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琰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什麼好話。
可是無論寧玥說什麼,站在他的立場,都沒有反駁的理由。
當年的事原就是他們寧家的錯,寧家雖然沒有直接動手,但也等於間接害死了外祖父和玥兒的生母。
玥兒的生母姓林,嫁到他們寧家時十九歲,生的十分貌美,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她十三歲時原本就定了一門親事,對方叫許懷,鳳陽縣本地人,與她青梅竹馬,說好十五歲成親,結果十五歲的時候,林氏的母親,也就是玥兒的外祖母因為一場意外去世了。
林氏為了守孝,只能將婚期拖到十八歲。
可與她定親的許懷當時就已經十七歲了,再等三年就二十了,許懷的父母著急抱孫子,不願意等這麼久,就做主退了這門親事,給自己的兒子另尋了一門親。
如此一來,林氏就沒了著落,到十八歲出孝期時,就成了個大姑娘。
原本憑著她的相貌,就算年紀大些,也不該很難說親才是。
可是怪就怪她那青梅竹馬的許懷不肯死心,成了親還想坐享齊人之福,意圖納林氏為妾。
林氏就算身份不高,但好歹也是書香門第,父親是個秀才,才學十分了得,全因身體不好無法參加為期數日的秋闈,所以功名才止步於此。
但遠近數縣的人都知道他的學問其實是很好的,所以不少家中不甚富裕,請不起名師的人都願意將孩子送到他門下讀書,拜他為師,蓋因他收的束脩少,比那些名聲在外並在朝中掛了官職的先生便宜很多。
林秀才家境一般,一輩子最悔恨的就是自己的身子不爭氣,不能掙一個好前程,平白拖累了自己的妻兒。
可身為一個讀書人,他的傲骨還是在的,絕做不出賣女求榮,讓女兒給別人做妾的事來。
何況他膝下無子,只有林氏一個女兒,又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去受別人家主母的磋磨。
那許懷娶的妻子是個有名的潑婦,聽聞自己的丈夫私下裡帶著重禮上門想納林氏為妾,登時大怒,不敢拿自家丈夫怎麼樣,就上門把林氏罵了一頓,說她賊心不死勾引許懷等等,極盡言語羞辱之能事。
當時林氏出門去書局了,不在家中,只有林秀才自己在那不大的二進小院裡。
他本著清者自清,不與婦道人家一般見識的想法沒理那潑婦,想著待會兒許懷自會來將她帶走,並當著大家的面解釋清楚的。
誰知直至半個時辰之後,許懷都未曾來將人帶走,而那潑婦卻越罵越難聽,還惹來一眾鄉鄰圍觀。
林秀才這才明白許懷怕是樂見其成的,說不定就是想借此機會壞了他女兒的名聲,好逼迫他女兒給他做妾,於是氣衝衝地出門去和那潑婦理論。
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他為人耿直,道理能說出一大推,罵人卻不擅長了,尤其是和這種不講禮數的潑婦。
就在他氣的幾乎要犯了舊疾的時候,林氏回來了。
那潑婦見到了正主,自是指著林氏的鼻子好一頓罵。
林氏沒有理她,讓人先將父親扶了回去,這才對那潑婦解釋,說自己和許懷早已沒有瓜葛,希望她以後不要再上門打擾他們父女。
那潑婦如何肯聽,張嘴便道林氏一副狐媚相如何勾了她男人。
林氏卻當眾直接拔下了自己的簪子,直言自己就算毀了這樣臉,也不會跟許懷有任何牽扯,說著竟然真的就向自己臉上刺去。
當時寧琰的父親寧書遠恰逢休沐,回鄉探親,目睹了此事,上前將林氏攔了下來。
可饒是如此,林氏的臉還是被劃破了一道口子,只是不深。
那潑婦是從外地嫁進來的,不認識寧書遠,當即把林氏和寧書遠一起罵了,說他們是一對狗男女云云。
鳳陽本地人卻不敢再圍觀了,紛紛離去,還有人在臨走時提醒了那潑婦一句,讓她別胡亂咬人。
鳳陽縣不大,做官的也不多,讀書人雖然有,但有名聲的卻很少,寧家就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寧書遠作為全縣唯一的舉人,而且是數十年才出的一個舉人,在當地的名聲自然不是許懷等人可比的。
縱然他當時只是個縣官,卻也沒什麼人敢去招惹他,更遑論在大街上當眾辱駡他了。
寧書遠讓人給林氏送了一些傷藥,叮囑她好好養傷,不必為了這等婦人就苛待自己。
若天下人都像她這般,為了自證清白就毀去容貌,那是不是今後誰想迫害誰,都去罵對方幾句然後等著對方自行了斷就好了?
林氏之前也是被逼的沒辦法了,聽了他的話之後放下了簪子,鄭重道謝後方才回到院中。
而寧書遠來了之後,一直沒有動靜的許懷也迅速親自趕了過來,將那潑婦帶走了,並一再道歉說這都是個誤會。
寧書遠只是笑了笑,轉身就走了,並未理會他。
可這種事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許懷得罪了寧書遠。
加上事後許懷多次登門想要對寧書遠表達歉意,寧書遠卻都沒有見他,流言也就傳的更甚了。
許懷心下惱恨,所有當他的妻子暗中又傳播林氏「剋親」的言論時,他並未出言阻止。
反正「剋親」這種事跟寧書遠又沒有關係,那麼多人都在說又不是只有他們一家在說,寧書遠難道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為林氏父女出頭不成?
在他眼裡,寧書遠跟林氏父女根本就不熟,此次只是剛好趕上了多管閒事而已,並不是真的關心他們的死活,自然也不會為了這種流言就大動干戈的找上門來,不然大半個鳳陽豈不是都要被他們找一遍?
寧書遠起初也的確只是路過,不忍看一個溫良賢德的女子為了這樣的潑婦而自毀容貌,也不想讓這樣的潑婦覺得全憑撒潑耍賴就可以得逞,反而讓剛正之人吃了虧。
當然,在他心裡對林氏這樣既有才情又性情剛正的女子還是有幾分欣賞的,因為他的髮妻就是如此。
但欣賞歸欣賞,他當時並沒有想別的,事後甚至怕自己管的太多會給林氏父女再帶來什麼麻煩,所以刻意劃清界限,沒再去詢問,直到一次外出時親耳聽到城中關於林氏剋親的傳言。
林氏的母親三年前就去世了,若說剋親的話早該有人說了,隔了這麼久才忽然提起,定是近來有人故意傳播的。
寧書遠不傻,自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恰逢那時他喪妻兩年,膝下又只有一個兒子,寧老太爺催他續弦催得緊,他這才想到了林氏,索性派了冰人上門提親,問林秀才願不願意將女兒嫁給他。
如此一來林氏父女今後不必再遭人詬病,他的續弦的問題也得以解決,不會總被催促了。
林秀才欣賞寧書遠的為人,自是願意的,覺得這是門好親事,雖然是續弦,但以對方的人品,必不會虧待了他女兒。
可寧老太爺卻十分不高興,說林氏名聲不好,堅持要給寧書遠說另一門親事。
寧書遠是個倔脾氣,表面上看似恭順,但自己決定了的事,即便是寧老太爺也更改不了。
他的第一門親事就是自己做主,寧老太爺當時沒能插手,便一心想在續弦上挑個自己看得順眼的兒媳,誰想到他又自己挑了林氏。
寧書遠不顧寧老太爺反對娶了林氏,起初雖對林氏有幾分欣賞,但說起感情真的不深,不過是幾相權衡之後做出的決定罷了。
但是一段時間相處下來,他卻對這個溫婉賢良的女子生出了真情,夫妻兩人琴瑟和鳴,感情甚篤,寧琰甚至一度覺得父親眼裡只有繼母,沒有他們兄妹二人。
因為在他給妹妹畫紙鳶的時候,父親在給母親畫紙鳶。
他教妹妹寫字的時候,父親在教母親作畫。
他為此曾經抱怨過幾句,說父親不管他也就算了,竟也不管妹妹。
結果父親張口就來了一句「你妹妹不是有你呢嗎」,說完還誇他給妹妹做的秋千不錯,讓他在正院幫忙給母親也搭一個。
寧琰理都沒理,轉身就走了。
這樣的生活原本該是幸福美滿的,可一切都在寧書遠去世之後就變了。
寧老太爺原本就不喜歡林氏,沒了丈夫的林氏在府中的日子自然是不太好過。
但她膝下好歹有寧琰這樣一個嫡子,按理說也不至於太艱難才是。
可是一次林氏帶著寧玥去上香的時候,卻再次遇到了許懷。
許懷因為寧書遠的緣故,這幾年過的並不是太好。
雖然當初那件事之後寧書遠沒有直接為難過他,但鳳陽縣就這麼大,城中人為了巴結寧家,自然就要踩他。
如今他知道寧書遠死了,林氏在寧府的地位大不如前,唯一的嫡子又在外求學不在身邊,於是上前言語輕薄了幾句。
就這麼幾句,讓寧老太爺一口咬定林氏與許懷有染,此次出門是去與許懷私會的。
那時寧書遠剛剛去世沒多久,而城中當初就傳過林氏剋親的言論,寧老太爺更是認為是這個賤婦剋死了自己最有出息的兒子,找到藉口自是不肯放過,非要將林氏趕出家門不可。
於是就有了之後林秀才和寧老太爺發生爭執,帶走林氏,臨死前硬逼著她改嫁之事。
這些事發生時寧琰並不在鳳陽,但他瞭解林氏的為人,知道她是絕做不出跟其他男人苟且這種事的,更別說這個人還是曾經害得她險些名聲掃地的許懷。
可他那時還在讀書,身上沒有一官半職,也沒有任何人脈,又如何能為自己的繼母做主?
他能做的只有拿出自己這些年攢下的所有積蓄,以及父親瞞著祖父給他存起來的那筆私房錢,高額懸賞打聽繼母和妹妹的下落,試圖找到他們。
但轉眼間過去這麼多年,直至今日,他才終於再次見到他的妹妹,而他的妹妹卻早已經不認識他了……
寧琰跪在地上,悔恨而又自責。
寧玥看著他不斷落下的淚水,許久才再次開口:「起來吧,別跪了。」
寧琰抬頭看了看她,想說什麼,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聽她繼續說道:「你跪再久都沒有用的,因為你所有的歉意都是對你妹妹,而我……不是你妹妹。」
寧琰一怔,以為她是不願與他相認,著急地想要再說什麼,她卻再次打斷。
「我剛才就說了,五歲之前的所有事,我都不記得,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記得?」
寧琰微愣,緩緩搖頭。
寧玥這才看了看余刃,讓他幫忙將當年他是在何種情況下救了她,以及林氏當年是如何死的事情說了。
等他說完之後,寧玥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這裡,當初受了傷,所有的一切都被抹掉了。」
「你那個在手臂上畫過老虎的妹妹,叫過你哥哥的妹妹,跟你擁有共同的回憶的妹妹,在十年前就死了。」
「現在的我,不是她。你的歉意,我也無法代她接受。」
寧琰心痛如絞,他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當年竟然遇到過這樣的事,他甚至在這兩年對她諸多不喜,心中腹誹過她無數回。
「對不起,玥兒,對不起……」
除了道歉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這不斷重複的三個字此刻卻又那麼的蒼白無力。
寧玥不想理他,余刃見這麼下去也不是回事,在旁說道:「寧大人不如先起來吧,說不定那幾顆痣都只是巧合,玥兒真的不是你妹妹呢?她……」
話沒說完,地上的寧琰忽然怒道:「不許你這麼叫她!」
他是她的兄長可以這麼叫她,余刃是什麼人?一個外人!還是個男人!怎能如此親密的稱呼玥兒!
余刃沒說完的話僵在舌頭上,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忽然有種再揍他一頓的衝動。
寧玥向來護短,哪裡能聽得他這樣吼余刃,當即站了起來。
「你憑什麼吼他?當初救了我的是余刃,這些年照顧我的也是余刃,他對我而言比你這個大哥親近多了!」
「再說了,我們早已定下終身,等我年滿十七就會成親,他叫我一聲又怎麼了?」
寧琰正為她前面那句話而傷心,忽然聽到後面這句,整張臉都綠了,猛地轉頭看向余刃。
「你敢勾引我妹妹?」
說著人也隨之一躍而起撲了過去:「你個老男人竟然勾引我妹妹!」
兩人轉眼間從椅子上跌落,扭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