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筆時,有那麼一瞬間,祁明誠竟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他的書房也就是他的臥室,從窗戶裡望出去,能看到兩隻雀兒正在院子裡啄食。那是兩隻很普通的小雀鳥,但它們看上去很快樂的樣子。
家裡剩下的糧食不多,王根今天出去買米了。因為全城戒嚴,米漲價了。不過,王根在這裡住的時間已經不算短,都知道他家有個軍爺,米店的掌櫃非要按照原價賣給他,稱桿的一頭還翹得很高。
王根把米扛回來時,袋子上拉了一道小口子,灑了一些米在院子裡。儘管王根很努力把掉落的米都撿起來了,但總有那麼一兩粒是遺漏的。兩隻小雀就從石板的縫隙中,一點點把米找出來啄食了。
陽光很好的日子,風又輕柔,雀兒不識愁滋味。
祁明誠看著這一幕,不小心就看得愣住了。此時此刻,若是趙成義也在這裡,即使他們兩人時間一句話都不說,只偶爾相視微笑,那麼這一幕都可以被稱之為是歲月靜好了吧?祁明誠原以為「歲月靜好」四個字太過矯情了,畢竟這個四字詞語都彷彿已經被文青們用爛了,此時卻覺得這個詞很美。
然而,美好的東西總是難得的。
祁明誠忽然就有些心煩意燥。他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腰間,等伸出手時摸了個空,才猛然想起來,裝著狗牙的荷包如今已經被他放在了自己的懷裡。又等到他摸到荷包,心才開始重新安定下來。
祁明誠從兩隻正在嬉鬧的雀鳥身上收回了視線,重新拿起了炭筆。
對於前世用慣了鋼筆、簽字筆的祁明誠來說,他平時寫字時還是更喜歡用自制的炭筆,只有在需要正式書寫的場合,才會把炭筆換成毛筆。祁明誠覺得炭筆用起來方便,只是容易把手弄髒兮兮的。
「老闆!老闆!回來了!他們回來了!」包春生毫無形象地大叫著跑進了院子。
院子中的沉寂被這一聲聲的叫喊給打破了。雀兒受驚,撲騰著翅膀飛走了。兩隻一起飛走了。包春生根本就沒注意到院子裡什麼時候多了兩隻鳥又少了兩隻鳥,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趙校尉要回來了。
祁明誠差點以為自己產生幻聽了。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並不是。包春生說的是真的!
祁明誠立刻放下了炭筆,把桌子上各種寫滿了字的紙胡亂收起來,全部塞進了抽屜。為了防止洩密,祁明誠在紙上寫計畫時,一些關鍵的點都是用英語和漢語拼音來寫的。不過,就算是這樣,祁明誠還是用一把鎖將抽屜鎖上了。然後,他直接踩上了椅子,又踩上了桌子,通過窗戶跳到了院子裡。
這進出時走窗戶的壞習慣必須是從趙成義那裡學來的!
「你留在這裡看家!好好看家啊!」祁明誠一陣風似的從包春生身邊捲了過去。
包春生愣了下,才意識到自家老闆的腳上還沒有穿鞋啊。他趕緊衝進祁明誠的臥室,拿上了靴子又沖出來。就在這時,早已經跑出了院子的祁明誠又跑了回來,他忘記問兵將們從哪個門回來的了。
包春生把靴子遞給祁明誠,說:「是西北那邊的小門!」盂銅城一共有八個門。
祁明誠一邊跳著腳,一邊胡亂地把靴子往腳上套。
包春生嘆著氣說:「反了!」
祁明誠趕緊換了一隻腳,穿好了靴子,就迅速跑了出去。
包春生看著他匆匆忙忙的背影,忍不住搖了一下頭。只有在這種時候,包春生才覺得祁老闆果然是和阿順差不多年紀的。平時的祁老闆總是一副萬事盡在掌握中的模樣,看著比他包春生還要老成。
不過,包春生有些擔心祁明誠。
包春生剛剛得知有部分兵將們回來的消息時,就立刻回家匯報了。因此,他還沒來得及去西北小門那邊瞭解情況。於是,他不知道歸來的兵將們都是什麼樣子的。雖說包春生不願意往壞處想,但如果趙校尉出事了,多多少少有點什麼了,就祁老闆剛剛那樣子,他能承受得住嗎?然而,被分配了看家任務的包春生又不能輕易離開。祁明誠最近忙乎的那些東西,包春生不懂,但他知道那些很重要。
偏偏這時候,王根和王石頭也不在家。好在包春生很快就聽到了隔壁兩個院子裡有動靜,就趕緊走到大門邊。因為隔壁兩家也要往西北小門去迎接兵將們歸來,包春生就把自家老闆託付給他們了。
祁明誠飛快地朝西北小門跑過去,他覺得自己兩輩子都沒有跑得像這樣快過。也許是因為跑得太急了,他總覺得自己的心臟就好像是要從嗓子眼中跳出來一樣。然而,祁明誠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
在這一刻,什麼冷靜自持,什麼穩重淡定,又統統被丟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西北小門處正在進行的並不是什麼歡迎儀式。
城外的兵們沒有擦得鋥亮的鎧甲,沒有換了嶄新紅纓的長槍,沒有精神飽滿的戰馬,也沒有一臉的意氣風發。城內的人沒有準備好鮮花,沒有準備好綵帶,沒有準備好美酒,也沒有閒適的心情。
鎧甲是髒的,上面沾著泥土草屑,也沾著鮮血碎肉;長槍是鈍的,原本大紅色的紅纓已經被鮮血染成了黑色。還走得動路的大兵們扛著簡易的擔架,擔架上躺著他們的同伴。所有的人都很疲憊,但是他們並不軟弱。祁明誠只覺得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趙成義在哪裡呢?趙成義到底在哪裡呢?
盂銅城中的百姓顯然都已經做慣了招待的工作,他們自發組好了隊伍,很有秩序地圍了上去,他們從大兵們的手裡接過了擔架。很多人手裡拿著加了鹽的熱水,見到臉色蒼白的大兵就立刻遞過去。
歸來的這些是前期部隊,更多的人還留在戰場上。
祁明誠努力地找尋著趙成義的身影。明明回來的人有那麼多,為何他還沒有找到趙成義?祁明誠心中又忍不住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對自己說,沒關係的,他有靈氣。因為西營中傷兵們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於是他這些天的靈氣都是往草原深處送的。這一次是西北軍主動出擊,因此戰場是在草原上。靈氣能分辨敵我,只要是景朝的兵將,如果他們受傷了,就一定會得到來自於靈氣的餽贈。
這份餽贈不會讓他們的傷口在眨眼之間長好,但絕對能增加他們的存活幾率。
不過,戰場的範圍那麼大,靈氣的總量相對而言就顯得少了,也許會不夠分。祁明誠不敢往深處想,他努力說服自己,趙成義就算是受傷了,也一定能活下來。於是他就往各個擔架所在的位置擠過去。軍醫們已經準備好了,他們早在一旁搭建了一個棚子,會立刻對傷兵們做一些緊急的救治處理。
祁明誠不敢打擾軍醫們的工作,但他心裡又很急,只好一個一個擔架看過去。
大家不是第一次見到像祁明誠這樣的家屬,因此都能表示理解。再加上祁明誠確實沒有打擾大家的工作,於是人們就隨他去了。然而,祁明誠始終沒有找到趙成義,他在自己的臉上胡亂擦了一把。
有人見祁明誠的臉色實在難看,擔心他會出事,就往他手裡塞了一杯熱水。
祁明誠搖了搖頭。
忽然,祁明誠聽到了趙成義的聲音。趙成義在喊他的名字:「明、明誠?」
祁明誠不想哭的,他自念小學後就沒有再哭過了。前世,哪怕他生了大病,救無可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都沒有流過眼淚。在這一刻,祁明誠也不算是哭了,然而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趙成義好好地站在那裡。忽略他一身的塵土鮮血,忽略他打結的頭髮和破損的鎧甲,他還是一副好好的樣子。祁明誠在自己臉上擦了又擦。他的手上原本都是炭筆的灰,此刻就又全部抹在了臉上。
「明誠!」趙成義對著祁明誠大叫了一聲。
祁明誠的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裡。到了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腳是軟的,頭是暈的。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耗盡最後的力氣,三步化作了兩步,用一種非常凶狠的姿態衝到了趙成義的面前。
趙成義覺得自己要挨揍了,瞧祁明誠這架勢,肯定是要揍他了!
不過,趙成義是絕對不會還手的。畢竟,是他讓祁明誠擔心了,都是他不好啊。他在西北待了這麼多年,見過了太多的生死別離,因此瞭解家屬們的痛苦。被留在原地等待的日子其實是最難熬的。
祁明誠抓過了趙成義的衣領時,趙成義還配合地彎了下腰,並且低下了自己的頭。即使祁明誠要打他的臉,他也認了!雖說,大庭廣眾之下被打臉,這挺丟男人面子的!但面子又算得了什麼呢?!
祁明誠攥著趙成義的衣領,把他的臉攥到了自己面前,然後他霸氣十足地吻了上去。
正直的趙校尉愣住了。
西北小門這裡圍著很多人,他們為目前有利的戰況高興,他們為傷亡的士兵難受,他們心裡的情緒太多也太複雜。祁明誠對趙成義做的事情就像是一個宣洩口,目睹了這一切的人都忍不住起鬨了。
來啊!
一起來鼓掌啊!
再沒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一幕了,再沒有比這更讓人欣慰的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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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為侵略為戰,而是為守護而戰;我們不為殺戮而戰,而是為愛與和平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