會了幾分輕薄的習氣。
見男孩兒不作反抗,他眼珠子一轉,不由笑著摩挲著他白皙的肌膚。
“不過,你阿父與阿母不喜歡你倒也沒關係,畢竟法裕喜歡你不是?年紀小小,便已經學會以色侍人了哈哈哈。”
“聽說你長那麼大還尿床?”
男孩兒沒有任何反應。
“你說話啊!”為首的男童看他這麼久了都沒反應,面子上有些掛不住,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傻了嗎!”
男孩跌坐在地上,也依然一聲不吭。
男童怔了一下,靈機一動:“傻子!謝臨川是個傻子!你們看!”
眾人深以為然。
“喪門星!”
“傻子!”
“快滾!離佛門清淨地遠點兒。”
“長這麼大還尿床!不知羞!”
拂拂看著這一幕,幾乎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男孩兒可是牧臨川這小瘋子啊!
這幾個熊孩子是不要命了嗎?
熊孩子不學好,到頭來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拂拂怔怔地看著眼前跌坐在地上小牧臨川,心裡十分複雜,有點兒酸也有點兒軟。
雖然牧臨川日後長成了個混世魔君,但此刻還是個任人欺凌的小可憐,又被法裕那死□□□□了好幾年。
她一顆心十分不合時宜地就軟了下來,甚至想豁出去算了,撥開這群熊孩子,拉起牧臨川就跑。
就在這時,身旁的小沙彌忽然忿忿不平道:“是朱玠和馬聰!”
“又是他們!!他倆慣會欺負人。”小沙彌咬緊了下唇,扭頭看向了陸拂拂,“拂拂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回!”
說完,便快步跑向了人群中。
拂拂愣了一下,拔腿跟上,“等等我!”
“朱玠,馬聰你們又欺負人!”小沙彌瞪圓了眼,怒道。
一眾孩子聞言一愣,目光落在小沙彌臉上,又笑開了。
為首的被稱作朱玠的男孩,笑道:“宗住你又來逞英雄了?”
這名喚宗住的小沙彌在大菩提寺的孩子群裡幾乎毫無威信可言。
馬聰上前走了兩步,一把就將他推倒在地,眾人“哄”地一聲再度笑開了。
“呆子和傻子,正好一塊兒玩。”
小沙彌面皮薄,又羞又怒,委屈地紅了臉,直掉眼淚。被朱玠幾人團團圍住,內心湧出一股孤立無援的無助感來。
他下意識地扭過頭想要尋找同盟。
然而謝臨川卻看也不看他,男孩兒猩紅的眼裡有幾許平靜也有幾許困惑,彷彿眾人的言語侮辱絲毫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影響。
小沙彌怔怔地睜大了眼,眼淚懸在了眼眶裡,欲掉不掉的。
他搞不懂被欺負的是牧臨川,他怎麼能一點兒都不委屈生氣呢?
就在這時,一抹鮮亮的人影閃過,像是一朵被疾風吹來的杏花。
陸拂拂忽然像一頭憤怒的小牛犢一樣,氣勢洶洶地掄起棍子,殺進了包圍圈。
眾人俱都被嚇了一跳。
小女孩穿著一身杏子紅的襦裙,這是如此鮮亮的顏色,像是驟然開出的一朵朵杏花,在佛門清淨之地,也只有陸拂拂這個女孩子會這麼穿。
小沙彌又驚又喜,“拂拂!!”
朱玠幾人面色一變,“陸拂拂,關你什麼事兒?你過來幹嘛?”
陸拂拂看也不看牧臨川與宗住,女孩憤怒地睜大了眼,像只護崽子的小母雞一樣,高高地翹起了尾巴,昂起胸脯,張開雙臂將牧臨川與宗住護在了自己身後。
一邊揮舞著棍子驅趕著朱玠幾人,一邊振振有詞:“快滾快滾!我已經告訴維那了!你們就等著瞧吧!”
細細的小木棍被她舞得虎虎生風。
這種小木棍看著細,然而抽起人來卻疼得狠,在人肌膚上能留下一條條深深的紅印子。
拂拂仗著自己生理上有小孩的靈敏度,心靈上有成年人的心智。
抓住機會,啪啪啪一頓狂抽,在朱玠幾人身上連抽了好幾下。
抽得朱玠皺緊了眉,氣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
又是畏懼於她手上的棍子,又是畏懼於她口中的維那。
“你這個瘋子!!”
朱玠一咬牙,不甘心地蹬了陸拂拂一眼,腳底抹油地溜了。
一眾熊孩子頃刻間如鳥雀散。
“來啊!”拂拂揮舞著棍子,氣勢洶洶地罵道,“來一個我抽一個!來一雙我抽一雙!”
累死了。
眼看熊孩子終於跑沒了影,拂拂重重地嘆了口氣,甩著酸脹的手臂,轉頭去看小沙彌與牧臨川。
“你們還好嗎?”
拂拂丟了棍子,猶豫著問道。
女孩梳著雙髻,大紅的繒繩垂落,她蹲在他們面前,額發溫馴地垂在眼前,兩隻眼睛如同葡萄一一樣,黝黑烏亮,澄澈乾淨。
白淨微豐的臉看著乖巧,絲毫看不出來方才凶神惡煞的模樣。
小沙彌全然呆住了,磕磕絆絆道:“還、還好,拂拂你?”
“維那真的來了嗎?”
陸拂拂皺皺眉:“我騙他們的。”
誰叫他們這麼不禁嚇。
小沙彌發出了一聲驚嘆,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嘆息了一聲:“拂拂你真聰明。”
陸拂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牧臨川。
或許現在改叫謝臨川。
這感覺十分微妙,昨天這小暴君還在宮裡招搖而過,今天就變成了沒爹沒娘的小可憐。
被朱玠推倒在地,他臉在地面蹭了一下,頰側被尖銳的石子割出粗糙的血痕。
“呀!”小沙彌驚叫道,“謝臨川你流血了!”
“你沒事吧?”拂拂朝他伸出了手,心裡打起了小鼓,緊張地問,同時也做好了牧臨川不搭理自己的準備。
出乎意料的是,謝臨川竟然十分乖巧。被她拉起來後,輕輕地說了聲:“多謝。”
這一副溫馴的小可憐模樣,哪有日後狡獪反复的影子。
拂拂和他大眼瞪小眼,對視了半天。
猶豫著又開了口:“你不反抗嗎?”
聞言,謝臨川露出個困惑的表情:“我為何要反抗。”
拂拂震驚地舌撟不下:“他們打了你,你要打回去啊。難不成你還任由他們欺負你不成?”
不是吧?小時候的牧臨川是什麼小可憐灰姑娘?難道說席間牧臨川和她說的什麼殺了法裕都是編出來嚇唬她的?
牧臨川靜靜地看著她,搖搖頭:“他們雖然欺我辱我,卻同時也是在助力我修行的逆境菩薩。”
拂拂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說法,不由怔住了。
逆……逆境菩薩……?
這個說法可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這不就是在自我安慰,忍氣吞聲做鴕鳥嗎?這口雞湯簡直又苦又澀。
拂拂不大適應地皺起了眉。
她討厭挫折,活得好好的誰想經歷挫折。
她更不會感謝這些給她帶來痛苦的人和事。說什麼這些會讓你變得更為強大,這她更不能苟同了。
她憑什麼要感謝這些小王八羔子和小賤|人們。
彼時拂拂還不知道牧臨川口中的“逆境菩薩”是何意,等知道這“菩薩”真正的含義後,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牧臨川明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談,他面上露出點兒猶豫之色,朝陸拂拂與小沙彌行了一禮,謝過了他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轉身離開了。
經過這一遭,兩人也沒了吃飯的心情。匆匆地用過了膳食之後,便回到了齋房。
“對了,拂拂……”離開前,小沙彌欲言又止道,“晚上你就別出去了。”
陸拂拂好奇地問:“為什麼?”
小沙彌面色白了一層,“法裕師叔被人發現死在了大殿裡。”
一想到寺裡瘋傳的法裕師叔的死狀,牙關直打顫。
“聽說法裕師叔死得很很慘。兇手到現在還沒抓到呢,總而言之,夜裡你別出去了。”
小沙彌抬起眼,擔憂地說,“你一個女孩,夜裡出去危險。”
拂拂:……那你有所不知,兇手不久前還和你說過話呢。
小沙彌的提醒也是出自善意的關懷,拂拂當然不會拒絕,露出個笑,“好,我都聽你的。”
小沙彌雀躍地說:“嗯嗯!那我明天再來找你一起玩!”
“路上小心!”
……
回到屋里後,拂拂趴在桌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會兒想著法裕,一會兒想著牧臨川。心像是被丟進了油鍋裡一樣,分外煎熬。
要趁著這個機會出去看看嗎?
她當然不害怕什麼所謂的殺害了法裕師叔的兇手,兇手就在眼前晃悠呢。
好不容易來一趟,能多了解牧臨川一點就是一點。
拂拂這麼想著,飛快地跑到衣櫃前,翻出了小斗篷給自己圍上,提著燈籠,懷裡揣著火折子就出去了。
大菩提寺有夜禁,每晚都有僧值巡夜。
她不是大菩提寺的弟子,身份較為特殊,自然也不受寺規限制。
此時已經到了秋天的尾巴了,秋風瑟瑟,半夜走在寺中,哪怕裹著斗篷也凍得拂拂直哆嗦。
走了沒幾步,寒風忽然送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兒。
拂拂腳步一頓,怔在了原地。
不是吧?難道怕什麼,就來什麼??
咽了口唾沫,拂拂小心翼翼地吹滅了燈籠,循著血腥味兒的方嚮往前走去。
一路來到了禪堂,進門是一間過廳,繞過正壁,折進一段巷道,便到了屋前,屋前以布幕遮掩。
越靠近禪堂,這股血腥味兒便越重。
拂拂指尖都被凍僵了,急促的呼吸在寂靜的長夜中分外明顯。
小心翼翼地撩起了一角布幕,眼裡映出禪堂中的景像後。
陸拂拂雙腿一軟,差點兒沒壓抑住驚叫。
這這這這,死人了!
又死人了!
禪堂裡半跪著一個人,看身形年紀並不大。
陸拂拂瞳孔豎成了個細細的一線,深吸了一口氣。迅速冷靜下來,又凝神細細看去。
看身形,年紀好似與牧臨川一般大,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對方跪在禪堂裡,低垂著頭,血污的碎發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本來的面容。
兩側的嘴巴被剪開,拉出一條詭異的血腥微笑。在明明滅滅的燭光中顯得尤為可怖。
這還沒完,他嘴裡塞了滿滿的一大把線香,將嘴堵得嚴嚴實實。
檀香尚未燃盡,一隻只橘紅色的火點像是黑夜中窺視的一雙雙眼睛。
就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拂拂牙關打顫。
她認出來了。
拂拂哆哆嗦嗦地坐在了地上,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對方大半張臉都處於陰翳下,被碎發遮擋。
可她今天見過他。
這是朱玠,今天欺負牧臨川的那個熊孩子。
他脖子上還掛著香案上的慧命牌,上書“大眾慧命,在於一人,若爾不顧,罪在爾身”。
又以血書就了兩個飄逸的小字。
“噤聲”
本來以為自己多多少少已經習慣死人了……
拂拂手腳冰涼,欲哭無淚地想。
不,再來幾次她都不會習慣的。
要知道太鹹元年的牧臨川僅僅只有六歲。她要攻略的究竟是什麼怪物啊。
拂拂心裡沉甸甸的。
哪怕知道這不過是系統為她構建的記憶副本,哪怕知道朱玠熊孩子小小年紀不學好。
可……到底罪不至此。
陸拂拂思緒正混亂間,突然黑夜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拂拂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裡,左看看右看看,慌忙尋找遮蔽物。
耳聽著這腳步聲越來越近,將心一橫,拂拂就地一滾,滾進了禪堂裡,往供奉著藥師佛的佛龕下一躲。
好在她如今年紀小,正好能躲進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透過縫隙,陸拂拂也順利確認了來人的身份。
除了年紀小小,就變|態得令人髮指的牧臨川,還能有誰?
男孩兒踏入了禪堂,沒有多耽誤,他手裡拿著塊浸了水的濕布,跪下來就開始擦地上的血鞋印。
畢竟小孩的鞋印一眼就能分辨出與成人的不同。
陸拂拂一時無言,她該驚嘆於小暴君這麼小就會處理犯罪現場了嗎……
男孩兒動作利落,很快就將這罪案現場處理得光潔如初。
拂拂屏息靜氣地等著他離開。
可牧臨川他偏偏還沒走,他垂著眼耐心地在禪堂中繞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一樣。
等到拂拂都快受不了的時候,牧臨川凝眸從朱玠身上捻下了一根捲曲的長發。
陸拂拂怔得目瞪口呆。
牧臨川的頭髮烏黑微捲,與其他人不同。
她一方面震驚於他的細心與耐心,一方面又為這超乎尋常的冷靜而感到一陣膽寒和恐懼。
男孩兒將頭髮攏入袖口,這才站起身往屋外走。
腳步聲漸行漸遠,消失在了夜色中。
陸拂拂卻沒有立刻爬出來,她抱著膝蓋躲在佛龕下面,等了好一會兒。一直等到手腳都僵硬了,這才飛快地探出個頭來去察看禪堂內的情況。
這一瞥不要緊。
牧臨川竟然又回來了!!
男孩兒眼睫很長,皮膚很白,乍一看上去像個毫無生息的鬼娃娃。
他不知何時脫了鞋,只穿著雪白的襪子,腳掌無聲地踩在地板上。
那兩隻小靴子就套在他的手上。
拂拂呼吸驟然急促,失神地想。
剛剛牧臨川根本就沒走。他……他脫了鞋,套在手上,模仿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他一定是起了懷疑,就是為了引黑暗中的她出現。
眼看著男孩兒視線在禪堂中逡巡了一圈,直直朝著佛龕的方向走來。
拂拂一顆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裡,急得額頭直冒汗。只能默默祈禱系統快快顯靈,幫她脫出這個副本。她今年都十七了,竟然害怕一個熊孩子。
就在牧臨川走到佛龕前時,突然一轉身,走掉了。
走……走了?
這回是真的走了,還是虛晃一招,等著殺個回馬槍。
拂拂猶豫地想。
黑夜中似乎傳來了僧值手持簽板邊搖邊走的動靜。
這下她確信無比,牧臨川是真的走了。
男孩兒一走,拂拂手腳並用,灰頭土臉地飛快地爬出了佛龕。挽起裙子,像顆小砲彈一樣,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黑夜裡。
又要躲避牧臨川,又要躲避僧值,她就像只無頭的蒼蠅一樣在佛寺裡亂轉,七拐八拐地竟然轉到了齋堂裡。
齋堂的燈火還未熄,在這黑洞洞的夜裡,尚存有一息的人間煙火。
劫後餘生的慶幸衝盪著心扉,拂拂長長地鬆了口氣,心跳漸漸平復下來。
聞著齋堂裡殘存的飯菜香氣,她倒還真有點兒餓了。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陸拂拂悄悄地溜進了後廚裡,幾乎將廚房搜了個遍。
掀開蒸籠,竟然真讓她找到幾個已經冷了的包子。
拂拂感動地幾乎快哭出來了,這個時候,也不嫌棄這包子是冷是熱,撈了一個出來,正準備轉身離開之時,又差點兒叫出來。
牧臨川不止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他什麼時候追上來的?
要·死·了。
拂拂腦子裡“轟”地一聲炸開。
這小暴君是鬼嗎?走路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男孩兒平靜地看著她,這平靜在明滅不定的燭火下卻顯得尤為滲人。
好像自打在這個記憶副本中看到牧臨川起,他就是這麼一副乖巧溫馴的模樣,不會傷心不會動怒,像是畫出來的娃娃。和拂拂印象裡那個自大自戀,反复狡猾的小瘋子簡直有天壤之別。
拂拂大腦空白了兩秒,想都沒想,下意識地抓起包子就塞到了他嘴裡。
被軟和的包子堵了個滿嘴,芬芳的麵點香氣迅速竄入鼻腔。
牧臨川猩紅的眼微微睜大了點兒,這才露出了點兒一個孩子該有的情態。
拂拂額頭沁出一層薄汗,咕咚咽了口唾沫,勉強扯出個訕訕的笑:“哈哈哈好巧,你也是來找吃的嗎?”
面前的小女孩,擠出個乾巴巴的笑,搔了搔頭,又迅速補充了一句:“這個給你,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僧值。”
牧臨川奇怪地看著她,又低頭看了眼手上的包子。
趁著這小暴君還是個孩子,好忽悠,又被她一頓操作猛如虎搞迷糊了的時候。
拂拂眼角余光四處亂飄,瞥見角落里新鮮水嫩的白蘿蔔,下意識脫口而出道:“你要不要喝蘿蔔湯?”
“我燒得蘿蔔湯可好喝啦。”
牧臨川沒有吭聲。
女孩兒就已經腳步輕快地來到了灶台前,忙活了起來。
很快,女孩兒就又端著湯回來了。
“小心燙,這個給你。”
將手裡的湯勺遞給他,她又噠噠噠跑去拿了兩隻碗,分別放在兩人面前。
牧臨川面露遲疑之色,拿起湯勺,抿了一口。
又抬眼看向面前的拂拂。
她臉蛋微圓,額發垂在光潔的額頭前,眉眼彎彎地沖他微笑,
她長得併不算多美,但勝在討喜可人,就像是勞累的旅人敲開村舍時,會走出門遞給你一碗水的農家少女。
笑顏映著桃花,清新純澈的不可思議。
這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友善。
但他倒不會因為這一飯之恩,這一笑,而感激涕零,自此魂牽夢縈。
相反,牧臨川他足夠冷靜,或者說足夠的冷血。
熱湯下肚,極大的撫慰了他冰冷的身軀。
牧臨川飛快地將碗裡的湯喝得一干二淨,擱下湯勺,禮貌地點了點頭,說了聲謝。
“多謝你。”
轉身,就消失在了夜色裡。
自那之後,拂拂就再也未曾見過牧臨川。
大菩提寺裡又傳來了消息,說是朱玠的屍體第二天在禪堂被人發現,屍體被擺作禪堂中藥師佛的姿態。
又過了半個月,馬聰發了瘋失足跌入了水里溺死了,被撈上來後,男童右手持未敷蓮華,左手作施無畏印,作水月觀音樣。
這些孩子的父母聽說了這事,慌忙將自己的孩子接回了家裡,不敢在大菩提寺多待。
顯赫一時的大菩提寺,因為得罪了上京權貴,竟然就這樣沒落了下來。
宗住每每想到還一陣唏噓,“朱玠他們幾人也算是惡有惡報啦,佛典中所說的因果輪迴,報應不爽果然沒錯。”
他忍不住問牧臨川。
小沙彌面露好奇之色,“當初朱玠他們如此欺辱你,謝臨川你當真不害怕嗎?”
其他人都被接走了,唯獨謝臨川他沒有被接走,還待在大菩提寺中。
人人都知道,謝家人不喜歡他,他阿母也恨他是個災星。
謝臨川彼時正在翻閱佛經,聞言停下來,思考了兩秒。
“不恨。”他搖了搖頭,難得微微一笑道,“他們不曾欺負我,他們都是助我修行的逆境菩薩。”
……
菩薩垂眸持經,面容郁美,微露法喜笑意,莞爾微笑間,慈悲中又不失靈動。
一線方潤微甜的龍涎香緩緩散去,金爐香燼,漏聲點滴。
少年面色難看地從睡夢中霍然驚醒。
長發直瀉肩側,乍一看眉眼,簡直就像是恬靜溫順的長發公主。
牧臨川低著眼,面色陰沉,若有所思地撫上了嘴唇。
他做了個夢,夢裡多出了一個人。
他竟然夢到了幼時的大菩提寺,還夢到了陸拂拂,最荒誕的是,他竟然夢見了陸拂拂給他煮了一碗蘿蔔湯。
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耳聞則誦,過目不忘。
牧臨川很明確自己童年根本沒有過一個叫陸拂拂的孤女。
那現在這算什麼?
少年睜大了眼,生生打了個寒噤,驚疑不定地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還沒這麼無用到讓陸拂拂來英雄救美吧?
……
牧臨川這個人反复無常,自戀陰鬱,沒耐心,愛喜新厭舊。
前腳還說著“你若是騙孤,孤就把你做成一面人皮鼓”。後腳又好像對崔蠻燃起了興趣。
拂拂這次從記憶副本里出來之後,牧臨川就再也沒找過她。
陸拂拂嘆了口氣,心裡遺憾地想,這或許就是女主光環了。
她倒也不急,總歸是要慢慢來的,牧臨川不在,閒下來的日子她就跑去伺弄地裡的瓜果蔬菜。
崔蠻又如何重得聖寵的消息傳遍了后宮。
或是宮中舉辦賞花宴,牧臨川將位列魁首的那一朵牡丹,親自戴在了崔蠻鬢角。又或是牧臨川又往神仙殿賞賜了多少多少奇珍異寶
這些消息傳來的時候,拂拂正挽著褲腳,踩在綿軟的泥土上,給她的蔬菜澆水。
看著她這從容又自得其樂的態度,永巷眾人不由又面面相覷。
饒是之前看不起陸拂拂的,都不由生出了點兒敬佩之意來。
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任務不提,陸拂拂最近很快樂也很滿足,她的作物長得很好,再沒有比這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又過了幾天,牧臨川叫來他一后宮的老婆一塊兒吃午飯。
底下眾老婆互相扯頭花,少年卻眉眼彎彎,其神情猶如在看猴戲,就差鼓掌喊著再來一個。
陸拂拂位份最低,坐在最末尾。
這段時間他像是全然把陸拂拂給忘記了。
而陸拂拂正奮力和麵前這一盤烤羊肉串做鬥爭。
她們這一桌羊肉串是現烤的,羊肉串特地用鐵釬子肥瘦相間地穿著,迅速地過滾油,取出來時正冒著滋滋的油泡,肥美而不膩,佐以鹽巴、胡椒等調料,各具風味,一口咬下去,汁水濃郁而滿嘴生香。
陸拂拂一邊咬著羊肉串,一邊吃著羊肉湯餅,喝著羊肉湯,打量著這場宮宴。
寒冷的冬日,這一碗清燉的羊肉湯,上面撒了層綠茵茵的蔥花,喝起來最是暢快不過。
崔蠻是的新封貴人,坐在牧臨川右下邊第二位。
第一位,也是最靠近牧臨川的,是個陌生的美人。
這美人容貌與小鄭貴人有七八分相似,與小鄭貴人相比,卻多了幾分冷清。
陸拂拂一看就猜出來了,這應該就是那位大鄭夫人。
小鄭貴人的死到底和她有幾分關係。拂拂猶豫了一下,將頭埋得低了點兒,貓兒在了人群中,安安靜靜地當個小透明繼續吃自己的。
陸拂拂能當小透明得益於她這位份,丟在人群裡就找不著了。
胡美人、週充華等人雖心裡好奇,奈何抻著脖子在這烏壓壓的人群中找,找得眼睛都酸了,還沒找到陸拂拂,只好遺憾放棄,心中默默安慰自己,連個位份都沒,沒必要對陸拂拂如此上心。倒是崔蠻,更值得她們注意。
與陸拂拂這兒吃吃喝喝的饜足氣氛不同,越靠近牧臨川,四周的氣氛便愈發劍拔弩張。
【崔蠻兩眼發酸,坐立不安,看著不遠處的牧臨川,一口牙幾乎都咬碎了。
她就是想不通……想不通這小瘋子怎麼會如此薄情。
阿蠻眼眶漸漸紅了。
想到這幾日的若即若離,心裡一邊唾棄自己沒用,一邊又唾棄牧臨川】
陸拂拂咬著羊肉串,權當在聽有聲書。
【阿蠻畢竟只是個姑娘。
少年天子,容貌昳麗,行為處事俱都不循章法,浮浪狷戾。
她性子驕縱,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是觸手可及的越棄之如敝履。
這幾天牧臨川這小瘋子對她態度若即若離。
她氣惱地撅起了嘴,總感覺自己就像個面前吊著個胡蘿蔔的驢子,被這小瘋子耍得團團轉。
只是……羞惱是有的,
卻不如從前那般氣憤了,每每相處,都覺得面紅耳熱,恨不得一拳捶花他那張臉】
陸拂拂叼著羊肉,目瞪口呆。
這這這才幾天啊?牧臨川和崔蠻之間進展竟然這麼快了嗎?
這也難怪。陸拂拂迅速平復了一下心情,又往嘴裡塞了一口餅,嘴裡鼓鼓地嚼著羊肉湯餅,心想,《帝王恩》原劇情,女主角崔蠻的確對牧臨川生出過好感,兩個人就像是歡喜冤家,牧臨川尤其喜愛捉弄於她。
想到這兒,陸拂拂不禁嘆了口氣。
只可惜男主角是牧行簡,後期牧臨川則成了崔蠻與牧行簡之間的催化劑,吃醋工具人。
常常見【少年眼角發紅,攥緊了拳。
冷著臉,又淡淡地問:“孤難道就比不上牧行簡”嗎?
】
又或者是——
【少年眼角曳出一抹嫣紅,眉梢輕輕一壓。
薄而利的眉眼飛快掠過一抹殺意。
猩紅的眼珠水潤潤的,語氣縹緲不定。忽而又眉眼彎彎笑起來。
“阿蠻,孤真想殺了你,恐怕只有殺了你,你才會長長久久陪伴在孤身側吧。”】
“眼角嫣紅的紅眼病”,“黑化囚禁py”等病嬌標配特質,在牧臨川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一想到這兒,拂拂沒忍住,眉眼彎彎,“噗”地一聲笑出來了,眉梢間洋溢著活潑,簡直能說得上是幸災樂禍。
據系統所說,牧臨川這可憐的小瘋子,在後期簡直是把《帝王恩》的評論區攪得天翻地覆。有大呼心疼牧臨川的,也有罵女主阿蠻作的,打得不可開交,腥風血雨。
陸拂拂不著急是因為她隱隱能感覺出來,牧臨川暫時還沒有對她失去興趣。
千方百計地維繫牧臨川對她的興趣。這真是一件令人挫敗的事,就好像她甘願自己去當牧臨川的玩具一樣。
好在,還有這些羊肉聊以撫慰她的心。
王宮的羊肉不腥不羶,好吃得簡直能把人舌頭都吞下來。
陸拂拂道,就算是為了這些羊肉,她也能開開心心幹下去!
“別吃多了,羊肉上火。”袁令宜提醒她。
陸拂拂聽了,乾脆也就放下了鐵釬子。
方虎頭奇怪地往陸拂拂盤子裡又放了一把串兒,“吃唄,天冷了,多吃點兒暖暖身子,反正最近又不用伺候那小瘋——又不用伺候陛下。”
陸拂拂想想也有道理,可她今天的確放縱了點兒,吃得有些撐了,胃裡漲得難受。
她控制自己食量已經快控制了兩個月了,今天是稍微沒把持住。
或許是她幸災樂禍表現得太過明顯了,一個內侍突然撥開人群朝她們仨走了過來,輕聲細語地說:“才人,陛下有請。”
竟然是牧臨川身邊的貼身宦官張嵩。
一瞬間,三人神色各異。
拂拂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好。”
轉頭跟兩人道:“我上去一下。”
跟著張嵩走了。
袁令宜:“我知道你擔心她,巴不得陛下趕緊忘了她。只是人各有命……陛下心思不好琢磨。”
方虎頭一頓,往嘴裡塞了口羊肉,垂著眼沒吭聲。
陸拂拂跟牧臨川走那麼近,無異於是在玩命兒,她心下煩躁,卻又想不到幫她脫身之法。
陸拂拂跟著張嵩頂著眾人各異的神情走上前。
等陸拂拂站到了牧臨川面前,少年瞟了她一眼,眉梢微揚,眼波流轉間,似笑非笑道:“才人這是想到了何事,方才在下面笑得這麼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