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銅壁還是雲龜蒼鳥之屬,都屬於祥瑞一流,各地官員趕緊紛紛上表,大拍馬屁,但京都中的那位皇帝陛下有些不屑一顧。
因為這股祥瑞的無恥風氣是去年在北齊國境之內興起的,最先前傳說是西山第一場雪後,在山上有樵夫發現了白鹿、白狼與白狐,以為吉兆,上書北齊皇帝。
一代宗師苦荷以此為天人之兆,認定各國君主施政得宜,上合天心,故重開山門,於上京城外一處廟內,收一女徒,該女徒便是後來入了皇宮的司理理。
後來這股風潮又傳到了南邊,慶國各地也開始出現這種事情。不過慶國皇帝顯然是個不敬鬼神的強硬之人,直到前些天,欽天監監正顫抖著聲音,狂喜說道欽天監觀測到了景星慶雲,這才讓慶國皇帝開始正視這個事實。
祥瑞又稱符瑞,故老相傳,經文常注,乃是上天對於人間施政者表示滿意,而施的小魔法。這是天意的傳遞,人間百姓十分相信,而祥瑞地種類也極為繁雜。比如風調雨順,比如稻生雙穗,比如地出甘泉等等。
祥瑞分成五個等級,除了像麒麟這種根本找不到的。歸在嘉瑞之中,其余的等級分別是大瑞、上瑞、中瑞、下瑞。
白狼白狐乃是上瑞,蒼鳥、赤雁乃是下瑞,而欽天監大喜報告地所謂“景星慶雲”便是天上異彩之雲,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大瑞啊,而且名字裡又嵌著慶國的國號,縱使慶國皇帝再如何矜持與多疑,也似乎開始飄飄然起來。畢竟皇帝也是人,總是喜歡被拍馬屁的。
今年一定是個風調雨順地好年頭。
既然是好年頭,那自然不能有戰爭,以祥瑞為召,北齊與南慶之間的國務交流開始便得密切了起來,尤其馬上兩國聯姻,大皇子與北齊大公長就要洞房。北齊那邊派出了數量相當龐大的使團。
而令南慶人感到震驚與光彩的是,北齊國師苦荷。竟然也隨著使團南下,要做此次大婚的證婚人!
苦荷大宗師在天下間的地位何其超然,他不僅是最頂尖的大宗師之一,而且天一道也隱隱影響著各地的祭廟,與在四野裡行走著地苦修士,雖然神廟向來不乾世事。但這種含而不露的聲威,卻是早已超出了一位武道顛峰的影響力。
如此一來。慶人雖然驕傲光彩,但各項接待事宜又要重新擬過,葉流雲野鶴不知蹤跡,真能對等接待的,倒似乎只剩下慶國皇帝一個人了,可要皇帝親自出面,慶國鴻臚寺的官員,又沒有這麽大的膽子。
最後還是太后見不得下面那些官員慌張,出面了結了此事,依舊年莊墨韓大家規矩,請苦荷大師入宮,由自己負責接待工作。
不料等苦荷國師到了京都,卻是婉言謝絕了此請,自己住進了慶廟,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畢竟是一代大宗師,雖然兩國有別,慶人依然表現了足夠地尊敬,禮敬之余便是好奇,天下人紛紛猜測,兩國聯姻雖然事大,但怎麽也不可能驚動他老人家吧?
北齊使團入京數日之後,苦荷親赴南朝的真實目地似乎顯露了出來。
原來北齊皇帝親修一封國書,言明願與南慶修好,將去年草擬的那份協議延續萬年,兩國以兄弟相稱,不論尊卑,隻敘新誼,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如此重要的一次談判,當然需要苦荷親自坐鎮,慶國皇帝手執北方同事的書信,沉吟數日,終是輕輕點了點頭,只怕也是看了苦荷三分薄面。
消息一出,天下歡騰,慶人縱使尚武,但終究也是喜好太平的日子,只是軍方隱隱有些憤怒的情緒,覺得如今朝廷強盛,正是一統天下地大好機會,何必整幾張紙套在自己腦袋上?雖然不重,但讓呼吸總有些不順。
倒是老秦家那位軍方領袖將世事看的明白,毫不在意,隻對最親近地幾人偶爾說過:“如今北齊恢復的速度出人意料,幾年內總是不好用兵,這協議不過幾張紙罷了,到時候撕便撕了,咱們皇帝陛下當年又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
而苦荷南下京都的另一個目的,卻讓所有的京都官員百姓都跌破了眼鏡,他要收范尚書獨女――范家小姐為徒!
苦荷國師的理由倒也充分,言道年關陰陽交合前後數月間,天降祥瑞,正是天心仁厚之感,天一道持守天人合一之論,應天心而行人事,擇人間奇葩悉心栽培,為民謀福,方是正道。既然是奉天之舉,當然不囿於國土之限,北齊有祥瑞,故收一徒,南慶祥瑞現,自己自然要再收一徒,故而才親赴京都。
天一道宗師苦荷重開山門的事情,在去年就已經傳遍天下,但南慶人從來沒有想過這事情會與自己有什麽關系,哪裡想到天一道的關門女弟子會落在京都。
至於為什麽會選擇范家小姐――便成了眾人心頭的疑問,沒有太多人會聯想到遠在江南的范閑,畢竟范閑再如何囂張強大,也沒能力指使苦荷國師來為自己謀福利。
苦荷沒有解釋擇徒的標準,只是經由一些負責服侍的太監傳播流言。人們才知道,原來苦荷國師在京都偶遊民間,曾於太醫院門口默立半日。事後面現溫賞,言道院中某女心性善良淳和,聰慧無二,實為良材。
當日。范若若正在太醫院“實習”,以這幾個月來學得地護理知識和醫道,細心照料院中的危重病人,不解衣,唇微乾,汗濕冬日之衫,十分辛苦。
在這個世界上有句話叫做“文武無國界”,北齊莊墨韓的學生都在慶國當著大官。北齊國師苦荷要收慶人為徒,慶人只會覺得光彩,而不會生出別地感受,所以民間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反而有些樂觀其成。
只是苦荷
手徒,本來就是大事,而且收的乃是一位官宦家的小姐。自然要征求對方家中長輩地意見,而這事兒就連范建都不敢拿主意。又得入宮去請陛下的旨意。
在重重宮殿之中,慶國皇帝坐在龍椅上微微皺眉,沉默良久之後,隻問了一句話:“安之就這麽不喜歡弘成?”
范建悚然而驚,不知如何言語。
皇帝眼中閃過一抹笑意,卻也吃驚於范閑的手腳之長。能量之大,又覺得苦荷此人太過疼愛那個叫海棠的女子。不足為患,加上他將范閑放逐至江南,總有些許欠疚之意,便揮揮手允了此議。
大皇子成親之後不久,苦荷便扔下使團,帶著范若若飄然離京而去。
如此一來,范家與靖王家的婚事,便被無限期的推後了下去,只看哪天會真正的消亡。靖王世子李弘成本來被軟禁在家,驟聞噩耗,險些吐血。而靖王知道此事後,入宮大鬧了一場,最後惹得太后出面,才安撫了下來。
可靖王回府之後,終是咽不下這口氣,領著王府一乾花匠打手,直接衝到了世代交好的范尚書府上,不論前宅還是後宅,亂七八糟一通狠砸,將整座范府砸成了破爛不堪地垃圾場,生生毀了范建珍藏多年的無數件古董,趕得范府丫環們花容失色。最後靖王爺在匆匆趕回府的范尚書大人眼圈上打了一記猛拳,印上一記黑印,這才驕驕然領兵回府,稍解胸中那股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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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西湖邊,初春無蓮,細雨如線。
范閑一行人已經在杭州城裡住了將近一月,雖然號稱是度假,但在春意將至的江南,他就這麽呆著,當然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這些天裡,監察院駐江南的分司都開始全力運作了起來,不再如以往那般,任何事務都必須經由京都處理,而是直接遞到了西湖邊的莊園。
這座莊園,儼然成為了除卻京都正院以外,監察院第二權力中心。
關於江南路地官員情況,明家及那些鹽商們的相分細則,還有內庫最近幾個月地動向,都由坐在莊園之中的那名四處官員進行匯總,然後向范閑稟報。沒有了地域的距離,監察院上層對於江南的控制力度進一步加大,只是由於明家的反應極快,早在去年秋天的時候,就已經著手安排,而且明家本身又是當地地巨族,任用的人手都是家族成員,所以院裡安插地釘子層級不夠,並沒有獲得太有用的信息。
相反,在沙州收伏的江南水寨,在這個時候開始發揮出了令范閑意想不到的作用,夏棲飛這人深謀遠慮,早就想著要奪回明家,已經準備了很多年,所以對於明家的出貨渠道以及相關信息,掌握的比監察院還要細致許多。
明家一直詭異地安靜著,只是聽說在蘇州城裡已經有過一次上層的聚會,明顯是針對范閑的到來,只不過那次聚會十分隱秘,監察院沒有查到什麽風聲。
不過以范閑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他名義上在管教的三皇子,不論是明家還是江南路的眾多官員,都沒有膽量搶先去撩拔他。至於東夷城的雲之瀾那些人,他們本來就只是過來替明家撐腰的角色,誰想到范閑如此蠻不講理地展開了趕犬行動。
一個神仙在人間居住,或許可以長久隱於市井,但一群神仙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遮掩住自己的行蹤。常年沒有人居住的彭氏莊園忽然多了些人居住。不論是一應糧食果蔬地采購,還是那些名貴日用品的進莊,落在杭州城有心人的眼中。都能猜到絲毫。
所以在十幾天之後,范提司正在杭州地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江南路,但他躲在莊園之中避不見客。杭州知州上門一次,也被看門禮貌而堅決地否認了,所有人都知道了,范提司還在度假中,不想被人打擾。
不過眾人也在猜測,范閑安靜了這麽久,究竟在準備什麽呢?他安靜著,官場江湖上的人們也只有被迫安靜著。往江上大船送禮的人沒有減少,明家人也極為恭順地搬出了西湖邊上另外幾座宅院,生怕驚著提司大人的清淨。
西湖邊地莊園一片幽靜,卻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
……
湖上飄來一葉扁舟,兩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正分坐舟首舟尾,中間擱著一方矮幾,上面置著清淡果蔬與江南水酒。做派十分瀟灑。
兩個人正是易容之後的范閑與海棠,二人並未在臉上塗抹些麵粉之類的物事。只是由范閑巧手剔了些眉角,又用膠手略略將眉尾向上提了些,眉毛一變,兩個人的模樣頓時變了許多,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一定認不出他們來。
這時候小舟正緩行於西湖偏僻一角。今日小雨初歇後,湖上空氣十分清新。
最近這些天。范閑時常與海棠泛舟湖上,一方面是喜愛這裡的湖光山色,另一方面是范閑初習天一道地心法,依海棠所言,要時刻親近自然,以天地之元氣修複體內如濫柯一般的經脈。
說來也是玄妙,范閑修習天一道心法之後,不再雪山處蘊氣,轉由丹田,那些點滴蘊成的真氣就像帶著一抹清新的味道一般,在他的經脈管壁上緩緩滋潤開來,潤澤著乾枯破損的經脈,身處西湖之上,親近著自然美景,下有微涼湖水反映白雲藍天,側有山下微疏山林初展青顏,心法修行果然快了不少。
范閑相信海棠姑娘說的有理,但知道更關鍵地原因在於,自己的真氣循環比一般地武道修行者要多出一個,由體內體外循環往複的功夫,自己當年練的太多,以往只是用在攀岩之上,如今才知道,對於自己的心神與天地感應,大有好處。
他閉著眼睛,半躺在舟首,右手有意無意地搭在船舷之上,指尖與微蕩的湖面似觸非觸,一抹淡淡然以至不可察覺的真氣,從他地指尖緩緩溢出,與湖水一沾便又柔順收回,流入他的體內,讓指尖所向地湖水上震出細細波紋。
海棠輕輕劃動著雙槳,一雙明亮若湖水般的眼睛,注意著范閑的指尖,她的眉頭微微一皺,暗中歎了一口氣,心想面前這個
年輕人的悟性與機緣真是世上少有,像眼下這幅場景,真氣離體而回,沾染自然之息,明顯已經是天一道心法第三層的現象,自己雖世稱天才,但當初體悟到這種境界,也已經修習了五年之久,而范閑……這才十幾天而已!
雖然范閑如今的境界比她初入門時高出不少,領悟能力也強了許多,但進境如此之快,還是令海棠感到了一絲不可思議與警懼,范閑如今身兼南北兩大絕學,手中又握著極大的權力,偏在天下民間聲望又佳,這樣一個人,將來如果……走入了邪道,誰能來製他?
其實范閑在武道方面的悟性,遠遠不如海棠,而之所以修習天一道心法能如此順利,一方面是海棠在一旁毫不藏私的傳授,一方面卻是范閑小時候的真氣基礎打的扎實,第三點就是先前提過的,范閑對於這種真氣走了又回來的方式極為熟悉,他是一個吝嗇的人,卻湊巧迎合了天一道修行的方法。
似乎感覺到海棠在想些什麽,范閑從冥想之中醒來,緩緩睜開雙眼,似笑非笑望著海棠,說道:“不用擔心,如果我真想毀約,你帶到江南來的那個北齊人。我就不會讓他接觸那麽多東西。”
在他與海棠的協議,或者準確說是范閑與北齊皇室地協議中,長公主垮台之後。內庫往北方走私的貨物依然不會減少,而且在質量與等級上都會有一個極大的提升,甚至包括某些嚴禁出境地貨物,范閑都同意了北齊人的要求。
很妙的是。海棠帶到江南來的那個北齊人,是北齊朝廷地一位官員,身為戶部主事,卻又兼著工部的司虞,當初還在兵部沉浮過一段時間,這位官員在仕途上一直沒有起色,卻是多材多能之人,能算帳。知曉兵器構造,更精通貨物檢驗。海棠帶著他來,負責與南慶內庫的交易,實在是非常恰當的選擇。
“我這人是很重承諾的。”范閑望著海棠說道:“當初在上京城裡答應你們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
“我們也一樣。”海棠微微一笑,松開槳柄,任由小舟無主橫於湖面。說道:“你應該收到消息了,老師已經帶著范家小姐離開了京都。”
不等范閑開口。她繼續說道:“范思轍也已經開始逐步接手崔家留在我朝境內的產業,你應該知道,如果不是陛下點頭,這些本來應該收入國庫,而不會成為你的私產。”
范閑搖搖頭說道:“崔家本來就是我大慶子民,就算他犯事被捉。當然也應該由我們大慶人接管。”
海棠不理會他地強辭奪理,繼續說道:“而且我也依言將心法帶給了你。協議第一部分的內容,我想我們雙方都沒有什麽好挑剔的。”
范閑點點頭,這是一個對雙方都極有好處的買賣,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如此信任北齊人。海棠似乎也很不理解這一點,皺眉說道:“安之,你將妹妹與弟弟都送到了上京,不要說你是無意之舉……這是為什麽?”
范閑笑了笑,知道對方終於察覺到了什麽問題,但是卻不可能正面回答她,難道要自己告訴一個外國人說,自己很擔心哪天皇帝陛下忽然要來一招大洗牌,所以要在這天下別的國度裡留些後手?
他揮揮手說道:“這有什麽,只要我們的協議繼續履行下去,我相信不論是你,還是那位……小皇帝陛下,都會保護好我的家人。”
海棠眉頭一挑,說道:“如果事情敗露了,你怎麽面對慶國上上下下地人?”
“面對?根本無顏以對。”范閑笑著說道:“我雖然不認為自己是賣國賊,但人們肯定會認為我是最大的慶奸。”
海棠笑了笑,無言以對其人地坦白痞子性情。范閑接著笑道:“再說,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我不介意做一位國際主義者。”
……
……
“慶國各地的祥瑞,是你做的手腳?”海棠低頭問道。
范閑並沒有否認,梧州沙州等地的事情,自然是監察院做出來的,至於欽天監觀測到的景星慶雲……不要忘記,前任欽天監是二皇子地人,已經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被監察院請去喝茶,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放出來,如今地欽天監,與范閑的關系頗堪捉摸。
他心裡想著,北齊小皇帝在北邊頂片葉子搞三白,我這邊兒雪山上野獸少,但整個祥雲出來,總也能壓你一頭,陛下來的密信裡,明顯對於自己的安排相當滿意,字裡行間透著股得意。
“慶國的皇帝陛下……”海棠斟酌了一下措辭:“這些年雖少出面, 但世人皆知陛下天縱其才,尤其是這次老師收了你妹妹做關門弟子,難說他不會猜到什麽。”
范閑點點頭:“這些事本就瞞不得陛下,我身為臣子,也不會隱瞞,相關的事宜,我早就寫了密奏呈上去了。”
海棠微感吃驚,說道:“你倒是光明磊落,那有什麽事是你不會說的?”
范閑皺了皺眉頭,很認真地說道:“比如把內庫的銀子往自己家裡搬,這種事情,當然不大好意思和陛下說。”
小舟之上再次陷入了沉靜之中,湖水也再次沉靜。范閑看著微有愁容的海棠,發現半年之後,這位姑娘家的心性似乎有了些小小的變化,許是初涉朝政之事,終究對於心境造成了些微影響。
面對著海棠,其實范閑有些隱隱不安,在去年至今日的這些相處的日子裡,他稟承一字記之曰心的原則,在交往中盡量地坦露心懷,赤誠相待,甚至會說一些幼稚無比的話語,一方面是真地很珍惜海棠這個朋友,另一方面卻是想從心出發影響到這位女子,獲得一個強大的助力――出發點帶著利益,這讓他有些慚愧。
湖畔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范閑回頭望去,只見一匹駿馬在湖畔石道上疾馳而過,正大光明地駛到已經多日不曾有官員敢再次登門的彭氏莊院門口,一名有些面熟的官員翻身而下,怒意衝天地擂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