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很大,但他必須學會承受這種壓力,在籌備此事的過程當中,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和父親還有陳萍萍說出實情,只是這兩位長輩的心思實在難以琢磨,誰也不知道他們對陛下的忠誠到了哪種程度,更不清楚這樣一個肯定會讓皇族大亂的陰謀,會不會被兩位長輩因為某種原因強行壓製下來。
所以他選擇了一個人在黑夜裡前行。
監察院的情報源源不斷地送到了他的書房中,為了防止引起有心人的側目,范閑用的名義很巧妙,所小心觸碰的,也只是外圍消息,然後轉了幾道手,送往城中那個偏僻安靜的小院中。
他不敢在書房裡沉默太久,從而露出些許痕跡,還是如往常一樣孝順著父親,在圓中逍遙著,中途還去任少安府上做了一次客,只是今年辛其物並沒有如往年那般邀請他。
范閑心裡明白,辛其物畢竟是太子近人,在這種當口兒,在太子漸漸從沉默中醒來,用自己良好的表現表演瞞過宮裡所有人的當口兒,辛其物肯定受到了東宮的示意,不再試圖拉攏自己,只是這種轉變也不顯得突然。辛其物尋了個不錯的借口,並且還親自上府送上了一份厚禮。
數日之後,范閑終於將這件事情的頭尾想的比較清楚,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計劃後,站在事後調查者的立場上,用慎的目光審視著腦中的那些線索,確認皇族由上至下的調查,很難將洪竹扯進去,更牽連不到自己的身上,這才稍微覺得輕松了些。
大年初七,被悶在府中悶壞了的范思轍纏著自家的哥哥要出去逛逛。范閑一瞪眼駁了回去:“你當你還是范府二少爺?現在是院裡在瞞著你的行蹤……但肯定宮裡早清楚了你在哪裡……現在刑部沒人來捉你,是宮裡給父親和我這個哥哥面子,你這麽腆著一張胖臉出去招搖,宮裡的臉面往哪兒擱?馬上就會有人來逮你!”
范思轍一愣,心想哥哥今兒說話怎麽這般刻薄,但他這一年裡在北齊做事,依舊保留了當年的經商陰險天才,又脫了些許浮誇之氣,馬上看出來兄長有心事,心情比較沉重,小意說道:“哥,出什麽事兒了?一世人,兩兄弟,有啥話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你?”
范閑忽然想到隨著思轍南下的那幾名北齊高手,如今被安排在城外田莊裡,心頭微動,但馬上拋去了那些想法。連陳院長和父親他都不敢驚動,更何況自己這個寶貝弟弟,只是被思轍瞧出了心事,總要有個遮掩。
他微微頓了頓後說道:“末十那天,大殿下王府開門迎客,我也要去。”
“末十兒?”范思轍抿了抿嘴,嘻嘻笑著說道:“哥,那可是大日子,看來大皇子真是很看重你啊……居然挑這麽一天請你。”
范閑冷笑一聲:“只怕是王妃的意思……我愁的是什麽?我說要帶弘成去,結果昨兒個王府上來人提醒了一聲,末十兒那天,咱們那位二殿下也要去。”
范思轍倒吸一口冷氣:“天老爺啊……哥哥你把二殿下打成了一灘爛泥,這又要去坐在一張桌子吃飯,當心那娘們兒來陰的。”
范閑皺了皺眉頭,說道:“那倒不至於……誰敢在大皇子府上殺人?只不過……覺著有些不好應付。”
范思轍低下頭去,馬上想明白了哥哥憂慮什麽,大皇子選在末十兒請客,請的又是范閑和二皇子,想來是那位大皇子還存著想讓自己的兩個“弟弟”重新和平的念頭,哥哥不可能不給大皇子面子,可是……更不可能對二皇子松手,難怪如此為難。
他自以為想清楚了兄長心事沉重的原因,搖頭說道:“吃便吃去,反正什麽話都不接,大殿下拿你也沒輒。”
范閑笑了:“也是這個道理。”他看了弟弟兩眼,忽然說道:“真要出去?那可不能下車,只能在車上看看。”
范思轍大喜過望,可憐兮兮看著他,自北齊歸國後,他便一直被關在府裡,就連大年初一的祭祖也只能在車廂裡磕幾個頭,早把他憋壞了,聽著兄長有令,連連點頭不已。
……
……
車遊京都間,雪粒如柳絮般又輕輕揚揚地飄了下來。
范氏兄弟二人在京都繁華街道上逛了兩圈,中間去了一趟澹泊書局,了解了一下最近的情況。二位東家來了,慶余堂那位頂替七葉的掌櫃趕緊上車匯報,只是聽取匯報只是其次,范思轍只是想看看這個當年自己起家時的小書局而已。
離開澹泊書局,又去了抱月樓。
馬車停在抱月樓側方隱蔽的後門外,范思轍斜仰著臉,看著這個三層的樓子,小小年紀的臉上滿是老者的喟歎,先前看著澹泊書局,已經讓他頗有感慨,此時看著這間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妓院,腦子裡那些複雜感覺一下子湧了上來。
范閑掀開車簾走了下去,說道:“來吧。,
范思轍大喜,什麽話也不說,跟著他下了車。
後門處早有人迎著,一行人悄悄地進了後院,沿著那條清靜的樓梯直接上了三樓,坐在了一直空著的那個房間裡。
范思轍興奮地扭著頭四處張望著,手掌不時摸一摸他親手布置的仿大魏樣式的古色家具,滿臉不舍與激動。
范閑笑著看了他一眼,心裡並不擔心弟弟的安全,在京都中,只要他跟著自己一起出來,沒有誰敢強行做些什麽,只是看著范思轍的神情,他的情緒忽然間生出了些許觸動……像思轍和老三這種家夥,其實如果要以善惡來論,只怕都是要被剮千刀的角色,而自己卻一直堅定地站在他們的身後。
他自嘲笑著心想,自己還真不是什麽好人。
廂房裡沒有別的人,只有桑文與石清兒親自服侍著,略飲了一杯熱茶後,范閑對桑文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便走到了後方隱著的密室裡。
范思轍也不奇怪,看都沒有看二人一眼,只是繼續與石清兒講著閑話,話裡行間,對於自己離開慶國後,抱月樓的經營狀況十分關心,等到他聽著石清兒轉述了范閑對抱月樓的些微革新,以及樓中姑娘們的契約情況後,他才張大了嘴,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密室的眼光都變得不一樣了。
范思轍對兄長真是打心眼裡的佩服,這麽一改,看似樓子吃了些虧,實則卻是收攏了人心,而且減少了太多不必要的黑暗支出。
他搖著胖臉暗中讚歎道:“我只會賺銀子,哥哥卻會賺人心。”
……,
……
范閑要的就是自己屬下的忠心,這抱月樓在吸取權貴銀子之外的重要用途便是情報收集,而這種工作,就只能由對自己忠心耿耿的桑文姑娘負責。
“最近你有沒有去陳圓?”范閑望著溫婉的女子,似乎無意問道。
桑文搖了搖頭:“沒有。”
范閑點點頭,桑文是自己的直接下屬,只要陳老跛子不說話,院裡的規章與相應工作流程便不可能干擾到她的行動。
“我要的東西準備的怎麽樣了?”
桑文取出一個密封著的牛皮紙袋,遞了過去,說道:“關於繡局的情報很好到手,只是……您要查的那件事情,不好著手。”
她苦笑著說道:“太醫院的醫官們都是些老頭子,哪裡會來逛青樓?如果真要查太醫院,我看還是從院裡著手比較方便。”
范閑搖頭說道:“我事先就說過,這件事情是私事,絕對不能通過院裡……另外就是,太醫們都是老頭子,可是他們的徒弟呢?那可都是年輕人。”
桑文的嘴唇有些寬闊,但並不如何難看,反而與她溫婉的臉襯起來別有一番感覺,她張著嘴,苦澀說道:“那些太醫院的學生俸祿太少,沒有出師便不能單獨診問,便是京都各府上都不準去……要他們來抱月樓實在是困難。”
范閑從牛皮紙袋裡取出卷宗,眯著眼睛細細看著,憑借著自己那超乎世人多矣的記憶力,硬生生將卷宗上的大部分關鍵內容記了下來,便遞了回去。
桑文取出一個黃銅盆,將卷宗和牛皮紙袋放在盆裡細細燒了,全部燒成灰燼後才站起身來。
范閑消化了一下腦中的情報,閉著眼睛搖了搖頭,說道:“你這邊就到這裡了。”
桑文微微一福,說道:“是。”
范閑帶著弟弟離開了抱月樓,只是他卻沒有留在府中,送思轍回去後,他又坐上了那輛黑色的馬車。
他在馬車之中思考,不論是監察院方面獲取的外圍情報,還是抱月樓這裡掌握的片言隻語,都隻得出了一個相對比較模糊的定論。
太子的變化,確實是從半年前開始的,那時候范閑遠在江南,根本不知道京都平靜的表面下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毫無疑問,一直困擾著太子,讓他的精神狀態一直顯得有些自卑懦弱的花柳病被人治好了,這件事情讓知曉內情的太醫院集體陷入了狂歡之中,都認為是天神垂恩,給慶國賜福。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太子因為身體康復的原因,整個人開始散發出一種叫做自信的光彩,並且更加的平靜,於平靜之中展露日後一位帝王所應有的沉穩。
太后很喜歡這種轉變,陛下似乎也有些意外之喜。
從洪竹那裡得到確認之後,范閑就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從心理層面上,他能推斷出某些事情,可是……長公主可能只是將太子當作某種替代品,甚至將彼當成小白兔般的寵物,可是太子呢?就算他是被動方,可是他從哪裡來的膽子?
不論是以前那位太子的怯懦自矜,還是如今這位太子的沉穩自持,都應該沒有這種膽子去做出這麽荒唐的事情。雖然從政治上來講是有好處的,可是太子依然不像是有這種膽量的人,因為他不夠瘋。
所以在與洪竹商定之前,范閑首先做的,卻是調查這件事情的起因,他覺得實在有些古怪。
馬車一顛一顛,范閑的眉頭皺的老緊,身為費介傳人的他,對於藥物這種東西太熟悉不過了,所以在大致了解整個事態之後,他下意識裡將懷疑的目光放到了……藥上。
藥。
在這個世界上,花柳雖然不是不愈之症,可也是會讓人纏綿病榻,十分難熬的麻煩事兒,不然太子也不會痛苦了這麽多年,太醫院暗底裡困擾了這麽多年。
是什麽藥,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將太子治好?又是什麽樣的藥,可以讓太子的膽子大了這麽多?
所以他安排桑文開始查這一路的線索,當然用的是別的理由。然而查來查去,卻發現這條線索的後方竟是一團迷霧,抱月樓的情報力量有限,而監察院那邊的輔助調查也沒有絲毫進展。
范閑開始感覺到了一絲危險,似乎自己背後被一道冰冷的目光注視著,這是不是一個圈套?會不會是有人布了一個局,卻讓自己來揭破這些事情?
如果繼續深挖下去,他擔心會驚動那個隱在幕後的厲害人物,所以他斬釘截鐵地中斷了對藥的追查,轉而回到了自己應該走的路上。
因為他想明白了一點,自己與洪竹的關系沒有人知道,既然如此,應該沒有人會想到來利用這一層關系。如果真有另一隻手在試圖操控這個事件,那麽與自己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事發時不牽扯到自己身上,那隻手就不可能利用到自己。
藥是關鍵,但又不是關鍵,關鍵的還是太子的心,藥或許能起到一定的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這種行事的手法實在罕見厲害。范閑猜忖著,如果那藥真的有問題,那會是誰做的呢?
轉瞬間,幾個人名馬上浮現在他的腦中,有動機做這種事情的,不外乎是時刻恨不得把長公主和太子掀落馬下的自己,還有那位有了葉家之助,卻開始隱約感覺到太子要搶走自己在長公主心中地位的二殿下。
甚至有可能是……皇帝。
馬車中的范閑悚然一驚,下意識裡搖了搖頭,雖然他對於皇帝一直有所防范,可是皇帝對他著實不差,不像是這種人。而且不說皇帝本身對長公主就多有歉意,便是他想打掃庭院,又哪裡屑於用這種滿天灰塵手段。
當然,第一個湧上范閑心頭的名字,其實是陳萍萍,因為從藥,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費介。可是什麽都查不到,他不敢冒險去查,自然無法確認什麽,隻好收千。
馬車行至一偏僻宅院,正是當年王啟年用幾百兩銀子買的那間,范閑逕直走了進去,在最裡間的那個房間裡搬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沉默地看著對面那個枯乾老頭兒。
王啟年苦著臉說道:“子越在外面辭行,他明天就去北齊,沐鐵那家夥不敢接一處……
范閑揮手止住,直接說道:“你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些事情。”75,“您去找言大人也好啊。”王啟年哭喪著臉說道:“下官又不擅長這個……再說……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啊。”
范閑瞪了他一眼,說道:“何罪之有?又不是我們搞的破事兒。 ”
王啟年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就算不是滅九族,可是自己知道了那件事兒,如果讓宮裡的人知道了,自己這個監察院雙翼就算再能飛……只怕也是逃不過死路一條。
范閑溫和一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說道:“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你是我最最信任的人……再說了,我的事我你都清楚,隨便哪件都是掉腦袋的事兒,還怕多這十件?”
王啟年忽然很後悔,從北齊回來後,自己就應該按照小范大人和院長的意思,馬上接手一處,而不是又回到小范大人身邊重掌啟年小組,那樣的話,自己一定看不到那個瞎了眼都不該看到的箱子,一定聽不到那個聾了耳都不該聽到的秘聞。
……
……,
“有人在查。”陳圓淡雪中,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披著一件厚厚的裘氅,看著圓子裡的那塘水面上漸漸凝結的冰渣,微笑說道:“查的很巧妙,藏的很深,還不能確認是什麽人。”
費介看了院長大人一眼,搖頭說道:“離預定的時間還有三個月,希望不要出麻煩。”
“不知道瘋姑娘是不是查覺到了什麽。”陳萍萍歎了口氣,“不過小姐說過,駱駝真正的死亡,只需要壓上最後一根稻草……我活不了幾年了,這根草必須趕緊放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