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秦昱猶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在當場。
眼前的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臺上的伶人唱得纏綿悱惻,台下的永成帝已經有些癡了,而在座的其他人……
秦昱一個個看過去,也將那一張張的臉跟自己記憶裡的人對上了號。
那些本該早就死了的人,現在都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而眼前的秦岳秦衍,都比他記憶裡的樣子年輕了十來歲。
秦昱的心裡翻滾起驚濤駭浪,面上卻絲毫不顯。他的目光,最終落到了自己斜對面那個白胖的年輕婦人身上。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昭陽公主。
昭陽的死亡,曾是改變了他的契機,將他從瘋狂的邊緣拉了回來。之後,他痛定思痛,出手愈發狠辣,最終得以報仇雪恨,而現在,昭陽還好好的,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那足有唱戲的伶人兩倍大體型在這宮宴中顯得極為顯眼。
他的妹妹,還沒有死。
許是秦昱的目光太過熾熱,昭陽公主望了過來,看到哥哥正看著自己,圓潤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可緊接著,也不知道身後的嬤嬤說了什麼,她便不安地錯開視線,正襟危坐起來。
這……確實是他的妹妹。
昭陽比他小三歲,他被賜婚這年剛過十八,而他出事那年,她只有十三歲。
他出事之後,母后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自然也就忽視了一直很乖巧的昭陽,大約就是因為被他們忽視,昭陽慢慢變了。
她原本只是有些內向膽小,後來卻變成了懦弱無主見,她原本不過是有些圓潤,後來竟變成了癡肥。
一個又胖又懦弱的女人,想也知道定然不會過得太好,偏偏她還不知道要跟母親和哥哥告狀,以至於無人知道她曾受過很多苦楚,最後……她更是死的悄無聲息的。
秦昱心裡一痛,目光卻清明了幾分。
他的雙腿依然毫無知覺,但他掐一下自己的胳膊,卻能清晰的感受到疼痛,腰部那猶如附骨之疽的脹痛更是無比熟悉。
他失去了整整十年的身體,又回來了。
他似乎……還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自己被賜婚的那一天。
此時的他已經被永成帝厭惡,但他的皇妹還不曾身死,他的母后還沒有病重,秦岳還跟在秦曜身邊搖尾乞憐,秦衍這個白眼狼,更是只有十四歲,整日裡在他面前扮演著一個好弟弟。
此時江南雖有叛亂,但還能源源不斷地按照永成帝的要求送來各種珍寶美人,而北邊的戎族雖時不時越過邊境前來打草谷,卻依然是幾個部落各自為政,相互之間還征戰不休。
此時的大秦貪官污吏橫行,已經是強弩之末,但這支箭至少還沒摔在地上碎成幾片。
秦昱的手克制不住地有些顫抖,心情激蕩不休。
他曾在死後努力思考過自己一生的得失,卻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有重來的機會,還是帶著接下來為人為鬼足足二十年的諸多記憶重來的!
激動之後,秦昱又有些茫然,能得到這樣一個機會,簡直就是天上掉了餡餅,接了這個餡餅,他又能做什麼?
報仇?彌補?又或者保下這大秦的江山?
茫然不過瞬間而已,秦昱很快便清醒過來,如今可不是他能走神的時候。
永成帝已經將臺上的伶人叫了下來給自己斟酒,他有些醉了,這會兒正用手指撩起那伶人的一縷秀髮放在鼻尖輕嗅:“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當真是個美人兒……你可願入宮做個才人?”
永成帝雖是皇帝,但不管是樣貌還是平常作為,都更像一個風流書生,這會兒就顯得有些輕佻,不過在座的人都早已見怪不怪。
才人在後宮地位雖然不高,但對一個戲子來說,卻已是一步登天,那伶人當即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跪地謝賞,再抬頭時,瞧著還更嬌豔了一些。
秦昱將這一幕看在眼裡,暗道:“來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坐在永成帝身邊,雖年近四十但依然非常美豔,充滿成熟韻味的蕭貴妃便起身道:“恭喜陛下又得了一個美人。”
永成帝的臉上露出幾分得色,顯然心情極好。
“陛下,此人來歷不明,還是個戲子,上來就封才人,是不是過了?”趙皇后突然起身道。
對永成帝廣納美人這事,趙皇后早已視若無睹,但自從秦昱出事,她便開始處處和蕭貴妃作對,這江南來的伶人本就是蕭貴妃尋來的,若是得了永成帝的寵,豈不就助長了蕭貴妃的氣焰?她自是要設法將之壓下的。
趙皇后今年剛過四十,但這幾年整日裡為兒子操心,卻讓她比實際年齡足足老了十歲,即便是厚重的脂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紋路。
永成帝素來只愛看美人,早已不願意多看她一眼,這會兒聽她這麼說,更是面露慍怒。
“姐姐,張氏出生於書香門第,幼時家中遭了匪患,才會淪落成戲子,並非來歷不明。”蕭貴妃笑道。
“貴妃還真是閑得慌,一個戲子的來歷都這麼清楚!”皇后冷冷地看了過去。
“姐姐,你的火氣也太大了。”蕭貴妃柔聲道。
“皇后,坐下!”永成帝不耐煩了,語氣嚴厲。
這一切,都跟上輩子經歷過的一模一樣,到了此刻,秦昱已經肯定自己確實重來了一回。
趙皇后到底還是坐下了,永成帝被趙皇后這麼一鬧,也放開了張才人。
“皇上莫惱,姐姐怕也是心裡有事,才會生氣。”蕭貴妃安撫著臉色不太好看的永成帝。
“除了給我找麻煩,她還能有什麼事?”永成帝冷笑道,這幾年趙皇后處處跟他對著幹,他對趙皇后已經越來越不喜,前兒個秦昱非讓他罷了幾個幫他辦事的官員,更是讓他不想再見這母子二人。
“今年辦喜事的人特別多,臣妾的曜兒娶了妻子,陳王叔嫁了女兒,長公主也得了個兒媳婦,偏端王一直枕邊無人,想來姐姐也是太過擔心了。”蕭貴妃道,眼裡流光閃過。
他們前腳剛從江南帶來一批用來討好永成帝戲子並花鳥草木,順便得了點那邊官員給的孝敬,一轉頭,秦昱就把那些跟他們牽上線的官員全都參了。
他們辛苦推上去的官員一下子被擼了好幾個,他們這會兒恨秦昱正恨得牙癢癢的。
秦昱讓他們不好過,他們自然也就要讓秦昱不好過……蕭貴妃早就跟人商量好了,今兒個要給秦昱弄樁“好”婚事。
永成帝聞言眉頭,自己大兒子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很清楚,秦昱壓根就已經不能人道,都這樣了,還能娶什麼媳婦?難道真要……
“雖說端王身體……有礙,但那些太監還在外頭娶妻呢,總不能讓端王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蕭貴妃笑道。
上回這時候,秦昱當場變了臉色,表示自己不想娶妻,他那時候也確實打定了主意一輩子不娶,免得禍害了人家姑娘。
然而他說了也沒用。
這回,秦昱乾脆就不說話了,而是看向永成帝。
這一看,秦昱突然愣住。看永成帝的神情……似乎早就知道蕭貴妃會提起這事?
秦昱和永成帝的父子之情早在上一世就已經耗得一乾二淨,現在發現這一點都沒生氣,只是心底嗤笑了一聲,便繼續看人演戲。
他是這樣,趙皇后卻若有所思,她其實是希望兒子能娶妻的。哪怕不能有子嗣,娶了妻子,在宗室裡挑個兒子過繼,她兒子也就不至於死後連個祭奠的人都沒了。
“貴妃有何人選?”永成帝問道,明明秦昱是趙皇后所出,他竟和蕭貴妃商量起來。
蕭貴妃還未說話,坐在下首的榮陽長公主突然站了起來:“皇兄,臣妹有一事相求。”
“何事?”永成帝又問。
“皇兄。”榮陽長公主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皇兄,臣妹那長女生來就有些呆笨,臣妹是不嫌棄她的,便是養她一輩子也無妨,然而她若不出嫁,將來便是連祖墳都進不去,只能做個孤魂野鬼。她是臣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臣妹實在不忍心見她落到如此地步,求皇兄給個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