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淺雙手撐著褥子往裡挪了一寸,恰好避開他的手,臉朝著著裡側拿後腦勺對著他,貼著被子裡甕聲甕氣道,「我要休息了。」若非半夜被他的動靜弄醒,她正在夢裡和莊生追蝴蝶呢,不滿地推了推他身子,「這麼晚了,你也快回吧。」
男女共處一室畢竟不好,她不想落下把柄,況且文博武此舉已出格了,即便她答應嫁給他,一切也該按著禮法來。
文博武挑了挑眉,指間撩起她散落的烏黑光亮的長髮,勾唇一笑,她不生氣已在他意料之外,他知曉她的顧忌,時辰確實不早了,若非見著她散去了一身疲倦而神采奕奕,他也不會磨著不讓她睡覺,直起身子翻身下床,骨節分明的手搭在雪花形的燈罩上,俯身呼出一口氣,立即,屋子裡黑了下來。
沈月淺扭過腦袋,猛地不習慣黑暗,感覺他站在床邊看著她,沈月淺嬌羞地紅了臉頰,只聽他聲音輕柔如水地說,「不擾你了,睡吧。」說著讓她睡,卻是半分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來之前沈月淺已睡過一會兒了,被他一鬧哪還有睡意,隨意謅的藉口沒想到他會當了真,心裡像有微風拂過激起一圈圈粉色的漣漪,斟酌片刻,終究沒有出聲,背過頭,清醒地閉上眼,了無睡意,他在,沈月淺不好翻來覆去的翻身,繾綣著身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才睡著。
承恩侯府的事情過去,周淳玉也準備回了,過來給她辭行,「皇后生辰在即,祖母和娘必是要去的,到時你和姑姑,表弟畢竟是爵位在身的侯爺,要不要送禮?」
聽她說起,沈月淺也猶豫起來,良久,才就事論事道「依著規矩確實要表示番心意……」可她們人在寺裡,哪有準備什麼禮,周淳玉也意識到了,沉吟道,「我娘屋子裡倒是有幾樣拿得出手的禮,我問問姑姑,要是覺著沒問題的話讓我娘出這份禮好了。」
承恩侯府一事,她們該好好感謝沈月淺,明白自家娘的性子,一點東西,餘氏不會計較的,故而,周淳玉才敢做餘氏的主。
余氏嫁進周府多年,手裡的田產鋪子每年盈利不少,有壓箱底的金簪玉飾不足為奇,然她擔憂的是另一層,她們今年才分家,手頭並不寬裕,若送的禮物過了反而不好,思忖道,「表姐先回,還有幾日的時辰,我問問我娘的意思。」
沈月淺去周氏屋裡的時候她正在核對帳冊,見著她,周氏擰了擰眉,闔上帳冊,指了指旁邊的椅子,「有事讓玲瓏傳一聲就是,別扯動了傷口。」
「沒事,我自己感覺得到。」沈月淺言簡意賅地說了皇后生辰一事。
周氏聽後會然一笑,「你倒是想得遠,我看著還有幾日也沒和你說,小七雖有爵位,可爵位怎麼來的我們都清楚,送的東西奢華了反而不好,我前些日子謄抄了一部《法華經》,琢磨著讓你外祖母帶進宮呈給皇后娘娘,也算我們的一番心意了。」周氏感慨地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一直以為你年紀小也沒與你說過這些人情世故,今時才知道,我家阿淺心思通透著呢。」
包裹經書的盒子是問方丈從寺裡拿的,上邊雕刻著南山寺的地形,右下角小小的刻有南山寺三個字,南山寺的盒子每年只送有緣人,最多就送出十個,十分珍貴,周氏也沒想方丈立即就答應下來,往年她來南山寺上香甚少見著方丈的面,只以為方丈為人清高不喜與人接觸,沒想著這次會和方丈三番五次的交談,周氏清楚都是因著文博武的關係,對他印象愈發好了。
周淳玉一走,房間裡安靜了許多,年關了,周氏莊子鋪子的掌櫃要問她彙報情況,早晨的時候周氏抱著小七過來將他放到竹床上,傍晚才來接他,沈月淺則每日應付著妝娘子的課業,不知為何,妝娘子的課業越來越難,有些翻書也尋求不到。
日子不緊不慢地到了皇后生辰一日,玲瓏進屋通稟說洪素雅來的時候沈月淺納悶,洪素雅該進宮給皇后祝壽,怎地還在寺裡,「快請她進來。」人跟著迎了出去。
洪素雅是沈月淺見過的標準的美人了,身形高挑,身段凹凸有致,冰肌玉骨,柳眉彎彎,明眸皓齒,膚若凝脂,一顰一笑皆似仙子下凡,襯著通身端莊大氣,比周淳玉更雍容華貴。
「雅姐姐怎麼來了?」沈月淺動作不能大,一小步一小步地上前,哪怕同是女子,給她再多的時間她也學不會舉手投足皆是大氣威嚴,洪素雅,天生的該享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拜。
她打量洪素雅的時候洪素雅也暗暗觀摩著她,距上次見面已大半年了,沈月淺容貌長開的緣故,臉上未施粉黛已白裡透紅,似乎擰得出水來,美目流轉,盡顯靈動,整個人沉澱了許多,不再如之前隨心所欲拉著她撒嬌了。
「早就想來看你了,遇著些事,擔心連累了你們,如今雨過天晴,淺姐兒不會怪我不掛心你吧?」洪素雅與她說話已斂去周身的芳華,學了半年禮儀,如今,她走路頭上的簪子步搖已不會晃動,四平八穩地走到桌前,見紙上密密麻麻了寫了一頁,有用墨劃掉的印子,她笑道,「二夫人又給你請了很嚴厲的夫子?」
她和沈月淺交往的次數少,沈月淺活潑好動,說了許多沈府的事,談到府裡的兩位夫子更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她不喜歡寫課業,洪素雅是清楚的。
大致掃了眼課業的內容,心中一驚,瞥了瞥沈月淺因著她的話而蹙起的娥眉,「二夫人可是請妝娘子教導你?」
沈月淺苦惱地點了點頭,以往三日能寫完的課業,現在都第四日了才寫了一半,其中還有她央求文博武幫忙的一部分。
「妝娘子為人嚴苛,淺姐兒多學些沒有壞處,你的傷口怎麼樣了?」洪素雅從容落座,面容終於有了絲擔憂。
沈月淺收起紙上的課業,不準備寫了,想著,大不了晚上文博武來的時候再擺脫他一次,將弄髒的紙扔到桌下的木桶裡,輕聲道,「好很多了,之前不敢下床,如今可以走一段距離了。」縱使如此,周氏吩咐她只能在屋子裡走動,走動久了擔心傷口復發。
洪素雅松了口氣,抬手握著沈月淺的小臉,真誠地看著她,「如今雨過天晴,以後淺姐兒若是遇著什麼事可要找我。」沈家的事她們能幫襯的不多,待她成功嫁進了太子府一定會想法子回報她的恩情,這次若非沈月淺從中遞信,她只怕也和龔家小姐一樣損了德行,太子妃生病一事暗藏玄機誰都沒察覺,洪老太爺和洪老爺也有過心思打探東宮一事,還好沈月淺一語驚醒夢中人。
沈月淺以為洪素雅指的是她猜中會入東宮結果真被皇上賜婚的事,那時候她身邊沒有像洪素雅這樣的大美人,當然會想著親切,她年紀小,洪太夫人說洪素雅的親事沒有意避著,她只覺得洪素雅嫁給一般男子可惜了,胡口道,「雅姐姐貌若天仙,氣若空蘭,將來必會嫁給人上人……」
她口中的人上人不過是夫子口中「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意思,不料,洪太夫人和洪夫人掩了她雙唇,嚴肅道,「不可胡說。」
之後一次宮宴上,皇上真的下旨讓洪素雅入東宮伺候太子,洪夫人念著她的好才將太后賞下來的金簪送給了她,她和洪素雅的關係就是因著這件事拉近的,為此,洪夫人還讓她給洪素雅繡喜帕……
「雅姐姐客氣了,洪夫人送我的金簪貴重得我娘現在都不肯給我呢。」上輩子,洪素雅當上皇后對她不薄,知道些她和文博武的事,真心誠意的想幫她,讓她若是想和離她可以從中幫忙。
她已嫁做人婦哪配得上文博武,況且,文博武與她不過是年少時的一場老天開的玩笑,如果文博武不死,她會一直這麼以為。
洪素雅拉起她的手,小聲將東宮裡的事說了,沈月淺兩世記憶,是清楚的,面上仍裝作第一次聽到的樣子,「我以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算互看厭惡也不過心裡嫉恨兩句,這次的事情讓我醍醐灌頂,不能走錯路的同時還要提防有心人作祟,我娘以前也讓妝娘子教導過我一年,你有什麼不懂的問她,她會耐心講解的。」
「我記下了。」妝娘子名氣大,教導過的小姐嫁做人婦都會被上邊的婆婆高看一眼,能請動她非常不容易。
兩人說了會兒話,臨走時,洪素雅看著她,「淺姐兒變了許多。」
沈月淺故作俏皮的眨了眨眼,「妝娘子守著,不能像之前那樣胡來了,雅姐姐不也變了?」
洪素雅笑而不語地擺了擺手,「京中已太平,祖母說過兩日我也回了,你好好養著身子,等我進太子府的時候請人來接你。」洪素雅抬起纖纖玉手搭在她肩膀上,凝眸與她對視,「回京後再見了。」
沈月淺送走了洪素雅,吩咐玲瓏進屋收拾桌上的紙筆,說起洪家的事來,「您昏迷那幾日,洪家本拿了牌子要進宮請太醫藉故給洪小姐看病,是文大少爺攔住她們了,您身子骨好些的時候,洪太夫人托人出京尋了位藥膳的廚子,現在還在廚房幫著桂媽媽弄膳食,洪家不想被外人知道,讓夫人別到處說,就連您也沒說。」
沈月淺沒想到還有這些事,比起丁家那位太夫人,洪家行事更有人情味,想到周淳玉送的信估計也來了,問道「玉姐姐寫的信到了沒?」
玲瓏整理硯臺的手一僵,不在然道,「拿來了。」
沈月淺見她目光閃躲,有事瞞著她,蹙了蹙眉,「難不成長公主厚著臉皮強行請皇上賜婚不成?」
承恩侯府的事情人盡皆知,長公主求到皇上跟前無非是想壞了周淳玉的名聲,隨即想想又不對,今日是皇后生辰,長公主便要壞周淳玉名聲也是挑今天,消息不會那麼快傳出來,回過神,蹙然問道,「發生了何事?」
玲瓏唯唯諾諾好一會兒才答道,「信被文大少爺拿去了,說您課業沒做完,整日惦記有的沒的勞心費神,說等您課業寫完了再給您。」沈月淺不喜她們聽從文博武安排,可那人氣勢兇狠,哪怕輕描淡寫地掃一眼都會讓人覺得害怕,誰敢反駁?
沈月淺被課業折騰得夠嗆了,看周淳玉的信是她整日最高興的時候,沒想到會被文博武拿去了,心知一時半會拿不回來了,心煩意亂道,「算了,你先下去吧,給廚房說晚上我不用膳了,不要來打擾我。」
周淳玉信裡多是寫她感興趣的事,吳炎辰一事承恩侯府沒了臉面,宋安雯和劉氏也好不到哪兒去,撞破那種事大喊大叫鬧得人盡皆知!文昌侯府顏面盡失,老侯爺主動向皇上辭官,皇上感念他一生辛苦,沒有同意,下令全城不得再提這件事,文昌侯府閉門謝客,劉氏和宋安雯也被送去了莊子上,即便這樣,長公主也記恨上文昌侯府了,彈劾文昌侯的摺子一本接一本,不過皆是無中生有。
現在的文昌侯府規矩甚嚴,真正沒落是老侯爺和侯爺去世後,宋子禦襲了爵位耳根子軟,家裡全由劉氏和宋安雯當家,後宅烏煙瘴氣,宋子禦一個兩個的美人迎進門,又和沈未遠狼狽為奸,侯府一日不如一日,現在來看還不見頹敗之勢。
沈月淺想獨處,讓玲瓏抱著小七去了隔壁,寬衣脫了鞋子,翻身上床,玲瓏折身回來的時候發現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心中疑惑,也沒細想,周氏過來的時候玲瓏老實將沈月淺的話轉告了,周氏也沒放在心上,「你讓廚房熬些湯溫著,夜裡小姐肚子餓的話給她煮完面。」
一年累積的帳冊要核對,周氏累得不輕,若非沈月淺受了傷,今年周氏就會教她管賬了,只當沈月淺要休息沒追著細問。
文博武半夜推門的時候發現門從裡邊鎖住了,玲瓏也無奈,他再去推窗戶,窗戶也從裡鎖住了,知曉大概是惹著她了,「小姐什麼時候關上門窗的?」
玲瓏老實道,「奴婢抱小少爺出來後就鎖住了,小姐說夫子佈置的課業繁重,不加緊了怕做不出來,也沒吃晚飯……」玲瓏之前不以為意,見著文博武后大致明白了,小姐是氣眼前的人偷拿了她的信,玲瓏也懊惱不已,若她臨危不懼捂緊了信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欠了欠身,態度疏遠道,「文大少爺,奴婢守著就好,您先回吧。」
裡邊的沈月淺將兩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她起先確實有賭氣的成分,後來是真心想要先將課業寫完了事,拖久了惹得妝娘子不快,回京後規矩只怕會更嚴格,雖然,她特別不喜歡寫課業。
埋頭奮筆疾書,又聽到窗戶傳來響動,有人拿著火摺子,朝白色窗花燒,星火躥動,白色的窗花漸漸變黑,然後多出一道口子,沈月淺促狹地等著文博武,窗戶雕刻的花式複雜,燒得了窗花,實打實的木頭卻是不易燒起來的。
她紋絲不動,文博武在外也停止了動作,本就是想嚇她出聲,「阿淺,開門。」
嗓音低沉渾厚,夾雜著濃濃的寵溺,沈月淺心情大好,提筆寫了幾行字,窗外的身影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清了清嗓子,「文大少爺等會,我快要寫完了,寫完了再與你說話。」
文博武在外邊失笑,果真是個記恨的丫頭,修長的手輕輕叩了兩下窗戶,知道她就在窗邊,淡定自若下來,「開門,我幫你寫。」收了她的信也是想讓她多跟他說說話撒嬌,今日皇后生辰他賴在這裡定惹得祖母不快,過年也不回去的話,府裡會鬧出大事來,最遲後天他就得回了。
沈月淺眼睛一亮,起身推開椅子後想到什麼又坐了下來,「不行,上次文大少爺勸我自己寫,今日幫我作弊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妝娘子慧眼識珠,一下就看出來了,不行不行。」
語聲一落,又拉回椅子坐下。
文博武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自己說的話頂回來,沉默片刻,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好看的八顆牙,應對道,「周小姐思路清晰,看問題不是十歲小姐有的,她幫你作弊被妝娘子看破乃必然,我則不同,我從小在軍營長大,讀書與我來說也就識字足矣,文人的一套想法思路我一知半解,妝娘子也看不出什麼來。」
文博武說起謊話臉不紅心不跳,旁邊的玲瓏都忍不住別開臉去。
過了許久,文博武聽到裡邊有了動靜,「之後的作業你也幫我代勞才行。」書她會好好看,上輩子她讀的書也不少,許多意思她都明白,妝娘子的一番苦心她記在心裡,可絞盡腦汁應付課業真為難她了,再有才能都不能參加科舉光耀門楣,明理懂事故才是她這輩子讀書的目的,而妝娘子,是提高她名聲的助力她不想得罪了。
名聲於一個人有多重要她再清楚不過,重新來一次,不能瀟灑恣意任性妄為,那她便把世人看重的東西懶在懷裡。
文博武又沉默了許久,裡邊的人好似極有耐心,他掏出懷裡的信,釋然的笑了,她要什麼他給便是了,爽朗笑道,「我應下便是,開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