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日,郁家上下忙得熱火朝天,他們在泡桂花酒窨桂花茶,郁夏跟著看了學了還漬了兩壇糖桂花,想著回頭給小海做甜羹。
桂花藕、桂花酒釀圓子、桂花杏仁豆腐也是美味,都可嘗嘗。
郁二爺過來的時候,郁夏差不多已經忙完了,他看婆子抱著細瓷小壇從房裡出來,一個照面,婆子招呼一聲:“二爺來了。”郁夏剛才歇口氣,聽到這聲兒又迎了出來。
就看見女兒穿著淡藕色的倒大袖旗袍,玉蘭圖案桂花領邊,這身是過來南省之後郁二爺給添的,前兩日才剛送到。看她這就穿上身了,還穿得這麼漂亮,郁二爺歡喜得很。
他讓捧著細瓷壇的婆子忙去,回頭誇讚邁過門檻站到屋簷底下的閨女漂亮,郁夏笑得更開一些:“爸進來坐,我給您沏茶。”
郁二爺跟進房來,在圓桌邊坐下,扭頭看了一圈沒見著外孫,便問說:“小海人呢?”
“讓安平哥帶出去了。”郁安平是外放的個性,家中他最會玩,加上他又是小海第一個認識的舅舅,兩人處得真是挺好。
想到天然萌的小海和故意賣蠢的郁安平,他倆湊一起有點好笑。
郁二爺就不太能笑出來,還說呢:“那小子連個女朋友都沒交,哪會帶孩子?他又是個粗枝大葉的,別……”
話都到嘴邊了,最終沒說出來,郁夏聽出他本來想說什麼,心想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將茶碗放到郁二爺面前,緩聲說,“當初哥只不過七歲,我又調皮,這才出了那樣的事,小海比我從前聽話,讓安平哥抱出去恐怕連下地的機會都沒有,丟不了的,爸您別再想過去的事了,往前看看。”
要說不想不念,不可能的。
早先丟了女兒,他難過;把兒子逼成少年老成的古板模樣,他也難過。現在夏夏回家來了,郁二爺高興之餘又心疼她吃過那麼多苦。
妻子先一步走了,他至親除了兄長就是這對兒女,以及外孫小海,如何能不掛心?
要徹底擺脫舊事的影響,的確不是一朝一夕,郁夏將手搭在她爸手背上,無聲安慰他,過了一會兒想起來問:“爸你這會兒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看我這記性,差點把正事給忘了。永福百貨的張天翔今日回南省來了,他遞了拜帖,說明天登門拜訪。閨女你不是同他有什麼合作?我猜想他主要是來找你的。”
因為郁家是開藥房的關係,同各家各戶都有往來,不過談不上多親。張天翔剛回南省,都還沒休息好立刻送拜帖來,也只能是來見郁夏的。
“使人傳個話來就行,爸你這麼忙怎麼還親自過來?”
郁二爺回說也沒什麼忙的:“你大伯忙,家裡上上下下都得他來統籌。你哥忙,最近兩年上我們妙春堂求醫的半數都為他來……爸閒人一個。”
家裡生意做著,很多藥材還得親手炮製,郁二爺也忙,他是擠出時間想多陪陪閨女。郁夏懂他,沒去點破,轉而問起郁時清的事情,問哥真有那麼厲害?名氣那麼大?又掰起手指頭算了算,夜鶯二十上下,郁時清還要大三歲半,得有二十四:“爸我問你,我哥他還沒說親?”
“你啊,有那精神頭多想想你同喬越的事,別為你哥操這個心!”
要郁二爺說,郁時清要是想成家,好找得很。他是一門心思撲在妹妹以及學醫製藥上,沒起那心思。
想想兒子和閨女本來也不一樣,多少人家閨女才十五六就急急吼吼把親事定了,兒子要是有能耐,到二十五六也不嫌晚。
思及兒子說,夏夏是個不會享清福的,她每天就陪伴家人那會兒最閑,其他時候不是在枕腕習字就是在畫她的洋裝設計圖,還央說想跟哥哥辨認中藥識背藥性……
“你哥說你忙得像個小陀螺,跟爸說說,忙出點名堂沒有?”
郁夏就讓她爸等等,起身開鬥櫃取了兩疊紙出來。
一疊是宣紙,是她最近練字的成果,還有七八張設計圖稿,用鉛筆畫的,目前還在修改階段,沒最終定下來。
郁二爺先看了閨女練的字,說不錯,才練了這麼短的時間已經不錯了,不過要想寫出風骨,還得堅持,要加把勁。
郁夏看著自己寫出來的傻粗黑臉上就燒得慌,哥是懸腕,提筆成字,個個遒勁有力。她不習慣用毛筆,手腕懸起來就抖,現在還是用的枕腕法,為了讓字不至於軟趴趴,經常會用力過猛,寫出來的就是呆頭鵝,看著就沒什麼靈氣,笨得很。
哥每次過來驗收眼裡都帶笑,他儘量忍著沒笑開,但微微上揚的唇角還是將他出賣了。
都說字如其人,郁時清看著妹妹那筆字和她本人的確相差老遠。
到底是新手,剛開始練寫得笨重也正常,一個一個規規矩矩的傻粗黑看著挺可愛的。
郁時清誇她了,郁二爺也誇她了,可她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填進去,郁夏將那疊宣紙收起來,將最近畫的設計圖稿遞給她爸:“爸你看看這個,我畫得怎樣?”
郁夏用鉛筆就順手多了,以前學醫的時候她還畫過解剖圖,上輩子定制禮服也看過設計師拿來的圖稿,她心裡知道該畫到哪種程度,線條看起來雖然稚嫩一些,美感是在的。
這要是讓郁安平來看,怎麼都該給堂妹鼓掌,郁二爺是古董眼光,自家住著老式宅院,穿著傳統服裝,平常進出門他也沒特別去注意太太小姐們的裝束,心思沒往這些地方放過,誇都不知道該怎麼誇,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裙子不錯,褂子也挺好看的。”
說完怕閨女以後就這麼收拾,他趕緊補救:“爸覺得你就像現在這麼穿著最漂亮,最近這些年流行起來的洋貨,有些的確方便,但也不能說是西洋來的就比咱國家的好,做人不能崇洋媚外數典忘祖。”
郁二爺還想把話題往中西醫上面扯,讓郁夏帶過去了:“您都知道我同張天翔有合作,就是這個,我們合作高級洋裝,這個做出來是賣給別人的,爸你再仔細瞅瞅。”
賣給別人啊?
那就沒問題。
“爸覺得你畫這個比外頭那些穿上身的都好看,肯定能賣得好,萬一她們眼瞎也沒啥,生意做壞了還有爸給你兜著。”
郁夏:……
晚些時候,郁安平玩夠了送小海回來,就發覺堂妹整個人恍恍惚惚,問她怎麼回事,郁夏就將放在手邊那疊圖稿遞給郁安平。
“這你畫的?不錯啊!款式比我在百貨商場看到那些還漂亮一些,也新鮮!”
“這收腰收得漂亮!這個禮帽,這個披肩……”郁安平將圖稿拿遠點,看了看整體,又想像了一下郁夏這麼打扮的樣子,忍不住就吹了個口哨。
知道他就是吊兒郎當的個性,郁夏沒放心上,她伸手摸摸小海的肚皮,問餓沒餓,小海搖頭。
小肚皮的確圓滾滾的,郁夏問他吃了什麼,小海偏頭想了想,想不出,就扭頭去看舅舅。
郁安平嘴皮子一禿嚕就報出一串兒名來,最後笑眯眯說:“我帶小海出去玩還能餓著他?你早先說同張天翔有個合作,最近一直在搗鼓,就是這個?”
郁夏點頭。
“我看著很好啊,還不滿意?”
郁夏轉過頭上下打量郁安平,看他一身煙灰色西裝,系領帶,穿皮鞋,這樣子的確是趕著潮流的,她就把身子側過來一些,認真問說:“安平哥你真覺得很好嗎?早先我爸過來,看過之後說裙子不錯褂子也挺好,應該挺好賣的,假如萬一要是賣不出去也沒關係,家裡有錢餓不著我……”
這就是一個父親最誠懇的鼓勵和保證。
郁夏本來挺有信心的,都給他說懵了。
她繪聲繪色學了一遍,郁安平聽完止不住笑,想由衷的說一句:二叔是真的不懂,他也不容易!
想想自家老爹,看他穿西服翹二郎腿就不順眼,二叔估計也就差不多。
“再有下回直接拿來我給你參謀,我看著行那一準行,不會做我還不會欣賞?”
郁夏單手摟著小海,另一手不好意思的捏捏耳垂,說:“我就是想聽我爸誇誇我,也讓他知道他閨女其實挺能幹的。”
郁安平單手托頭,又挑揀著往嘴裡塞了塊桂花糕,接著灌下一口茶,才說:“頭幾年二叔都不太開口,你說三五句他回一句就不錯了。他最近總和人說,說你特別認真在習字,寫得很好,說你腦袋瓜可聰明,還要跟時清學認藥,說你親手給他燉藥膳,又是噓寒問暖什麼的,特別貼心……他那些老朋友都笑話,說不苟言笑的郁二爺就這麼成了個女兒奴。”
還不止是老朋友,經常去妙春堂抓藥的都看出來了,消息不靈通的還在問呢,說郁家是不是有什麼喜事?
可不是喜事!大喜事!
郁安平經常在想,能把堂妹找回來真是太好了,不敢相信早先沉靜好似一潭死水的二房還能鮮活起來。
其實夏夏也是穩重的個性,在愛玩的人看來甚至會有點無聊,偏她就是讓家裡煥發出生機。半年之前,二叔那身體狀況睡看了都揪心,找回女兒之後他就好了,什麼都好了,真就印證了一個說法叫憂思成疾。他身上沒病,全是心病。
***
後頭一天,張天翔果然登了郁家宅門,他去的時候郁二爺人在府中,郁二爺坐下陪他聊了幾句,同時命人去給閨女傳話,說張家四少來了。
郁夏剛才陪小海玩了一會兒,聽說張天翔到了,就把兒子放在小床上,摸摸他臉蛋說:“小海閉上眼睡覺覺,媽媽出去一會兒。”
小海就用小胖手指了指臉蛋:“娘親親,親親再睡。”
郁夏又俯身親了親他,小海偷著樂了一會兒,就乖乖閉上眼。將小被子給他搭上,又叮囑房裡伺候的丫鬟,讓她別吵著小海,也別留他一個,有事要走開也得留個人看著。
安排好之後,郁夏才拿上草圖出去,她到外面會客廳的時候,張天翔已經喝了半盞茶,也同郁二爺聊了不少。
聽見有丫鬟在叫小姐,張天翔抬眼一看,來的就是郁夏。
分開還沒多少時日,再見面她變了不少,興許也有環境影響,她氣質沉澱下來,通身溫潤,就是古宅深巷裡走出來穿著繡鞋襖裙的小姐。
這身打扮朝郁家人靠攏了很多,一臉妝還是漂亮,她逆光而來,一開始看不清楚,走近之後十分動人。
張天翔起身寒暄,郁夏沒急著將圖稿遞過去,她請張天翔坐下,跟著同郁二爺打了個招呼,順著坐下。
“爸你跟四少爺說什麼呢?”
“就問問你在榮省的事。”
郁夏看似不經意瞥了張天翔一眼:“四少爺怎麼說的?”
“說你本事大,替永福拉了不少生意。”
她就揚唇笑了:“當時領著永福的工錢,是該為東家排憂解難,也多虧四少爺好心給我一個機會,自從過去上班,我就時來運轉了。”
張天翔哪受得起?
“郁小姐說反了,得利的是我們百貨公司。”
互相吹捧了兩句,郁夏伸手將圖稿遞過去:“這幾天我隨手畫了幾張,大體就是這種感覺,你看能不能做?”
張天翔過來之前沒想到今天能見到圖稿,他頓了一下,才伸手去接。最上面那張是白頁,揭開之後,這套冬日洋裝就展露真顏。
郁家是開中藥鋪的,他們見著圖稿就只知道好不好看,張天翔則不同,作為百貨公司的少東家,他經手的西服洋裝太多了,他足夠瞭解行情,也明白市場對高級洋裝的饑渴,看到這套圖稿難免兩眼放光。
認識也不是一兩天了,他對郁夏的時尚品味完全肯定,正是因此,從談下合作那天,張天翔就在期待。
今天拿到的這個設計圖稿比他預想中還要出色。
美就不用說了,她在西方流行風格上做了延伸,不是直接將爛大街的元素拼到一起,這圖稿上有很多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
不僅足夠美麗,也足夠別致,還有一點,它看起來絕不便宜,只差沒明晃晃的值錢和上檔次寫在紙上。
這些都是能哄得有錢人家太太小姐們買帳的要素。張天翔可以打包票說,只要材料沒問題手藝跟得上最大程度還原圖稿上的設計……他們一定賺錢,並且是大賺。
在追求美的道路上,太太小姐們一貫捨得,她們的錢是最好騙的。
張天翔沖郁夏豎了個大拇指。
“很棒,可以預見到我們要發財了。”
郁家可以說是藥材商,但他們並不是純粹追逐利益的商人,遇上張天翔這麼真誠坦率明晃晃把利潤擺在嘴上說的,還挺不習慣。
不過他是在誇獎郁夏,雖然銅臭味重了一點,郁二爺聽著還是挺舒心的。
不是能賺錢,是要發了。
這就說明閨女畫的那些是真好,郁二爺臉色更好看些,張天翔還說呢,既然圖稿都到位了,他也得加快腳步,回去就準備著手製作,又問郁夏是不是不準備回榮省了?這樣的話不如把合作搬到南省來?
郁夏想了想,回他:“這個圖稿我還沒最終確定,只是個草圖而已,哪怕確定了,製作中途可能會遇到一些問題,我們還需要商量討論甚至做一些臨時修改,能搬過來當然是最好,不過有一點,我文書是跟你簽的,別到時候你們張家另推一個負責人出來。”
為別人做嫁衣那當然不可能。
張天翔積累了不少籌碼,準備回去同他爸談談,最好能把榮省的生意交給其他兄弟,自己殺回大本營來。
他拿著圖稿回味了一遍,想到這輕輕薄薄幾頁紙能給他換回一箱一箱的銀元,那滋味別提多美了。
看夠了以後,他想起來問:“這陣子榮省出了件大事你聽說沒有?”
郁夏搖頭說不知情,張天翔就把錢家生意日漸衰敗,蔣家不滿意準備毀親,錢雪孤注一擲同蔣仲澤滾到一起,結果蔣家還是不認,准親家翻臉這個事說給郁夏聽了。
“我沒親眼見過,只聽說錢太太抓爛了蔣少爺的臉。錢小姐從中說情,又讓她媽上門去賠罪,事情還是沒有轉圜,我出發之前,錢家就已經完了。”
“……錢太太娘家那頭沒幫忙?”
張天翔放下圖稿,端起茶碗喝一口,接著說:“錢太太娘家是做生意的,不過隔得遠著,遠水救不了近火。現在錢家敗了,她恐怕會離開榮省回娘家去,不過回去就是徹徹底底寄人籬下,就算雙親尚在,並且疼她,日子也不會太舒坦。”
本來也是,娘家有兄弟,有兄弟就會有嫂嫂,嫂子們能讓嫁出去的小姑回來逞威風?
充其量就是給個遮風避雨的住處再給口飯吃,可能還會再給點錢,一定不夠過回從前體面風光的日子。
張天翔沒徹底點破,郁夏還是聽明白了,心說錢雪這麼爭強好勝的個性,從雲端狠狠跌下來,她自己都能憋屈死自己。她雖然是自個兒作死,也算是給夜鶯出了口氣吧?
夜鶯那時因為蔣仲澤的糾纏被錢雪雇人劃花了臉,毀容破相……現在蔣仲澤讓錢太太撓了個大花臉,也該說是因果迴圈。
才離開多長時間?榮省就出了這麼多事,一環扣一環也真夠精彩的。
“前段時間蔣仲澤還去永福百貨那邊打聽你……”張天翔猛然間想起這事,順口一說,才想起郁二爺就在旁邊,他後知後覺惱自己嘴快。
剛才說到錢雪和蔣仲澤,郁二爺雖有不快,卻談不上有多深的憎惡,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或許知道錢雪因為生日會同郁夏鬧的不快,但不知道蔣仲澤就是小海的親爸爸。
張天翔還在想該怎麼描補,郁夏就一派淡定回問說:“找我做什麼?為未婚妻求情?”
“興許是吧,錢家敗得這麼快,城裡都傳遍了,說是喬二少在替你出氣,幫你打壓他們。”
郁夏搖頭,說想太多。
喬越本來是想給錢雪好看,結果因為小海,沒顧得上。還不只是小海,後來喬深來了郁家也找來了,事情一出接一出,哪怕這會兒他也是邊做正事邊同家裡抗爭,他已經把錢雪這個人揉成一團丟進了回收站裡,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不過雖然沒做什麼,喬越的確是將錢家推進深淵的關鍵。
是因為忌憚他,怕受牽連,陸續有人同錢家劃清界限。這個勢頭一起就刹不住車,哪怕喬越什麼都沒說,別人就幫他說了。
都說錢家踢了鐵板,喬二少爺把郁夏當心肝,要替心肝出氣。
看看,喬二少還搬來了救兵,喬深都親自過來了,事情多嚴重呢?
錢家完了,誰要幫他們也得一起去死,不信你試試。
……
類似這種話傳遍了榮省,源頭在哪兒不知道,但就是這些言論讓許多人寧可信其有,誰也惹不起本地軍閥,他們齊刷刷選擇捨棄一個合作夥伴。
郁夏心裡猜測田洪可能做了推手,他栽了跟頭,這筆賬總要跟錢雪討回來的。
起初可能是田洪,後來就變成蔣家,錢家原本還能拖一拖,因為錢太太衝動的行為讓曾經的親家徹底撕破臉,蔣家帶頭打壓,效果立竿見影,錢家說完就完。
把曾經的親家搞成這樣,蔣家也是要付出代價的,郁夏猜想以後再同他們合作,誰都會長個心眼。哪怕一兩天看不到影響,時間長了總能看到。噁心的人在自取滅亡,聽著挺讓人舒心。
“蔣少爺同錢小姐不是真愛?多感人的一對,這樣就分開了?”
張天翔覺得蔣仲澤應該是挺喜歡錢雪,但他就是個靠家裡的少爺,胳膊肘擰不過大腿。再有一點,錢太太撓花他的臉,他心裡肯定有氣。
也不知道具體撓成什麼樣了,要是狠一點,毀容破相都有可能。一旦毀容破相,還談什麼真愛?恨都來不及。
像蔣仲澤這樣的人,張天翔瞭解。
他說愛你可能是真的,但你在他心裡篤定沒他自己重要,至於這個愛能持續多久也很難說,這一點,夜鶯不就領教過了?
這麼想著,他就攤了攤手:“我走的時候錢家已經晚了,至於蔣少爺,他忙著求醫。”
張天翔說起這事原本是想讓郁夏高興高興,他沒想到,蔣家人也落後一步往南省來了。
蔣老爺沒來,他坐鎮榮省管著生意,蔣太太帶著錢備著厚禮陪蔣仲澤出了門。蔣仲澤沒法接受毀容破相這個事,他最近頹喪得很,可本城有名望的大夫都看過了,說沒法子,就有人給他們指了條明路,上南省去妙春堂看看。
妙春堂幾百年的傳承,郁家祖上是做太醫的,給皇帝老兒看病!留下的醫書和手劄就不知凡幾,遇上疑難雜症找他們准沒錯,他們都束手無策那就真沒什麼指望了。
這一席話給了蔣仲澤希望,哪怕南省是大帥府所在,也是喬師長的權力中心,他還是毅然決然的來了。一路上母子兩個還互相安慰,說得罪喬二少爺的是錢雪,雖然她曾經是蔣家訂下的媳婦,現在不是了,喬家勢大不假,也得講點道理。
沒事的,治好臉傷就回去。
互相壯膽之後,蔣家一行來到南省,他們找了地方住下,修整之後,蔣仲澤留下來等,蔣太太帶著禮物去郁家大宅拜訪。
蔣太太過去的時候當家的正好在,郁時清也在,他在教妹子運筆走墨。教到一般,就有個端著茶盤的丫鬟興沖沖說:“小姐小姐,前面來了個求醫的,說是從榮省來。”
郁夏手上沒停,嘴上問了一句:“知道是誰嗎?”
“聽薄荷說是蔣太太,別的就不清楚。”
郁夏這個人,哪怕天塌了也頂得住,她少有慌亂的時候,偏這會兒,聽丫鬟說完,她手一抖壞了一頁字。
本來寫得挺順,這下真是可惜,郁夏擱筆,將這頁紙揉去,想繼續寫,又因為剛聽說那事壞了心情。
練字就得心平氣和,心不靜,寫出來總不對味。
見她遲遲沒再提筆,手持醫書坐在一旁的郁時清抬頭看來:“妹妹在想什麼?”
郁夏欲言又止。
郁時清合上醫書,走到她旁邊問:“有什麼事不能同哥哥說?”
是不太好開口,郁夏稍作猶豫,問:“哥你說,大伯他會為蔣太太出診嗎?”
“……”郁時清想了想,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能治的話,應該會吧。”
郁夏抿唇,哦了一聲,她這樣怎麼看都不對勁,郁時清伸手在小妹頭上拍了拍:“你認識蔣太太?還是有過節?不希望家裡出診?”
看她還在猶豫,郁時清揮退了一旁候著的丫鬟,將妹妹牽到旁邊來坐下,和聲緩氣問她:“有什麼心事還不能告訴哥?”
郁夏好像下定決心了,她回過頭來,看著郁時清,一本正經說:“按說咱家開藥房的,病患上門理應一視同仁,能救就得救他,我就是不喜歡蔣家人,我討厭他們。”
看她一臉嚴肅,說的話卻跟小孩子賭氣似的,郁時清覺得好笑,想說討厭他不救就行,沒多大事。
妙春堂有坐診的大夫,一般的病症都是坐診的大夫在看,家裡人有空也會幫著看,蔣太太備下重禮求上門來,那鐵定不是小病小痛,這種治不治看郁家人心情的,行醫的也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怎麼就不能挑病人?
說是這麼說,郁時清還是想知道理由,妹妹為什麼不喜歡蔣家人?有什麼舊怨?
不等他再一次追問,郁夏就示意他附耳過來,她湊過去小聲說了幾句。
郁時清那臉,就跟鍋裡的菜煎糊了一樣,越來越黑,越來越黑。
聽完最後一句,他蹭一下站起身來。
“小妹你歇會兒,我出去看看。”
郁時清說完疾步往外走,他就是出去壞事的,得攔著爸和大伯。天底下這麼多病人,誰都可以救,蔣仲澤打死不救。玩弄小妹的感情,在她懷著小海的時候同別家小姐訂婚,兩年多不聞不問,最近還為了未婚妻去找小妹的麻煩,讓小妹去給她未婚妻做丫鬟梳妝打扮……
就這種王八蛋,郁時清只恨老天爺不開眼,沒讓他一夜暴斃,還救他?五臟六腑都黑透了,人渣一個,沒救。
郁時清到的時候,蔣太太還在訴苦,上門求醫的都是這樣,先把自己的情況往慘裡說,再恭維大夫,懇請你仗義援手。
類似這樣的陣仗郁大老爺見多了,並沒有多大觸動,同時,他還沒看破蔣太太的來頭。假如前天聽說榮省鬧劇的郁二爺在,他就知道這是蔣仲澤的媽,可郁二爺沒在跟前。
郁時清邁過門檻進去就打量了蔣太太一眼,蔣太太順勢要誇他,他沒給面子,直接沖郁大老爺說:“大伯您來一下,有點事同您商量。”
蔣太太趕緊陪個笑臉說沒關係,讓他先去忙,自己能等。郁時清依然沒被蔣太太的善解人意所打動,他把郁大老爺帶出去,多走了幾步,停下來說:“我聽說來求醫這個太太夫家姓蔣,是榮省來的?”
郁大老爺頷首。
郁時清又問:“她是為兒子來?她兒子傷在面部?”
“侄兒有話直說吧,自家人不打馬虎眼。”
“那我就說了,毀容破相是他活該,您別把善心用在這人身上,他不配。”
“……為何不配?”
“妹妹在榮省的時候,因為姓蔣的吃了很大苦頭,這人就是先前同您說過那個錢小姐的未婚夫。”
聽到這裡,郁大老爺都氣死了,就那事他知道啊,要不是喬二少爺去得及時,夏夏還不知道會遭遇什麼,那畜生竟然請堂口來對付一個小姑娘,就因為小姑娘不肯去她家替她化妝。
就不說郁家姑娘金貴著,哪怕真是貧賤出身,她也不該遭這個罪。
錢小姐心狠手辣,她未婚夫又能好到哪兒去?還能不是一丘之貉?
郁時清還怕用力不夠,想再添把火,郁大老爺已經回廳裡去了,他回去就說對不住,近來事忙,沒空接診,讓蔣太太另請高明。蔣太太先前覺得都要成了,怎麼出去一趟他就改了想法:“我求您,無論如何救救我兒子,他這麼年輕,毀容破相了可怎麼過?”
蔣太太還說呢,說她兒子就是想著郁家醫術高明才打起精神過來求醫,要是帶不回好消息,他不得大受打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郁大老爺沒說難聽的話,可態度擺出來了,就是很忙,沒空,請她提上東西回去,不要再來。
郁時清人在外頭,也聽到蔣太太這席話,他聽著想笑。破了相就沒指望了?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靠臉吃飯的!
想想沒了這張臉他還能少造點孽少騙點人,沒准是好事一樁。
蔣太太一鼓作氣結果出師未捷,看她原封不動將東西提回來,蔣仲澤心裡一沉,催問說怎麼回事?
“郁家不是仁心仁義?咱們求上門去他見死不救?”
“說是忙著炮製藥材,得親力親為,顧不上其他。兒別擔心,媽趕明兒再去,若還不成我上妙春堂鬧他去!看他還要不要名聲!”
蔣仲澤這才消停下來,他看著蔣太太說:“媽我不能毀容!我一定不能毀容!”
蔣太太又是連翻安慰,說著說著還咒駡起錢家來:“媽讓你趁早退了那門親,錢雪不好,她媽更不是東西,她就是做好準備成心來毀你的,仲澤你啊,就是太年輕了。”
“親事已經退了,還說這個做什麼?”
“媽這不是怕你臉上好了又心軟起來,這女人你不能再碰!”
……
要是讓郁時清聽到他們母子兩個的對話,鐵定安慰一句:
不用擔心,他毀容毀定了,他好不了。
別說再來求一回,哪怕再求十回八回也沒可能,誰都能救,乞丐病重他都願意免費給看,蔣仲澤絕對不救。
至於說去妙春堂鬧事,有本事你就去,看南省百姓揍不揍你?主動送上門來鬧事,真是嫌命長了找死。
郁時清平常是謙謙君子,唯獨今天,他沒法君子下去,在得知蔣仲澤那些光輝事蹟之後,他恨不得一包砒霜藥死這王八羔子!
一個人生悶氣太難受了,晚些時候,郁二爺回來就被兒子堵了個正著,父子兩個在書房裡進行了一番談話,談完郁二爺把他平常最喜歡那只花瓶砸了,砸了都嫌不夠洩憤。
“他還敢求上門來?他怎麼有臉求上門來?他再敢來我打死他!”
郁二爺想起來,前兩天他聽張天翔說過,南省的蔣少爺讓未來丈母娘打破相了,他當時純聽熱鬧,想著欺負過閨女的人鬧成這樣,心裡怪解氣的……現在他不這麼覺得了。
這算什麼?這不夠!
郁時清畢竟已經緩了半天,他這會兒好多了,還在說:“我沒把這事說給大伯聽,只是說小妹同蔣家有怨。”
郁二爺表示知了,心說蔣仲澤毀容破相才好,留著那張臉準備騙誰?騙自家閨女?他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