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名在外的人魔葉裴天,好整以暇地坐在高處,饒有興致地低頭看著腳下的戰鬥,從他的那張面孔上看不出他的真正情緒。
那個魔王的衣領敞開著,露出的脖頸上空無一物,自己鎖在他脖頸上的束魔鎖早已消失不見。
辛自明的魔器設計天賦,被公認為處於大師級行列,經手出品的魔器,無一不是使得高階聖徒趨之若鶩的精品。他對自己設計的魔器向來很有自信,當初他用來限制葉裴天行動的束魔鎖,動用了十階魔軀打造,他不認為有什麽人能夠輕易解開那個枷鎖。
他在這一刻突然想起了關於葉裴天的傳聞,聽說即便砍斷這個男人的手腳,切下他的頭顱,這個魔鬼一樣的男人還是能夠恢復如初。他會長出新的手腳,新的頭顱從地獄中再爬回來找他的敵人報仇。
想到這樣慘烈的情形,辛自明心底一陣發毛,他不知道葉裴天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來報復他們。
在這樣戰況膠著的關鍵時刻,這位黃沙帝王只要隨意抬一抬手,對他麒麟的隊員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
為了圍剿這隻強大又極為罕見的十階魔物,麒麟兵團嘗試了好幾次,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
這一次行動之前辛自明詳細制定了計劃,做了充分的準備,幾乎調動了麒麟全部高階戰力。為了防止被他人干擾,也在戰場附近安排了充足的哨崗和防禦。
但即便能防得住其它人,如今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防得住人魔葉裴天的突襲?
戰場中的魔物已經進入了狂化狀態,速度和力量都達到了一種恐怖的程度,它在戰場上化為黑色的魅影,橫衝直撞。擋住它的防禦型戰士虞天成渾身是傷,卻不敢後退半步。他清楚地知道,以這隻魔物強橫的攻擊能力和速度,他只要一退後,身後的防禦能力低下的那些戰友基本擦一下就死。他手中持盾,而他本人才是整個隊伍最強的盾。
到了這樣的時刻,魔物對他們的恨意已深,他們哪怕只是想要脫身退走,都很難辦到。
前有強敵,難以脫身。後有人魔,虎視眈眈。
即便是一向冷靜自持的辛自明後背都流下了冷汗。
戰況慘烈,
辛自明卻沒有把視線放在戰場上,他只是死死盯著坐著屋頂上的葉裴天。
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同為九階的他自己和葉裴天有一拚之力,若是葉裴天出手,也只能由他親自負責阻攔。但實際上他心底很清楚,他也攔不住葉裴天。
額頭的冷汗順著眼鏡邊緣滴落,可是葉裴天始終沒有動,他只是撐著胳膊,神色淡漠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辛自明知道,葉裴天的目標不僅是自己,更是眼前這隻十階的魔物。
他耗費了無數心思,對這隻魔物圍追堵截,為的是得到十階魔種,給自己將來進階十階做好準備。而同為九階的葉裴天又何嘗不最為需要十階魔種呢?
戰場上突生異變,頂在最前面的虞天成,因為葉裴天的出現分了一點心,被橫衝過來的魔物一角頂穿了腹部。
“救人!”
“二梯隊上前頂住!”
辛自明地呼喝聲中,麒麟的隊員們拿出最大的犧牲精神和高度的配合默契,勉強從魔物的長角下搶回他們奄奄一息的“強盾”。缺少了強大的防禦型戰士,魔物如入無人之境,短短一瞬之間就重傷了數人,一位火系聖徒被它一把抓住脖頸和雙腿,高舉在空中,下一刻就面臨著生生被分屍的命運。
這一刻,一縷黃沙鎖住了魔物的手腕,以強橫地力道將它向後拉了一步。
火系聖徒借機從魔物的手中滾落,險險逃過一劫。他的脖頸上還殘留著被冰涼的魔爪勒住的觸感,嚇得差一點魂飛魄散。
但空中那縷黃沙沒有持續維持,已經迅速散去,魔物漆黑的利爪再度凌空向他抓來,他不得不拚勁全力施展異能,燃起熊熊烈焰對抗近到眼前的危機。
葉裴天動了,麒麟的所有隊員都發現一直坐在屋頂上的那個男人行動了。
雖然他不過是坐在高台上,輕輕動了動手指。但地面上的黃沙已經黃龍一般滾滾流動起來。
黃沙竟然為他們擋住了來自於魔物最為致命的那些攻擊,
但也僅僅做到如此,既不參與戰鬥,也不給任何人脫離戰鬥的機會。
魔物的速度很快,它面容冷峻,長角鋒利,黑色的身影隨時閃現在戰場的不同角落,在場的大部分人都無法捕捉到它行動的軌跡。
萬幸的是,一道道堅實的黃沙屏障總能及時凝結,恰到好處地擋住了那些致命的攻擊。使得防禦力低下的遠攻型聖徒有機會在倉惶中施展異能同這隻強大的十階魔物相抗。
這裡的許多戰士,都曾經在辛志明的帶領下同葉裴天交過手。那時候葉裴天是一位極其恐怖的敵人。這一刻,他們突然發現當人魔葉裴天是站在自己一方的同伴的時候,簡直令人喜極而泣地可靠。
“兄弟們的異能都快耗盡了,葉裴天這是耍著我們玩,讓我們拚死拚活頂在前面。最後他一翻臉,再殺了我們搶奪魔種。”滿臉是血的阿凱從前線跑回來,“團副,你們先撤,我帶幾個兄弟在這裡頂住。”
辛自明看著還在戰場上殊死搏鬥的兄弟,看著被腹部被貫穿已經瀕臨死亡的虞天成。
然後,他又抬頭看著坐在高台上的黃沙帝王葉裴天,自己曾經和這個男人有過兩次交手,這個男人和傳說中嗜血的人魔並不相同。
如果此刻他帶著人撤退,意味著留在戰場上的這些兄弟的生命被舍棄在這裡。如果他留下來戰鬥,即便他不要魔種,葉裴天也許依舊會在得到魔種之後對他們大開殺戒。
他必須在這個時候做出正確的決定,他的決定意味著團隊成員的生死。
……
魔物強橫的身軀,終於在漫天沙塵中倒下。
疲憊的戰士們卻體會不到勝利的喜悅,他們的戰鬥或許還沒有結束,即將面對的是比魔物還更恐怖的敵人。他們警惕地緩緩退到副團長辛自明的身邊,和高樓上那個孤傲的身影形成涇渭分明的對峙。
那個男人從樓頂上躍下,一縷黃沙卷起了魔物的屍體,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們幾經辛苦打下來的漆黑魔軀拉到了他的身邊。
略微有些消瘦的高挑身影從昏暗的飛沙走石中穿行出來。露出了一張年輕而柔和的面孔,但伴隨著狂亂的風沙,和凌空懸浮在他的身側漆黑的魔軀,那張面孔幾乎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葉裴天抽出一柄長刀,藍色的刀光閃動,魔物黑色的長角,堅硬的甲胄,紛紛掉落。一顆渾圓的綠色魔種,被他接在手中。
看著葉裴天當著自己的面拋接那顆綠瑩瑩的珍貴魔種,所有的麒麟傭兵團的戰士們都恨得牙癢癢,心底升起一股濃重的憋屈感。他們為了這顆魔種,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流了血出了汗,最終卻是為他人做嫁衣。
最令人鬱悶的是,他們還拿眼前的這個男人無可奈何。
“我找你有些事。”葉裴天理所當然地把那顆魔種收入自己的口袋,抬頭看向辛自明。
辛自明繃緊神經,如臨大敵。
作為已知人類中最頂尖的精神系聖徒,他精神力場敏銳地感知到著這一次見面的葉裴天似乎比以往更為強大,這個男人的精神狀態不像從前那樣凶狠暴戾充滿不安定的狂躁,反而沉穩,內斂,平靜了起來。
這對辛自明來說是一個很不好的消息,這意味著他更加難以在精神領域打敗這個對手。
“這些,”葉裴天把那一堆啞黑色的十階魔軀往前一推,“想麻煩你做一副貼身軟甲,和一副雙刀。”
“剩下的可以隨你處置。”他的口氣聽起來十分隨和大方。
如今已知的最頂階的魔物為十階,數量極為稀少。即便辛自明這樣的大師級魔器設計師,用剩余的魔軀請他製作魔器,也算得上是一位大方的雇主了。
如果這些魔軀不是他們麒麟兵團自己親手打下來的話。
辛自明身後的戰士們幾乎都忍不住要出聲嘲諷,但辛自明伸手阻止了他們。
“這裡的材料,完全足夠做一副堅實的硬甲。”他甚至接過了葉裴天的話題,從專業的角度提出了建議。
魔器中的軟甲,默認為貼身穿戴,只能保護住要害部位,不影響戰鬥中活動的內甲。如果要講究防禦能力,還是可以防護住全身關節的傳統外穿鎧甲更為有效。
以如今的情況,葉裴天對他能夠有所求,是一件令辛自明高興的事,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意味著葉裴天會放過自己麒麟的隊員,甚至於自己還有一點和他談判的空間。
“不必了,只需要一套軟甲。輕薄一些,不要太厚重。”葉裴天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似乎都溫柔了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麽讓他欣喜的東西。
“我可以為你打造這些,但我有一個要求。”辛自明小心翼翼地說。
“你沒有和我提要求的資格。”
“我隻想,請你救他一命。是請求,請求你這麽做。”
辛自明指著躺在地上的虞天成,這位戰士的腹部被魔物洞穿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盡管幾位治愈系聖徒正圍在他的身邊拚命為他治療,但他的口鼻中不停地向外嗆出大量鮮血,面色逐漸灰白,眼看著就活不成了。
“只要你救活他,你想要的魔器我都給你做。全力給你做到最好。”辛自明說出了自己的保證,他不想失去這位戰友。
曾經他失去了麒麟兵團內最強的盾,也是一手創建麒麟兵團的團長封成鈺。這種體驗他不想再經歷一次。
也許是過於迫切的心態,使得他甚至開口向眼前的敵人求助。
葉裴天看了他半晌,身影出現在虞天成的身邊,下一刻他彎腰提起虞天成,轉身消失在黃沙中,昏暗的飛沙中傳出了一句話,
“拿做好的魔器到沙漠裡來找我換這個人。”
……
白馬鎮的西巷內,
老郭的鐵匠鋪內依舊響著叮叮當當的敲擊聲。
一個小女孩坐在他的工作台邊,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托著腮幫看他打造魔器。
“伯伯,那位哥哥再也不來了嗎?他治好了我的眼睛,我很想當面和他道個謝。”
老郭伸出手指,豎在自己的嘴前,“噓,花花,你要知道那個哥哥的身份只能我們三個人知道,一定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我知道了,我哥哥也是這麽說。以後我不提他就是了。”她沮喪地低下頭,不多時她又甜甜地笑了,抬起頭大聲說,“但我可以在心裡想念他。我希望他能夠知道,不論他是誰,我永遠都會記著他,我永遠都會在心裡一直感謝著這位哥哥的。”
“行了行了,他會知道的,玩去吧。”老郭用黑漆漆的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頂,把她趕回院子裡去了。
一道身影從鐵鋪隔斷的裡間走了出來,在老郭的身邊默默坐下。
“聽見沒?人小姑娘心裡一直念著你的好。”老郭的頭也不抬。
那個人面上帶著一副銀色的遮面,看不清神情,他伸手握拳擋在嘴前輕輕咳了一聲,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地高興,
“能改得出來麽?要確保不被別人看出原貌。”他說。
“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啊。十階的魔器,別人炫耀都來不及,你非要給它改頭換面。”老郭口中抱怨著,眼裡卻閃著興致勃勃的精光。
他額頭見汗,施展異能,將懸停在空中溶解為一團的普通魔軀,一絲絲小心謹慎地覆蓋在工作台上那一對形態不凡的黑色雙刀上。使那暗華流動的刀刃逐漸變得普通而不起眼。
“放心吧,盡管打造這副魔器是一位頂級大師,但我老郭也不差的,我一定把它改造得連製作者都認不出來。”
……
春城內的筒子樓裡。
楚千尋和高燕端著刷好的碗筷,一起往屋裡走。
“林非到底去哪兒了?這麽多天也沒回來,你不會讓他給跑了吧?”高燕吃了好幾天的白水泡饃。開始想念葉裴天的手藝。
楚千尋看了一眼屋子對面那間緊閉的房門,那個人還沒有回來。
她和葉裴天相處了只有月余的時間,在葉裴天離開的這短短的數日,自己竟然就覺得十分的不習慣。白日裡頻繁的凶險戰鬥使得她無暇多慮,但一到了夜間,她的心就被一股不知道什麽樣的滋味給堵住了,總是使得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到底去哪兒呢,還不回來?”楚千尋躺在床上,手枕著後腦,看著窗外疏朗的星空,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所謂相思的苦澀。
夜半時分,更深霧重。
睡夢中的楚千尋被窗戶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吵醒,她揉了揉眼,從床榻上爬起身來打開窗。
葉裴天載著夜色,從窗外一下翻進來。
楚千尋抑鬱了幾日的心,瞬間就晴朗了,
“半夜三更,幹嘛不走門要從窗戶進來?”她這句抱怨的話,是笑著說出口的。
葉裴天的頭上堆著濕漉漉的寒露,胸膛起伏,口中微微喘息,眼裡卻盛著細碎的星輝,直看著她不說話。
楚千尋知道他肯定跑了很遠的路,葉裴天的體力她很清楚,能夠讓他累到喘氣,想來是在夜色中奔跑了一整夜,接近黎明時分,才回到這裡。他甚至連樓梯都等不及走,直接從窗口躍了上來。
楚千尋找了一條大毛巾,讓葉裴天坐在床沿,自己坐在他身邊擦他那濕漉漉的頭髮,“去哪兒了,去了這麽多天?幹嘛跑得這麽急?”
那個男人突然伸出手,繞過她的腰,一下把她攬進懷裡。
“我好想你,千尋。”他說。
“好想你。”
“四天又二十個小時。”
他把腦袋埋在楚千尋的肩窩上,輕聲述說著自己的思念。
反覆著,一遍遍地來回訴說著。
那聲音漸漸低沉,
枕在她肩上的那個男人,慢慢垂下手,就這樣睡著了。
小心地扶他躺下,讓他的頭枕著枕頭,把他的雙腿搬上床。這樣的動作,都沒有讓這個素來警覺的男人醒過來。
楚千尋彎下腰摸了摸葉裴天冰涼的臉,在冬季的夜晚裡跑了很長的路,他的面色被凍得發白,眼下有著淡淡的黑色素沉澱。
這麽多天的時間,他或許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一晚。以至於一回到自己的身邊放松下來,立刻就陷入了這樣深沉的睡眠。此刻,他側臥在床上,微微張著嘴,睡得正香,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掌,恰巧攥住了楚千尋的衣角,仿佛抓住了什麽讓他安心的東西,一直沒有松開。
不忍心喚醒他,楚千尋歎了口氣,湊合著擠在床邊躺下,扯過被褥蓋在了葉裴天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