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天豪和董元祥兩個人坐在門檻上,相顧無言。
“大哥,對不起。”過了一會兒,董元祥率先開口,當年要不是他亂出主意,姚天豪也不會真的和譚春娟和離,然後把日子過成現在這樣。
他的這個大哥當年是鎮上最精神最氣派的人之一,但自從和譚春娟和離,整個人就越來越邋遢了,他一開始還以為有了張寡婦當大嫂之後情況會變好,然而事實恰恰相反。
他大哥娶了張寡婦之後,雖然好了一段時間,之後卻更糟了,原本看著非常溫柔的張寡婦和他大哥吵起來,還比譚春娟更厲害。
反倒是譚春娟……
一開始譚春娟和離改嫁高屠戶的時候,他覺得譚春娟就是個傻的。高屠戶連他大哥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為人斤斤計較,跟著這樣一個男人哪可能會有好日子過?
那時候他很鄙視譚春娟,甚至想著等譚春娟後悔了,雖然他大哥不可能再娶譚春娟,但看在她生育了一兒一女的份上,養活她還是可以的。
他就是這樣自以為是,發現譚春娟基本不出門之後,更是覺得自己的想法非常正確,直到相隔兩個多月後再一次看到譚春娟。
他以為在和離後會痛不欲生形銷骨立的譚春娟胖了一圈,氣色更是好了很多,她站在高屠戶身邊跟高屠戶笑著說話時,還又有了多年前那個嬌俏少女的模樣。
譚春娟離開了他的大哥之後,並沒有過的很差,相反越過越好,現在二十年過去,譚春娟更是成了這個鎮上人人豔羨的存在,很多女人都後悔死了,後悔當年沒嫁給高屠戶。而姚天豪……
看著身邊年近五十卻一事無成的大哥,董元祥再也沒辦法告訴自己他的大哥是個有本事的人,是個好歸宿。
“姓董的,這個人怎麼還在這裡?”董元祥還沉浸在後悔裡,突然卻有一個女人大聲喊道,同時一把掃帚扔在了他和姚天豪面前:“姓董的,你既然這麼惦記這個兄弟,你就從這裡滾出去,跟他過日子去啊!”
說話的這個女人,正是董元祥的妻子趙氏,她這會兒橫眉豎目,看著董元祥的時候不像是在看丈夫,倒像是在看仇人。
趙氏也確實不喜歡董元祥,她嫁給董元祥之後沒多久,董元祥的母親就病重了。董家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鎮上跟董家差不多的人家若有人生了病,一般就是熬著,熬得過去就熬,熬不過去就沒命,但董元祥帶母親去治病了。
當然,這也是應該的,還說明董元祥是個孝順的,只是為了給母親治病賣光家產到處欠帳,甚至大夫都說沒治了,還不死心地買了人參給母親吊命,這一點趙氏就看不過去了。
看到姚天豪賣了地,最後也就只給董母買了幾帖藥的時候,趙氏甚至是恨姚天豪的——那麼多的錢,她和董元祥一輩子都還不出啊!
幸好,姚天豪沒讓他們還,還一直資助董元祥,但正是因為這樣,董元祥就不肯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明明他們家沒錢,甚至還欠著她娘家兄弟不少,董元祥竟然還能天天和姚天豪一起喝酒吃肉!
他們的鋪子賺不了多少錢,酒和肉的價格卻都不便宜,這兩人晚上吃一頓,一天的盈利就沒了!
姚天豪幫他們,趙氏是感激的,但看著董元祥處處以姚天豪為主,她對姚天豪卻越來越討厭,就連董元祥也恨上了。
她和她的孩子們省吃儉用,平常只吃客人的剩菜,董元祥卻拿好酒好肉招待姚天豪……
幸好,現在當家做主的已經換成了她的孩子,她再也不用忍著董元祥了!
盛氣淩人地看著董元祥,趙氏又罵起來:“啥也不幹的老不死自己吃白飯就算了,還帶別人回來吃白飯,作死啊!”
“你怎麼能這麼說?”董元祥憤怒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我怎麼不能說了,你什麼時候賺錢回來了?還不是要兒子養你?現在還要再養個廢人!”趙氏又把簸箕扔了過去,揚起的塵土朝著董元祥和姚天豪兩人撲面而去。
董元祥氣的瑟瑟發抖,但卻不敢反駁,他是要靠兒子養老的,他兒子卻不喜歡他……他和姚天豪兩個人其實沒什麼區別,都不討妻兒的喜歡。
“我走了。”姚天豪拄著拐杖站起來,雖然董元祥並沒有幫他什麼,但已經是唯一一個願意收留他的人了,他總不能還連累他。
拄著拐杖,一步步地在大街上走著,姚天豪沒多久就看到了那個他資助了幾十年的張姓兄弟和妻子一起走來,那個中年婦人頭上,還插著當年他送出去的譚春娟的玉簪。
他看到了這兩人還沒來得及說話,這兩人就也看到了他,然後立刻避進旁邊的一條巷子跑了。
他幫過的其他人,看到他之後也都遠遠繞開。
“娘,姚爺爺好可憐。”
“你管他做什麼?他家裡人都不管。”一對母子行色匆匆地走過,那個母親小時候常來他們家玩,他還曾把二毛的衣服送給對方。
“爹,要不要讓姚叔來我們家坐坐?”
“你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活,還想養別人?”坐在屋簷下的一對父子簡短地聊了兩句,那個兒子出生的時候當娘的沒奶水,他還送過一隻雞……
姚天豪看著周圍的一切,突然覺得無比空虛,都不知道自己這麼些年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
他父母給他留下了不少家業,他曾經有嬌妻幼子,然而這一切都被他弄丟了……他幫過很多很多人,可惜那些人現在卻沒一個願意幫他。
他的腿是為了救人斷的,可事後被救的人跑的比誰都快,那人的家人也只當他不存在。
還真是斗米養恩,升米養仇。
不知不覺間,姚天豪就走到了自己的家,也看到了在門口洗衣服的張寡婦。
“你死回來做什麼?”張寡婦瞪了姚天豪一眼,她一直以為這人會是個好丈夫,沒想到這人竟然是個散財童子,家裡窮的叮噹響還非要給別人錢!
她真是瞎了眼了,竟然嫁給了這麼一個男人,早知如此,她當初就嫁給別人了!
“這裡是我家,我不來這裡能去哪裡?”
“來就來,不過別指望我給你吃飯。”張寡婦沒好氣地說道,這個姚天豪現在一分錢沒有,養他白費一份口糧做啥?
姚天豪一愣,過了一會兒才拄著拐杖慢慢地往裡走,想起這二十年的生活,忍不住苦笑。
他和譚春娟和離之後就去給張寡婦修房子了,那時候他以為不管是譚春娟還是兩個孩子,總會回來的,而他應該先讓張寡婦離開。可是房子剛修好,張寡婦的婆婆就病了,躺在床上動不了,張寡婦還淚流滿面地求他讓他們多住幾天。
他突然就想起了譚春娟以前說過的話,說是張寡婦既然住下了,肯定就會賴著不走,那時候他還覺得是譚春娟想多了,沒想到現在張寡婦的婆婆就真的“適時”生病了。
他對張寡婦有了點懷疑,態度自然就不太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張寡婦就算計了他——有一天他喝醉酒醒來,竟發現自己跟張寡婦睡在一張床上。
張寡婦要死要活的,張寡婦的婆婆還坐在房門口拍著腿哭,不許他不認帳,他也就只能娶了張寡婦。
兩人成親後,張寡婦就把他管的很緊,不許他在外頭花一分錢,不然就大吵大鬧,他一開始還有所忍讓,後來就越來越膩煩張寡婦了——譚春娟以前從來都不會這樣,就算她最後發火的時候,也只讓他每個月給她一吊錢。
張寡婦給他生了個孩子,卻不怎麼帶,張寡婦的孩子們還總欺負那孩子,以至於那孩子病歪歪地早早死了。
他自那之後,就跟張寡婦撕破臉了,愈發不願意給張寡婦錢,張寡婦就打聽他的行蹤,他剛剛給了別人錢,張寡婦就立馬上門去跟人要。
如此這般,他們竟然也過了二十年……
這麼多年,張寡婦從來沒有像譚春娟那樣去外面幹過活,能養大孩子說到底還是靠他,但張寡婦和她的幾個孩子,卻根本不把他當回事。
坐在雜物房用門板鋪的床上,姚天豪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為了安置張寡婦等人,要讓自己的孩子把房間讓出來。
他那時候真的是傻了,竟然不向著自己的孩子向著別人……
“那老不死的又回來了?”張寡婦大兒子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是啊,估計是在董家待不下去了。”張寡婦道。
“在董家待不下去就去找他那個兒子啊,回來做什麼?還指望我養他啊?”張寡婦的大兒子不屑地說道,這個姚天豪整天把家裡的錢往外撒,現在倒是指望他養老了,沒門!
“他兒子可不會要他,那個高大毛厲害著呢,一點便宜都占不到。”張寡婦有些生氣地說道。
這兩人說話的時候一點都不避忌姚天豪,姚天豪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短腿,又回想起去年過年時偷偷看到的大毛二毛和譚春娟的樣子。
他們是真的過得很好。
這天晚上姚家著火了,先從雜物房燒起來,然後燒到其他房間,橫樑傢俱衣服被褥什麼的全都被燒光了,只剩下幾堵牆。
衙門裡的人來來看過之後,說應該是姚天豪在雜物房生火取暖又不夠小心才會燒起來,僥倖逃脫的張寡婦一家卻堅持認為是姚天豪放火。
然而姚天豪已經被燒死了,是這場大火裡唯一被燒死的人,事情的真相也就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