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停下腳步,松開她的手,回身戒備,不多時一位持著藍色長刀的男人從樹林中鑽出。
他們當時大言不慚把人家認定為“用來調劑的小白臉”的這個男人,一刀劈開了蜂擁而出的魔物群,單槍匹馬在密集的魔物群衝了個來回,搶出夏沫,甩脫追兵毫發無傷地回來了。
他的手中提著一個女孩,正是昏迷不醒的夏沫。
“魔物甩脫了,她傷得有點重。”葉裴天說著把人放在了地上。
袁蔓伸出雙手小心地接住了自己渾身是血的朋友,她的異能早已乾涸,只能掏出背包裡的藥劑和繃帶,用最原始的方法替夏沫治療。袁蔓沾了一手的血,一邊包扎,眼淚鼻涕邊流了一地,但她死死咬著牙,手上的動作一刻都沒有停。
曾經的袁蔓覺得自己能在環境惡劣的基地中生存,過著食不飽腹的日子,已經算是一位很堅強的女孩了。今日之後,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被基地的高牆堅池保護著的弱者。
她是依靠著這些在野外同魔物殊死搏鬥的戰士們營造出的安全環境,才能夠過上那種自以為艱難的安穩日子。
一場生死之戰就可以使一位單純無知的少女迅速蛻變。
當一向護著她的同伴奄奄一息,柔弱的她迅速地開始變得堅強。
袁蔓彎腰背起身負重傷的同伴,一臉糊著眼淚和鼻涕泡,低頭不斷和楚千尋葉裴天道謝。隨後她轉身邁開纖細的雙腿,迅速躍過野草荒街,一路向春城飛奔而去。
楚千尋看著那個遠去的背影,突然發覺自己曾經的麻木和冷漠其實只因為自己弱小的表象。
內心的軟弱,力量的不足,只能將漠然作為固定的思維。只有當一個人的力量強大到一定的程度之時,相同的事完全可以有更多的選擇。而這種選擇未必就像世人認知的那樣愚蠢,聖母,不得好報。它也可能會是一種讓自己覺得值得的美好結局。
熟悉的微風拂過肌膚,在這裡可以遠眺寂靜的廢墟。楚千尋的心中有一種少有的寧靜,她突然對即將到來的跨越等階充滿信心。
所有的人都知道內心的強大才是越階之時成功的關鍵,能夠克制自己不受到心底深處強烈的魔化誘惑,才能夠真正成為高階強者。但沒有人能夠具體地說明,什麽才叫內心的真正強大。
那些真正站立於頂峰的強者,都各有自己的特色,有人執著於一事,有的人在殺戮中放縱,有的人堪破生死,也有的人舍棄一切情感。每個人用著自己的方式走著自己的強者之路。
而楚千尋在這一刻突然隱約找到了自己前行的方向。
周圍很安靜,除了風聲,只有身邊的葉裴天淺而綿長的呼吸。那個不欲多言棱角分明的男人轉過臉來看著自己,
他那薄薄的雙唇難得地微微勾起,伸過手裡拉著楚千尋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這麽多年了,在我面前哭的人不少,”葉裴天低頭淺笑,清冽的聲音在清幽野徑中回響,“哭著求饒的,哭著咒罵的,哭著懺悔的。但這樣哭著道謝的,還是第一個。還哭得這麽難看。但我好像有一點高興。”
“你本來就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不應該得到那樣鋪天蓋地的惡意。”楚千尋說。
葉裴天的手指摩挲著楚千尋的掌心,
千尋,你也許不知道,是你給了我溫暖,我才有了把這份溫暖傳遞下去的心。
二人回到春城的駐地,
筒子樓裡十分熱鬧,不少外人在進進出出,樓棟內的住戶們圍觀著指指點點地議論。在楚千尋和葉裴天到達門口的時候,幾個肩膀上戴上春城巡查隊袖章的男人吃力地抬著一具巨大的屍體從內部走了出來,那屍體肌膚青黑,長著尖銳的指爪鱗片,顯然不是人類。
“怎麽回事。”楚千尋問門口碰到的高燕。
“越階失敗,魔化了,”高燕搖搖頭,
“沒有守護者嗎?”
“守護者是他老婆,一時不忍心,沒有及時下手。”
每一個聖徒越階的時候,都會盡可能地邀請一位自己最親近的人作為守護者。這個人需要守護自己虛弱時期不受外力干擾。最重要的是,如果進階失敗,淪落為魔物,守護者必須負責及時把魔物的頭顱砍下,阻止新的魔物在人口密集的城區誕生。更是能可以保證進階者還能夠在留有人類意識的時候,以人類的身份死去。
說話間他們跨入門內,庭院內一片狼藉,簡易搭蓋的廚房都塌了大半。一個女人失魂落魄地癱坐在院子中的地上,懷中抱著一個男性面孔的詭異頭顱。她一會哭一會笑,口中喃喃自語地不知說些什麽。
這樣的場面魔種降臨之後已經不知道見了多少次,楚千尋等人沉默著沿著樓梯向上走,
“因為她的一時不忍,導致五階魔物突然出現,帶走了好幾條命。”
高燕口中歎息著抱怨。心裡卻想起楚千尋躍五階的時候,自己守護在她身邊時那種焦慮不安,惶然不知所措。如果自己的至親好友魔化,那麽多守在身邊的守護者來說才是最殘忍的時刻。
晚飯過後,葉裴天坐在飄窗的窗台,就著一盞油燈翻閱手中的書卷。
敲門聲響起。
他打開門,楚千尋探頭進來看了看,一下溜進了屋中,背著手衝他露出了甜甜的笑。
夜晚的天氣明明很冷,屋內因為她這個笑就變得暖洋洋起來,葉裴天覺得自己溫暖得都快化了。
楚千尋坐在他剛剛坐過的位置,伸手翻了翻擺在窗台上的那本書,是一本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葉裴天已經開始忙碌著泡茶水,端點心。他的房間內竟然準備著楚千尋家鄉習慣喝的功夫茶和茶點。
楚千尋看著眼前忙碌的男人,他的雙腿筆直,腰肢緊實,銀色遮面之上暗華流轉,顯得既利落又乾淨,有一種禁欲的美。他因為自己的到來而欣喜地忙碌著,整個空氣之中都似乎在流淌著他對於自己的喜悅和眷念。
楚千尋的心裡有一點不忍,她的視線落在了小說燙金的封面上,斟酌了片刻,還是掏出一直攥在口袋中的六階魔種,
“裴天,我準備進階了。想請你做我的守護者。”
葉裴天眨了眨眼,端在手中的小茶杯翻倒在茶盤上滾了一圈,滾燙的茶水灑在了手指上而毫不自知。
楚千尋拾起他的手,放在嘴邊吹了吹,強大的愈合能力使他肌膚上的那一點燙傷迅速平複了。
但心中的驚懼沒有那麽容易平息。
“你不要怕,”楚千尋伸手輕輕摘下他的遮面,看著他的眼睛,“我們還要一起走很長的路,總要彼此相互守護。這事遲早不能避免。”
她貼近葉裴天的面孔,吻他的雙唇。那雙唇一片冰涼,對她的親吻毫無反應。
楚千尋捧著他的臉,細細地吻他,溫熱的舌尖分開他的雙唇,進入他的世界,讓他在自己耐心的吻中,慢慢地回復溫度,開始回應自己。
等到二人喘息著分開,楚千尋抵著他的額頭再問他:“可以嗎?如果你覺得不願意,我還可以去找燕姐。”
葉裴天的咬肌抖動,片刻之後在她的手中點點頭。
楚千尋摸了摸他的腦袋,雖然這對葉裴天有些殘忍,但這事對每一位至親好友都一樣殘忍,她和葉裴天如果想要從此一起走下去,成為最親密的伴侶,這是無法回避之事。
“你要知道,如果發生意外,我希望能以人類的身份結束一切。”楚千尋最後交代。
葉裴天閉上眼,許久才又艱難地點點頭。
以葉裴天的能力,即便他一時不忍心殺死自己,也完全能夠控制住魔化後的自己,不至於傷害到整棟樓的無辜之人,楚千尋安下了心。
她抬頭望了望窗外,今夜的夜空中沒有月亮,疏朗的繁星織就一道迷人的天河。
低階的魔種像是被打碎的寶石碎片,毫無規則。到了六階以上逐漸變得混圓起來,楚千尋舉起手中魔種,襯著夜空看去,球形的綠色寶石中流轉著深淺不一的綠,像是一顆微縮的小行星,被她持在指間。
她不再猶豫,將這來至於遙遠恆星的異物吞食。
……
葉裴天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沉默著看著蜷縮在床榻上的人。
床單是純粹的藍,襯得那人的肌膚異樣的慘白。那人深鎖著眉頭,雙手緊拽著床單,汗水不停地從額頭流淌下來,浸得床單上呈現斑斑點點的深色。
一種深綠色沿著她脖頸的血管開始向臉部蔓延,那種青綠色的脈絡,隱隱爬行在瑩白的肌膚之下,詭異地順著臉頰向上挪動,又緩緩褪下,如此來回反覆,仿佛在和某種力量相互爭奪著這具身軀。
葉裴天紋絲不動地坐在床邊,他的身軀微微前傾,修長的手指相互交錯著,手肘搭在膝頭,面色平靜,看不出絲毫緊張和慌亂。他只是那樣坐著,專注地看著楚千尋的臉。
數個小時過去了,他除了偶爾機械地動一下脖頸,沒有做過任何動作。專注到偏執。
事實上葉裴天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好像只有短短的一瞬,又似乎過去了好幾年。
他的腦袋是空的,胸口也空成了一個洞,什麽也沒有想,任何知覺都不存在。
有時候,床上的楚千尋痛苦地發出細微的聲響,葉裴天的心底會湧上某些念頭,
她是不是要死了?
這個念頭還來不及冒一個頭,就被無數隻利爪瘋狂地撕成碎片,狠狠地挫成灰,再挖一個坑,深深地埋下去,蓋上土,不讓它冒出頭來。
即便如此,他的心還是會在那一瞬間傳來一股身不如死般的絞痛。
他眼睜睜盯著那些綠色的絲線向上爬行,又退回來,反覆折磨著床榻上的人和床邊的自己,覺得自己已經被磋磨成了一個失去生命的活人。
那些綠色的脈絡終於緩緩從白皙的脖頸褪去,床上的人虛弱地睜開眼,伸出汗津津的手在他的臉上勉強摸了一下。
那一刻,五味雜陳,萬般苦痛,才如同潮水一般湧回被抽空了的身軀。
葉裴天伸出一隻手掌捂住了臉,像是一隻從地獄重回人間的惡鬼,終於可以貪婪地開始呼吸人間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