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氏已經感覺出婆婆房氏和她預想的不一樣了。
她倒沒認為是曹耀祖哄騙了自己,想想自家,娘對哥哥嫂嫂的不同……媳婦兒再好哪比得上親兒子?
游氏作為知府小姐,又是受寵的那款,她以前說話不太顧忌人,這會兒感覺出自己失言,想描補,又不知道該怎麼講,氣氛就有點僵。
緊要關頭還是曹耀祖站了出來,打圓場說算了:“表妹咬定說沒有任誰再去也不會有結果,再者,陳鄉侯恐怕還記恨著咱們。”
曹家人頓時想起萬榮領喬越過府那回,當時誰能想到那出身鄉野的窮小子日後能封侯?那會兒萬榮說他外甥仰慕曹耀祖人品才學,想結交一番,曹老爺因為一眼沒看上,都沒使人去喊曹耀祖出來。
當時誰都沒當回事,今時今日想起來,要說不後悔也就嘴上騙騙自己,自打喬越種出高產馬鈴薯曹老爺心裡就沒痛快過。
這些事,游氏並不知情,乍一聽說,多嘴問道:“他因何記恨?咱家哪裡對不起他?”
房氏不想聽媳婦說任何一句話,只想令她閉上嘴,曹耀祖耐心好,還解釋了一番,講陳鄉侯喬越第一次見到表妹的時候還是個窮小子,當時就是在曹家,他那時很失禮,不轉眼盯著表妹看了半晌,因為這個舉動使得他受了擠兌,曹家人看不起他這個行為三言兩語把人打發出府了……
“那是他不對,他怎麼有臉遷怒別人?”
曹耀祖歎一口氣,過一會兒才說:“夫人你心裡有數就好,出去切莫提及,否則恐怕要惹禍上身。陳鄉侯擅農事備受朝廷賞識,他勢大,在臨州有為數眾多的擁躉,我曹家招惹不起,莫說曹家,岳父也招惹不起啊。”
在游氏心裡,父親是她的底氣,曹耀祖這麼說她心裡很不痛快的,可再不痛快這就是事實。
堂堂侯爺咋說也比從四品知府強得多。
游氏將嘴唇抿得很緊,點頭說知道了。
“不說往日恩怨,咱們此番是為稻種而來,難不成空手而歸?”
曹耀祖也不想,但經過這兩回,他感覺再去陳鄉也是送上門去給人折辱,喬越那頭走不通,只能看父親這邊。
曹老爺想到農戶們拿田契領稻種時喜笑顏開的模樣,覺得要從他們手裡摳出一點也不容易,哪怕你肯多出錢,人家不一定敢冒風險轉手賣你。農戶們是有擔憂的,自家有良田,也領了種,卻不種,反而把種子轉手賣錢,這種事給衙門知道以後你還能買到種?
都說了高產水稻不能自留種,年年都要新制,你拿了種不種以後人家不賣給你了怎麼說?
再說,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時間去慢慢說服他們?
“先別去想稻種,耀祖你把衙門公佈的種稻之法謄抄過去,讓富山百姓學起來,哪怕用原先的自留種,種地方式優化了總能多些收成。”
曹耀祖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在心裡安慰自己,想著以前種馬鈴薯種麥種棒子也是,其實沒換種,只是種的時候更講究些,畝產就提高了很多,想來種稻也一樣的。
他認為畝產從三百多到兩千,一躍六倍不僅僅是換了稻種,手法同樣關鍵,這個驚人的收成應是兩者綜合的結果。
再有一段時間就該春種,曹耀祖耽誤不起了,眼看求種無望,她沒多耽誤,帶著游氏就要返回富山。
曹耀祖覺得只要同農戶們講明白,把新式種法推行下去,富山全縣也是能增產的。
可他算漏了一點,他沒考慮到預期和現狀相差太遠,這個心理落差多少人能調節過來?曹耀祖回康平之前同手下提過,說自己這就去為百姓請命,讓他們儘量想法子安撫,還扛了大旗說陳鄉侯總不至於罔顧民意。
曹耀祖一直都這樣,他是那種有說服力能給你信心的人,這種形象多數時候都是有利的,不管上峰或者手下都信任他,但也會有壞事的時候,就像這次。
曹耀祖回到富山縣的那天,全縣都在歡呼雀躍,到處能聽見有人吆喝說“縣令大人回來了!”“快來啊,縣令大人帶稻種回來了!”“縣令大人不愧是游知府的女婿,別人都弄不到種,只他有這個門路!”“何止,我聽說啊,曹縣令就是康平縣人,他同陳鄉侯是郎舅”……
都沒來得及掀開簾子同百姓揮手,坐在車廂裡的曹耀祖就聽到這些話,他心中一沉,感覺不妙,待馬車在府門前停下,曹耀祖護著妻子游氏進去,命管家傳話給縣丞縣尉,使他倆過來,問怎麼回事,方才知道是他出門時給下屬的信心過多,前些天農戶們又來衙門口鬧,他們頂不住就講了幾句,說縣令大人已經去臨州為大家求稻種去了,請他們莫要心急,稍安勿躁。
衙門這邊說得不多,農戶們自己補充完善得多啊。
簡單講,你說我試試,聽在別人耳中意思會改,他聽著是能成。
曹耀祖的底細尋常農戶知道得不多,衙門這些人多少都聽過,聽過回去還同家裡人講過,知情者又拍胸脯說假如縣令大人都求不到種,那誰也求不到。為什麼呢?因為他不僅是岑州知府的女婿,並且還有個表妹嫁給了陳鄉侯。
這些一抖出來,不得了,富山農戶已經提前興奮起來,他們做著水稻畝收一千多斤的美夢,想好到時候要天天吃撈乾飯,吃到飽吃到撐,邊想這些邊等縣令大人帶著稻種回來。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曹耀祖回來了。
他是拉了兩車東西,卻不是稻種,而是房氏為兒子準備的行李。
這兩車行李給讓農戶們產生了更大的誤會,曹耀祖還在和下屬商量事兒,農戶們已經匆匆趕回家去,帶上田契上衙門排隊了。
富山農戶都聽說了臨州是怎麼分稻種的,他們特自覺已經排出長龍。本來以為很快就該有人來分種,結果一排就是半日,好不容易大門開了有衙差出來,卻沒抬東西,而是拿出一張紙,貼了出來。
這年頭文盲多,讀書人少,排在前面的農戶探出頭看,看了半天也沒整明白,正好有個著長衫的讀書人路過,被農戶們攔下,讓他幫忙讀一讀。
他好心幫了這個忙,從頭讀下來,讀完正想走,又被拽住。
“就沒了?你念完沒有?還有呢?”
“對啊,怎麼就只說了該咋種地,沒講稻種何時發?”
“你再看看是不是漏了幾行?”
那人耐心真的好,又掃了一眼,搖頭說沒有,就這些。
農戶們倒是放他走了,接著卻把衙門口堵了,都讓大人出來,說明白那兩車稻種啥時候發?又怎麼發?是直接拿錢買還是收成之後以稅抵錢?富山縣衙吵鬧得跟市集一樣,衙差頂不住了,問縣令大人這怎麼辦?
曹耀祖是有些急智,鬧這一出他萬萬沒想到,一時間也沒轍。
拖著不是辦法,他親自走了一趟,告訴農戶們實在是去得晚了,那邊已經沒有多餘稻種,對不起鄉親們,請大家今年還是用自留種,又說自留種同樣能增收,只要用上新辦法。
苦等這麼久,輕飄飄一句說沒就沒?
“大人莫要說笑,要是沒求到稻種,你拉回來那兩車是什麼?”
“就是!這種玩笑還是少開!”
“兩車雖然少了點,沒關係先到先得,相信後面沒分到的也不會怨怪大人!”
“是啊,我們富山農戶還是明事理的。”
聽到這話,曹耀祖丁點不覺得安慰,只覺得下不來台。他都把為難寫在臉上了,說真沒有,讓大家不要輕信坊間傳言,高產水稻怎麼推廣具體要看朝廷安排,朝廷總有計劃,會想著大家的。
這幾句話顯然沒法平民怨。
要說曹耀祖去來一趟其實也沒耽誤什麼,以富山本地的氣候來說,每年種稻的時間不算早,發泡出芽育秧都得等到二月下旬溫度起來以後,秧苗在苗床上待個把月,至三月末移栽進田裡,之後開花在五六月,成熟收割已經是七八月了……算算日子,現在回去都沒到可以發泡稻種的時候,得等幾天,曹耀祖沒耽誤事,只是衙門給了農戶極高的期待,現在達不到,這個落差讓人難以接受。
有些人臉色很難看,就在說:“那你跑這一趟做成了什麼?還帶著夫人一起去,怕不是借著公務之名回家走親戚去了?”
“去來個把月,拉了兩車東西,天知道車裡是什麼?”
“縣令大人同陳鄉侯不是郎舅?您還能求不到稻種?”
“我卻不信陳鄉那邊丁點沒多,咱們年年都得多備些,怎麼會剛剛好就是那個數?”
有衙役立功心切,幫曹耀祖嚷嚷一聲,說都退開!怎麼你們還想同大人動手?大人去來一趟這般辛苦,沒求來稻種就沒有苦勞了嗎?是陳鄉候說沒有,他不給,你們要罵罵他,罵大人作甚?
罵他?
全天下種地的謝謝他都來不及,誰會罵他?
就算高產水稻還沒推廣開,其餘幾種已經讓農戶獲益良多,原先餓肚子的現在能對付了,原先勉強果腹的現在能吃飽了,民間都稱喬越是活菩薩,有不少自發給他供長生牌的,以前求的是風調雨順,現在求陳鄉侯加把勁再出成果,就希望年年都有好消息傳來。
本來場面還能控制,衙役這番話直接激起民憤,就有人振臂一呼,說揍他!揍他個黑心縣令!打著為百姓做事的幌子回家走親戚,收賄賂兩車回來張個榜就把大傢伙兒打發了!當別人都是傻子嗎?
人激動起來本來就容易喪失理智,尤其人一多,更容易引起暴亂。
混亂之中,立功心切的衙役被亂拳打了個鼻青臉腫,曹耀祖有人護著稍好一些,不過也挨了很多下,撤回縣衙裡頭關上大門才把人隔絕在外頭。
那些挨了拳頭的衙役都在咬牙切齒,痛斥聚眾鬧事的暴民!說該把這些人統統抓起來投下大獄!曹耀祖也是這麼想的,但他不敢全抓,只得吩咐說抓幾個煽風點火的殺雞儆猴,至於其他人讓他們回去準備春耕,把張貼出去那個多謄幾分,發到各鄉,讓農戶們學起來。
這手恩威並施沒毛病,他能想到退而求其次學習改良後的種稻法腦子也算活泛,在曹耀祖看來,現在他受點委屈,等水稻成熟收割回來農戶們會感謝他。全岑州都沒拿到雜交稻種,他卻能帶領大家增收。
曹耀祖想得還是太簡單了,他農學知識過於淺薄,應該說幾乎沒有,所以才會犯下大錯。
他以為新式種法是通用的,其實並不。
程序上可能差不多,實際操作的時候因為稻種不同,水稻生長的各個階段時間長短會有差異,需求也不同。常規稻和雜交稻區別蠻大的,不能一概而論。喬越發出去的手冊並不是說個大概,他講得很細緻,並且也讓農事專員們通知到各鄉,告訴他們自留種還是老方法伺候。
顯然,曹家父子沒問過農事專員的意思,他們自己也沒有農學知識儲備,悄悄就偷了師。
曹耀祖拿了個臨州雜交水稻種植教程回去推廣,讓富山縣用這個方法種他們的常規稻。
結果是什麼呢?
非但不能最大限度增產,並且存在品種上的衝突,會有不適宜之處,成熟後不僅沒法增收,反而可能減產。
農戶們本來就是憑祖宗傳下來的經驗在種地,如果遭遇的狀況是從前沒見過的,他們很難隨機應變,一旦地種壞了,憑自己幾乎沒可能完成搶救,一季收成極有可能就此砸了。
這些曹耀祖想也沒想過,他滿心火熱想的是什麼呢?想的是等到七八月份,岑州水稻收割,同樣是用自留種,富山縣收成翻其他縣一倍,他今年高升有望。
想到七八月份接踵而來的盛讚,曹耀祖大方的原諒了這些因為無法接受巨大落差暴起鬧事的農戶,就連帶頭的幾個也只關了十天半月就從牢裡放出去,讓他們聽衙門安排,準備春種。
發泡育秧移栽這個過程還算順利,後面幾個生長階段,家家戶戶都出現了很多問題,富山縣這一季的水稻種得很亂,距離收成還有個把月,農戶們就絕望了。一畝田能收多少其實在結粒之後就能看得出來,今年他們用上了衙門公示的新辦法,種出來的水稻比往年還要差太多了。
雜,亂,還有大量的空秕,收割的時候都能感覺缺分量,上手輕飄飄的。
富山縣是岑州排名靠前的富裕縣城,也是岑州產糧大縣,縣內耕地面積大,良田尤其多。曹耀祖一聲令下,全縣農戶跟著他胡搞瞎搞,結果是什麼呢?
今年富山水稻平均畝產折半,一畝良田只收回百多斤乾谷,脫粒之後看著就一小堆糙米,各鄉農戶坐在田埂上哭,瞧著比雙親過世還慘,哭夠了就有人帶頭往縣衙去,問衙門討說法,要道理。
大傢伙兒都是照衙門張貼的最優辦法種的,結果非但沒像縣令大人保證的那樣多收一倍,產量縮水那麼多!
富山縣原本有三百多斤的畝產,現在對半剩一百多,品質還差,根本賣不起好價錢。算算精力和本錢,這一季種虧了!說血虧不過分!
要是某一家這樣,還能說是自己種得不對,全鄉一個樣,衙門不給說法?
“衙門得補償我們!必須得補償我們!”
“就知道姓曹的是靠他岳父才當上官,有什麼本事?怕是只有吹溜拍馬的本事!”
“不該信他!咱們就不該信他!”
“走!上衙門讓他賠我們稻谷!我家六畝良田,虧了得有一千斤!那可是一千斤!”
“……”
曹耀祖也快瘋了,從發現不對勁他立刻修書送回康平,問父親臨州種稻的情況,田裡稻穗長勢。
曹老爺說全臨州水稻長勢喜人,劣田與往年差別不大,良田基本能達到陳鄉侯預期,農事專員估計每畝能收千斤,各鄉農戶喜不自勝。這時候曹老爺並不知道曹耀祖經歷了什麼,還問他富山縣如何,曹耀祖收到快馬加鞭送來的回信,傻眼了。
本來以為問題出在喬越那裡,這樣的話臨州收成也該不好,可實際呢?人家景氣得很,減產的只有富山。
那完了。
曹耀祖急上了火,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又問父親謄抄的種稻新法真沒有錯?曹老爺才覺察出不對,說鐵定沒錯,問他怎麼了?
這封信讓曹耀祖深感窒息,他想像中的盛讚沒有來,等待他的是全富山農戶的憤怒,尤其在水稻收割之後,臨州又傳捷報,聽說試種雜交水稻的良田畝產平均上千斤,農戶們紛紛歌頌朝廷歌頌陳鄉侯……人家畝產千斤,他們呢?他們五六畝地統共才能收一千斤。人家種一季水稻吃不完,他們交完稅就沒剩的。
曹耀祖就算少年老成,也是頭一回遇上這種事,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游氏看他這樣,安慰說不必著急,凡事有父親兜底。再說,這辦法明明是跟陳鄉侯學的,種壞了該賴他才對!
遇上這種棘手事,曹耀祖都沒心思哄游氏高興,只勉強笑了笑,讓她不必擔心說會有辦法,就把人請出書房去了。游氏看相公這樣很是心疼,她想做點什麼,就吩咐人偷偷放話出去,說這種新式種法是陳鄉侯教的,姓喬的見不得岑州增收,他故意坑人!
游氏信了曹家人說的,覺得喬越對曹家有成見在故意整人,她是最相信這套說辭的,哪怕別人提醒說這辦法是大人自己謄抄來,游氏依然相信這裡面有問題,喬越鐵定動了手腳。
在她的堅持之下,這套說法在富山縣傳開,全縣猛地炸開鍋,有人不信,有人說要對質。
曹耀祖都沒來得及想辦法把事情掩下來,它就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