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蘇能在地府重遇蒼白樓,純屬意外,兩人相識時間太過久遠,久遠到她都已經忘了到底是多少年前。
只是當時蒼白樓做的事情叫她實在印象深刻,才一直記得這麼一個人。
此時再見,當年那個鋒利淩冽的青年將軍現在卻變成了現在這樣溫潤柔和的模樣,身上全無半分死氣沉沉,反倒依舊鮮活生動。
聽完姜蘇的來意。
蒼白樓臉上卻露出幾分為難之色。
“你要是只想見他一面,這倒不難,可你要是想把他帶回人間,那我也幫不了你。”
“可他陽壽未盡。”姜蘇說。
蒼白樓說:“他現在到了陰間,就代表他陽壽盡了。你不老不死,不入輪回,等他轉世投胎,你再去找他不也一樣嗎?”他誘惑道:“我倒是可以給你透露一些投胎轉世的內部消息。”
姜蘇看蒼白樓這條路怕是走不通。
她當然可以等到翟靳聿投胎轉世,可是沒有翟靳聿的記憶又不是翟靳聿的身體,姜蘇很難說服自己,那就是翟靳聿。
蒼白樓見姜蘇沉默,以為她意動,便說道:“你想,那人已經死了,你就算是把他的魂魄帶回去,他的軀體已死,又有什麼用?你若是覺得我說的法子可行,我就帶你去見他最後一面。”
姜蘇心中另有打算,嘴上卻假裝勉強答應:“那好吧。你先帶我去見他。”
蒼白樓到底還是不夠瞭解姜蘇,念在往日的交情,就決定親自帶姜蘇去找翟靳聿。
姜蘇卻說:“我看你現在應該也挺忙的,不用那麼麻煩,你叫個鬼差帶我過去見他一面就行了。”
蒼白樓太強。
要想從他手裡搶人,怕是有些難度。
還是先將他支開。
蒼白樓也的確只是路過這裡,本來是準備去判官那裡的,聽姜蘇一提醒,想起自己還另有事要做,想著姜蘇也不過是看人一眼,就招了一個鬼差過來,交代他帶著姜蘇去找人。
那鬼差見姜蘇和蒼白樓相熟,對姜蘇也頗為恭敬。
這鬼差先拿出一本小冊子翻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說:“您要找的那個人,因這一世有諸多善行,救了不少人性命,積了不少功德,已經拿到了投胎轉世的資格證,現在已經在排隊準備過奈何橋了,我們得快點過去,不然喝了孟婆的湯,就算讓你們兩見著面,他也不認得你了。”
姜蘇一聽連忙催著鬼差一起趕了過去。
一人一鬼緊趕慢趕終於趕到了奈何橋頭。
橋上橋下是一條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隊伍。
遠遠看過去,橋上有一個佝僂著老婦人,面前放一張桌子支一口鍋,那鍋下的火燒的旺盛,那鍋裡的湯一直咕嚕嚕的沸騰著,騰著霧氣,老婦人拿著一個大勺,在湯裡不時攪弄幾下,然後舀一大勺,倒進那桌子前的碗裡,排著隊的鬼們一個個走到那桌子前,端起桌子上的孟婆湯在旁邊兩名鬼差的監視下喝下孟婆湯,然後繼續往前走。
鬼差翻了翻手裡的小冊子,然後說:“你要找的人現在排在第二十七個。”
姜蘇卻已經沖著一個方向飛奔了過去。
翟靳聿仿佛心有靈犀的一轉頭,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飛奔過來,他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她怎麼會在這裡?
直到那小姑娘朝他直沖過來沖到他近前,突然一個起跳,他下意識一彎腰,雙手一伸就把撲進他懷裡的小姑娘抱了個滿懷。
姜蘇手摟著翟靳聿的脖子,腿箍在翟靳聿的腰上,被翟靳聿托著小屁股抱起來。
不遠處的鬼差驚得下巴差點掉了。
這這這......什麼展開?
旁邊排隊的鬼魂們也都看熱鬧似的看過來。
想什麼的都有。
大部分都想的是,不會是情侶殉情吧?
翟靳聿的身體還有些僵硬,怔了半晌才緩緩問:“姜蘇?”
姜蘇摟著他脖子不放,只是點點頭。
多險啊。
她要是再晚來一會兒,翟靳聿就喝了孟婆湯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
她心裡一陣後怕,更加用力的摟緊了翟靳聿的脖子。
翟靳聿此時臉色卻冷凝著,他一隻手依舊托著她,另一隻手卻握住姜蘇的肩膀把她的上半身推開一些,讓她正視他,然而質問的話在看到姜蘇紅著的眼眶後就問不出來了。
此時姜蘇眼圈紅紅的看著他,下巴微微皺起,一副委屈至極的樣子。
翟靳聿歎了口氣,語氣一出口就弱了幾分:“你怎麼會在這裡?”
姜蘇說:“我看你死了,我就殉情了。”
翟靳聿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後說:“認真說話。”
“誰讓你那麼蠢,明明知道我不會死還跑來給我擋子彈。”姜蘇又摟住他脖子,輕聲說:“我來帶你回去。”
翟靳聿微微一怔,看著正在那裡看著他們見他看過去又不好意思的轉開目光的鬼差,微微皺起眉。
姜蘇轉頭對那鬼差說:“我可以單獨和他待一會兒嗎?”
鬼差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然後提醒道:“別太久,要是錯過了時辰,要等到下次投胎的機會就得過很久了。”
翟靳聿沒說話。
姜蘇點點頭:“我知道了。”
鬼差就體貼的先離開了。
翟靳聿說:“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姜蘇從他身上跳下來,仰著臉有點小得意的說:“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翟靳聿目光溫柔的看著姜蘇。
姜蘇被翟靳聿這麼看著,反而莫名扭捏起來。
她抬起頭,定定的看著翟靳聿:“翟靳聿,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她心裡擔心的不是她不能帶走翟靳聿,而是翟靳聿願不願意跟她回去。
她間接害死了他的父母。
也許他是不想跟她好了,無法選擇才會選擇替她擋了子彈。
翟靳聿微微皺起眉:“你......”
姜蘇打斷他:“你不要管我能不能帶你回去。你只要回答我,你願不願意?”
翟靳聿握了握她的手,深邃的眼眸深沉的凝望著她:“我願意。”
姜蘇一下抱住他,語氣上揚:“我就知道你願意的!”
翟靳聿也回抱住她。
姜蘇悶悶的聲音又從她胸口傳出來:“翟靳聿,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爸爸媽媽的。”
翟靳聿的死太過突然,她都沒來得及和他說一聲對不起。
“我不是為了那兩隻止幽的精魄,止幽性格殘暴,喜歡吃小孩兒,當時它們襲擊了一所幼稚園,我那天正好路過,就出了手。它們打不過我,發了狂跑了,我追過去的時候你的爸爸媽媽已經......對不起。”
她不喜歡解釋。
可是她不喜歡翟靳聿誤會她。
翟靳聿彎下腰,用力的抱緊她:“傻瓜。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姜蘇覺得自己最近有些愛哭。
眼圈兒又紅了。
她吸了吸鼻子才把眼淚硬吸回去。
掉眼淚這種事,在翟靳聿面前做過一次就夠了,現在想想自己當時的模樣,姜蘇都覺得有點丟臉。
姜蘇一路過來已經把路都給記熟了。
翟靳聿什麼也不問,只是被姜蘇拉著往前走,把自己全部都交給她,哪怕是刀山火海十八層地獄,他也陪她一同去。
吊死鬼正在排隊進轉生殿。
突然看到那邊兩道身影飛奔過去。
不少鬼魂都為之側目。
吊死鬼一眼就認出那其中一個人是姜蘇,而另外一個,可不就是被姜蘇放到二樓去的那個死人嗎?!
吊死鬼不笨,一下子就知道小仙姑是來地府幹什麼的了。
旁邊的鬼差看到它們側目,也轉頭要看,吊死鬼立刻一把抓住了那鬼差的手,心裡怕的要死,臉上卻擠出一個難看的笑:“那個.....鬼差大哥......”
鬼差被他吸引住目光,一臉疑惑的看著他,吊死鬼余光看到姜蘇和那個男人已經不見蹤影,立刻松了口氣,然後就看到鬼差正皺著眉頭看他,吊死鬼一激靈,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盯著鬼差說:“鬼、鬼差大哥、你臉真白......”
鬼差:“......”
眾鬼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吊死鬼好大的膽子,連鬼差都敢調戲!
——
姜蘇帶著翟靳聿,一路往她來的路上狂奔。
她要趕上那擺渡人回程的船。
等上了岸。
就算是蒼白樓,也奈何不了她了。
跑著跑著,她就到了翟靳聿的背上。
翟靳聿嫌她腿短跑得慢,直接把她背上了,姜蘇就在翟靳聿背上說方向,翟靳聿人高腿長,一步邁出去是她的三步,跑起來姜蘇只覺得耳邊的陰風呼呼的刮。
姜蘇已經看到那擺渡人撐著木船從那大霧中載著一船的鬼魂從霧中駛了出來。
正在此時。
正在判官處彙報工作的蒼白樓忽然面色一變:“不好。”
“怎麼了?”判官訝異道。
蒼白樓苦笑:“只怕我為了報往日恩情,要釀成大錯了。”
他說著起身:“我先告辭,希望還趕得上亡羊補牢。”
說罷,他一轉身,身形就憑空消失了。
判官坐在書案前,無奈的搖了搖頭。
——
等那船上的鬼魂一一下來。
已經從翟靳聿背上下來的姜蘇叫住那準備撐船離開的擺渡人:“等等!”
擺渡人聽到她聲音,身形頓時一頓,低低的帽檐朝著她的方向轉過來。
兩邊負責引路的鬼差看著那邊飛奔而來的姜蘇和翟靳聿,頓時一聲喝道:“你們怎麼擅自——”
話還沒說完,就被姜蘇伸手一揮給擊飛出去,然後摔在地上,想要爬起來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一群剛剛上岸的鬼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然又驚恐的看向姜蘇。
那船居然就在那兒等著沒有駛離。
翟靳聿先跳上船,然後伸手把姜蘇拉上船。
“開船。”姜蘇看著擺渡人說。
正在此時,蒼白樓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岸邊。
“薑姝!你還不下船!”
姜蘇沒理他,直接對著擺渡人說道:“開船!”
擺渡人偏過頭去,然後用撐杆一撐岸邊。
那船就往河中飄去。
蒼白樓對這一幕十分驚訝,錯愕道:“成玉!你做什麼?!”
姜蘇一聽這名字,只覺得有幾分耳熟,略一思索,想起之前那驚鴻一瞥中俊美清雋的臉,頓時腦海中猶如一道閃電閃過,她震驚的看向擺渡人。
難不成他就是成玉?
擺渡人仿佛沒有看到她的目光,收起撐杆,改用船槳划船,往那大霧中駛去。
這一次,船行駛的異常的穩。
一船三人,都默然無聲。
船駛過大霧。
已經可以看到岸邊。
姜蘇忍不住問:“你是成玉嗎?”
翟靳聿也覺得這名字似乎有幾分耳熟。
擺渡人沒有說話。
姜蘇從船上站起來,走向船頭,又問:“你是成玉嗎?”
擺渡人低著頭划船,斗笠幾乎遮住了他整張臉。
姜蘇伸出手,想去把他的斗笠抬起來。
擺渡人往後退了一步,他微微抬起頭,又低下,聲音低沉:“......我只是一個擺渡人。以前的名字,我早已經忘了。”
姜蘇有些微怔。
“白無常來了。”擺渡人微微抬頭,往岸上看去。
也因為他這個抬頭的動作,露出了他俊美清雋的半張臉。
姜蘇轉身。
果然看到對岸站著蒼白樓。
他一身飄逸白袍,恍若謫仙,站在岸邊,看著她。
翟靳聿也站了起來。
船靠了岸。
姜蘇從船上跳下去,看著蒼白樓:“現在到了人間,蒼白樓,你怕是打不過我。”
蒼白樓微微歎氣:“知你狡詐,不該信你。”
姜蘇說:“你好人做到底,讓我把他帶回去吧。你當初為了那黑無常都屠了一整座城,我只是從地府億萬鬼魂中帶走一個,也不算過分吧。”
蒼白樓說道:“薑姝,我知道你不同凡人。但是即便你以術法另他起死回生,也不過須臾數年,為了多活這幾年,折損了他現在的功德,可能會影響他來世,值得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翟靳聿忽然問道:“就算起死回生,我也只能再活幾年?”
蒼白樓見翟靳聿似乎有所猶疑,立刻說道:“正是。你的軀體已死,就算姜蘇有令你起死回生的法門,但是也不過數年,你的身體就會徹底死去。”
翟靳聿看向姜蘇。
姜蘇嘴唇緊抿,顯然蒼白樓說的是真的。
翟靳聿握緊她的手,沖她微微一笑,說:“已經夠了。”
蒼白樓一皺眉。
翟靳聿淡淡說道:“我死的倉促,還沒來得及跟家人朋友告別,能有幾年的時間讓我來和家人朋友告別,已經夠了。”
蒼白樓問道:“你就不怕你來世命運多舛?”
翟靳聿低頭看著姜蘇,緩緩道:“我只看眼前,不望以後。”
姜蘇立刻得意的看向蒼白樓:“你聽見了。”
蒼白樓長歎一聲:“這世間因果迴圈,報應不爽,連我也不能倖免。”
他說罷,竟是直接上了船,說道:“成玉,我們回去吧。”
擺渡人微微頷首,他抬起頭來,第一次在姜蘇面前展露他的面容,那雙清冷的眸子望著姜蘇,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說,低下頭,讓面容再度隱藏在那斗笠之下,他撐開船,擺動船槳朝河的另一邊駛去。
在即將駛進大霧前,擺渡人又再度抬起頭來,往岸邊望去。
姜蘇還站在那裡,遙望著他。
他斗笠下的清冷眼眸中終於在此刻泛起一絲貪戀。
他站在船頭,直直的遙望著她,像是要將她的身影最後再刻在眼裡,直至船駛進霧中,再也看不見岸邊。
蒼白樓輕歎:“你一直在等的人,就是她?”
成玉緩緩一笑,這笑如春風一般和煦。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只是緩緩擺動船槳。
蒼白樓問:“成玉,你要投胎嗎?”
成玉搖了搖頭。
他以為他在等一個永遠都不會來的人。
從來沒有想過,她有一天真的會坐上他的船。
即便只是一個來回,他也心滿意足。
她還是當年的模樣。
她顯然是忘了他。
只是這樣也好。
就叫他一個人守著這記憶,等到他不想守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