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門宴是邵衍的一大代表作,過去每逢重大場合幾乎都會被用作壓軸。邵衍做了這些菜無數遍,甚至教會了他的徒弟們,在過去那種香料匱乏的時代他都能做出令人驚艷的味道,更別提現在是在各種調味品充足的現代了。
因為知道邵衍急用,嚴岱川在出差之前就電話吩咐了下屬去采雪,兩天以後盛放著還未融化的雪花的冷庫車便停在了邵家門口。邵衍檢查了雪的質量,發現比過去並不差多少,便開始了他日思夜想的花釀的制作。雖然還不到梅花開的季節,但他並不挑剔——選用桃花和梅花本就是因為皇帝賜給他的宮殿裡恰好有梅林和桃林,換成不同的品種的花,充其量也就是味道上會有細微的差別。這只體現在喜好上,和品質沒有關系。
制作花釀的同時,他開始順便教田小田做御門宴的那幾道糕點,首當其衝的就是翡翠豆和瑪瑙瓊脂,翡翠豆已經早早登上了邵家人的餐桌,瑪瑙瓊脂在做法上卻大有不同——要選用上等的糯米粉合桑葚摻櫻桃的果汁揉開,分成比普通湯圓大一些的粉團,包入熬煮成型的小塊鮮奶,然後在蜂糖水中煮熟,最後單獨盛進碗中再澆上被椰子汁燉地濃稠稀爛的銀耳或是燕窩,邵衍更偏向於前者,但很多宮妃們為求奢侈會主動要求用上等金絲雪燕來熬芡湯。
這樣煮出來的湯圓滑潤均勻,渾身泛著瑪瑙般充滿光澤的珠色,芡湯帶著椰汁的甜香,湯圓本身有水果的清爽,一口咬破,加熱後變成汁水的新鮮奶漿就會從缺口緩緩流淌出來,有時候甚至能拉出富有嚼勁的絲線,一盅一個,從擺盤到滋味都是無可挑剔的。
但這樣一桌宴席的價格肯定也前所未有的高,貿然推出很難想像顧客的反應究竟會如何,邵父決定在那之前,還是先搞些試水的活動——將具有代表性的糕點和菜品制作成小份裝的,每桌消費以階梯計算,到達了某個級別,就無條件贈送一份。除此之外,會員積分也能兌換同樣分量的贈品,至於菜單,新產品還是沒有加上去的。
剛開始的時候,這些名不驚人的贈品並沒有掀起多大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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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文清心不在焉地收拾著滿桌書稿,邵玉帛坐在落地窗邊的待客沙發上看報紙,門被輕輕推開,助理劉方端著一杯茶走了進來。
這是邵氏集團的董事長辦公室,位處公司最高的一層,占地遼闊裝潢奢費,連地板鋪設的都是最昂貴的木料。以往這裡是邵老爺子的專屬辦公室,除了邵老爺子自己之外,甚至連兩個兒子都不能輕易進來,邵玉帛對這個地方似乎也有一種格外的執念,哪怕不在上班,也特別願意坐在這裡喝茶看報紙打發時間。
“少爺。”劉方先湊到邵文清身邊看了一眼,“整理地怎麼樣?”
邵文清被他一句話喊回了神,先是愣了愣,隨後才如夢初醒地點頭:“……哦,恩,差不多了。”
劉方嘆了一聲:“不要緊張,早晚有這一天的。董事長是想早些培養您,日後邵家這麼個大集團都要交到您手上的。今天的例會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下個月十號度假酒店開業的儀式要走個過場,您只要坐在董事長身邊學習就行了,不用說話。”
邵文清對他笑了笑,嘴上道謝,心中卻不以為然。他並不在擔心劉方所說的這個問題,而是在回想剛才走到窗邊時無意瞥到的父親正在看的報紙,是說有關邵家老店改名後更受歡迎的內容。現在已經將近二十分鐘了,父親還在看那一頁,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都是非常詭異的一件事。
察覺到助理進來,邵玉帛放下了自己翹著的二郎腿,目光在報紙彩頁頭條下氣勢巍峨的“御門席”招牌的照片上最後劃過,垂下眼靜靜地將報紙折起,丟到了一邊。
“小劉,你過來。”邵玉帛一邊招過助理,一邊對兒子擺了擺手,“你先出去。”
關門的聲音過後邵玉帛的臉色陰沉了很多,劉方硬著頭皮走了過去,便被一張報紙劈頭砸在了臉上。
“沒用的東西!”
劉方不敢反駁,只能小聲解釋:“老店的管理真的很嚴格,下面人都盡力了。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弄出來那麼多新的菜品,改名也完全在我們計劃之外。”
“我!沒!興!趣!聽!這!些!”邵玉帛一字一頓,咄咄逼人,“我只關心邵衍手上的股份!什麼時候能到我手裡!”
劉方低著頭沒有說話。
邵玉帛心中卻比他還要煩躁,接手集團之後的工作遠遠不如之前想像的那麼順利。公司內各方陣營勢力盤根交錯,更多時候他這個做董事長的放下話去甚至不如幾個大股東有執行力。尤其是帶頭的廖河東以及跟他狼狽為奸的一群小股東,加在一起的股份數目竟然也頗為可觀,要不是這個團體內部各人都有著自己的小心思,邵家人的位置絕坐不到現在這麼久。邵玉帛也是這個時候才明白從前的父親為什麼每天都滿腹心事,坐上這個位置之後,無時無刻不在戰鬥中生活。笑容、寒暄和交際都是假的,身邊處處陷阱,他無法迅速分辨每個人的來意和陣營,絞盡腦汁都在思考著該如何對付下一個難題,稍有不慎,就會有人搬出邵老爺子和邵干戈成就來給他壓力。
他靠著手上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毫無疑問仍舊是公司最大的股東,但這遠不到能讓邵玉帛安寢的程度。集團裡哪怕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背後都有可能糾雜著樹藤般稠密龐大的關系網。邵老爺子的死忠、邵干戈從前的支持者以及以廖河東為首的激進單干派,現在的邵玉帛,也不過是個名義上的董事長,真正服他的人少之又少。
本來已經很難很難了,大房那邊偏偏還要添亂!最近邵家老店新推出的美食在A市乃至整個A省都炒地很火熱,公司內不時有心懷叵測的人在重大例會上提起這些。廖河東這些厚顏無恥的家伙,竟然還提出幾個荒謬的“技術交流”提案,口口聲聲都是邵家子孫當如何團結。這樣意圖明顯的內鬥挑撥竟然還得到了邵干戈從前的幾個支持者的附和,這群人把邵衍手上那百分之五的股份炒地跟金子似的。為這個邵玉帛已經和朱士林不歡而散了好幾回,邵玉帛責怪朱士林當初策劃遺囑時留下了這麼大一個後患,朱士林卻說不分給大房一杯羹遺囑的公信力絕對大打折扣。
邵玉帛每每聽到他們玩笑提起傳家菜譜的時候都會心驚肉跳,邵衍手上那部分的股份不拿回來,他就永遠無法安然入睡,這仿佛一把當頭的閘刀,鋒芒畢現,煞氣迫人。
他能用的人太少了,所以在極盡所能地提拔自己的心腹,邵文清雖然才大二,但也已經是個成年的大人了,邵玉帛打算從現在開始培養他,等到畢業之後,就能立刻安排兒子進入集團做高管。無論如何,當務之急,還是要將邵衍手上的那部分股權給買下來。邵干戈那邊不肯同意,邵衍自己卻是個極大的突破口,這也是當初邵玉帛之所以會將股份安排給邵衍的原因——對付這個他從小看到大的侄子,遠比對付他手段剛猛的哥哥要容易地多。
嘖。
邵玉帛心中輕嘆一聲,腹中彎彎折折頗作憐憫。他原本也不想弄地那麼絕的,只怪大哥太倔強不給活路。到底是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小時候還抱過呢,就這樣給弄廢了,說不可惜絕對是騙人的。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叫這世上的法則就是如此殘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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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衍到達邵氏集團時正是下午,工作時間大廳很清靜,兩個前台姑娘正在低聲閑談。
其中一個女孩小心翼翼地八卦:“劉姐那邊跟我說秘書部早上又被罵了,董事長脾氣真不好。”
“能不發脾氣嗎?”小員工們呆的久了,對公司的一些辛秘心中多少有數,“廖董最近天天往集團跑,他跟董事長的矛盾誰不知道啊。”
“可拿秘書處撒氣算什麼呀。”小姑娘有些不服氣地輕哼一聲,“要我說,還是邵總好,邵總以前在公司的時候,早上進門還會跟我們打招呼呢。你沒看邵董,成天戴著個墨鏡風風火火的,看人都不拿正眼,切!”
“閉嘴吧你,什麼都敢說。”另一個女孩大約是謹慎一些,並不像這姑娘似的口無遮攔,便拍了她一把,“有人來了。”
邵衍一邊朝內走一邊皺眉整理自己的衣袖,邵母給他穿了件貼身的襯衫,雖然配的只是寬松的兩件套,但袖子箍在腕骨上的感覺還是讓他很不適應。田小田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頭,踏出家門之後表情就嚴肅起來了,西裝西褲跟保鏢似的,只要不說話就特別有氣場。
邵衍耳力過人,遠遠就聽到一個姑娘興奮的低呼聲:“兩個大帥哥哎!”
他朝說話那人臉上一掃,發現對方長得還挺漂亮,特別是胸大腰細,心情頓時就愉悅起來。另一個模樣不相上下的高個姑娘顯然要穩重很多,見邵衍走近,迅速帶上笑容點頭示意:“先生您好。”
“你好。”邵衍對姑娘們的態度還是很和煦的,“股東會議在幾樓?”
對方遲緩了片刻:“……您是?”邵氏的股東比別的公司都要活躍,例會開的也多,她們這些前台每天登記招待基本上都能認全。
“看來我還是要辦個通行證。”邵衍笑了笑,示意田小田將他的身份證明拿出來,“我是邵衍,以後恐怕要經常見面了。”
邵衍?!
兩個姑娘再傻也不可能忘記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麼,聽到邵衍的話後齊刷刷愣住了,還是穩重些的姑娘率先反應過來替邵衍登記了身份信息,盯著證件上邵衍面無表情的免冠照片,她滿心不可思議——邵衍從前雖然不常來公司,但偶爾還是會露個面的,邵總經理的兒子是個不愛說話的小胖子這件事公司上下幾乎眾所周知。她們試圖將印像中的那個胖子和面前的年輕人重合起來,但試了幾次,還是沒法做到。
面對邵衍的身份證件她們還有遲疑,但持股證明不會是假的,兩人不敢阻攔,眼睜睜看著邵衍帶田小田揚長而去,短暫的頭腦空白之後八卦之魂立刻炸開了。
秘書室內,接到前台電話的負責人心中沒忍住罵了句娘。邵家的老大老二果然生來就是天敵,這都什麼時候了,邵衍居然還來搗亂。他們不敢輕忽,迅速將消息遞交給了邵玉帛的助理,邵玉帛聽到了助理的彙報,腦袋就跟被榔頭砸了一下似的瞬間寂靜了。
半晌後,他才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容,眼中浮滿陰鷙:“走吧,難得來一趟的,我這個做叔叔的不去接一下也太失禮了。”
在會議室外碰上了同樣帶著一群人出來的廖河東,廖河東滿臉的春風得意,看到邵玉帛後還樂呵呵地打招呼:“你也聽說了?哎呀好久沒見衍衍了,這小子難得露回面,他膽子小,我們做長輩的得去給他撐下腰啊!”
邵玉帛回頭看了眼劉方,劉方心中劃過一大串秘書室員工的名字,最後只能羞慚地低下頭。
廖河東還在大聲回憶自己以前和邵衍他爸的合作經歷,邵玉帛好像渾不在意似的,樂呵呵地走到電梯間,目光盯著其中一部正在跳躍的數字鍵,喉嚨仿佛被一雙大手握緊,逼迫他不能不心懷惡意。
叮的一聲,在場各懷心思的人齊刷刷一靜。
門無聲地打開,所有人都下意識探頭朝裡望去。
邵衍在門開的瞬間扯開假笑,發現外頭有那麼多人的時候也不驚奇,他帶著田小田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外頭的一圈人下意識因為他迫近的腳步開始後退,仿佛有他在的方圓兩米之內都是真空地帶。
意味深長的眼神從在場諸人的臉上劃過,邵衍琢磨了一下,還是擺開現代禮儀,朝他們微微側頭:“好久不見。”
眾人都有片刻的失聲,站在最前頭的邵玉帛遲疑地看著他:“……邵衍?”
邵衍的目光在他臉上掃過,發現到對方和邵父某些細微的相似之處,於是於是頷首:“小叔。”
這是邵衍?!!
還真是邵衍?!包括邵玉帛廖河東在內的所有人不敢置信地打量著邵衍的模樣,紛紛在心中咆哮:“你特麼逗我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