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廣信宮外依然一個人都沒有,連洪老太監都不在這裡,所有的人都遠遠地保持著距離,只要與廣信宮保持距離,就是與死亡保持距離。
姚太監這時候還在東宮外,但他的心思卻早已投向了廣信宮,他的手腳冰涼,內心陰寒,不知道宮裡正在發生什麽,雖然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去想那個場景,可是卻依然忍不住。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東宮裡的動靜,陛下既然把這座宮殿讓自己看管,那自己就一定不能讓裡面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鬧出什麽動靜來。
相對於廣信宮,東宮這邊的情勢似乎要平靜許多,姚太監雖然緊張,但並不害怕,東宮上上下下的所有奴才全部都被砍了腦袋,裡面只剩下那對孤兒寡母,諒他們無論如何也鬧不出什麽動靜來。
然而,他被雨水沁的有些濕的眼眸,卻突然間乾燥起來,燃燒起來?
……
……
好大的火!
雄雄的火焰從東宮那些美侖美奐的殿宇間升騰而起,化作無數火紅的精靈,向著這灑播著雨水的天空伸去,無比的熾熱伴隨著火焰迅即傳遍了四周。
姚太監的眼瞳猛地一縮,然而眼瞳裡的那抹紅卻沒有絲毫淡化――東宮起火!在這個當口兒,除了宮裡那對尊貴的母子自己點火,沒有誰能夠辦到。可是……難道這對母子想**?
而且此時雨下地這般大,這火是怎麽燃起來的?為什麽漫天的雨水都無法將這火勢澆熄?
姚太監知道此時不是去追究火是如何點起來的,而是馬上要下決斷,是救火還是如何。
任由皇后與太子母子**而死?姚太監沒有花多長時間思考,他知道,縱使陛下再如何憤怒,可是如果在自己的看管下,皇后與太子就這般沒有承受天子之怒便死去,天子之怒便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片刻之後,姚太監的嗓子像是被火燎過一般。嘶啞卻又尖銳地高聲叫了起來:“走水啦!”
……
……
皇宮裡不知道有多少貯水的大銅缸,不知道有多少太監宮女。當東宮火起的時候,早就已經有人反應了過來。紛紛向這邊趕,開始拚命地救火。姚太監緊張而小心地沒有參加,而是站在外圍黑著張臉注視著忙碌的人群,極度小心,不讓任何人搶先與那燃燒地宮殿裡的母子二人接觸。
這火有些奇怪,似乎不像是宮殿自己燃起來,而是有誰用了些極易燃燒地材料油脂。所以火勢極猛。連雨水也燒不熄,然而當這些材料燃盡之後。火苗也就沒有後繼之力,熄滅的也是極快。
便有忠心地太監奴才撞破了被燒的黑糊糊的宮門,想闖進去救裡面的主子。
然而那個小太監一旦撞破宮門。卻發現自己眼前一黑,不知怎的便被一根木柱砸中了頭部,昏了過去。
姚太監冷漠地當先而入,身後那些侍衛與太監再次將東宮圍了起來,將那些面面相覷的救火人群隔在了宮殿外面。
東宮裡已經被燒的一片淒涼,而在殿前地雨泊石板上,皇后娘娘正被太子殿下抱在懷中,身上除了些許被火燎過地痕跡,便只是雨水打濕後的狼狽。
姚太監微微躬身一禮:“火熄了。”
意思很簡單,既然火熄了,二位主子就還是暫時委屈在這宮裡呆會兒。
手掌被燙起一串水泡地太子盯著姚太監的眼睛,臉上閃過一絲戾狠神情,一字一句說道:“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本宮,不然整座皇城都知道了東宮失火的消息,你們以為還能瞞多久?”
然後太子提高聲音,平和說道:“本宮無事,只是母后被煙薰暈了過去。”聲音很輕松地傳到了東宮外,落在了那些前來救火地人們耳中,讓這些人心頭一松,只要皇后太子無事,自己這些人也就不用倒霉。
然而這聲音落在包圍東宮的太監侍衛耳中,卻又代表著另一種意思。
……
……
姚太監身子一震,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這個平素裡十分普通的太子爺,微微皺眉,這才知道,這位太子爺畢竟是陛下的親兒子,大禍臨頭時,這種決斷,這種**逼駕的手段,用的竟是這樣漂亮。
皇帝要處理家事,要保持自己的顏面,所以選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這些時辰,天公湊趣,降了一場雷雨助興,今日的皇宮,已然死了上百名奴才,為的便是掩住眾人滔滔之口。
然而此時東宮失火,眾人皆知太子皇后安好,這件事情再也無法悄無聲息,所謂家事,漸要轉作國事。
姚太監看著面色平靜的太子殿下,忽而心頭一震,發現這位平素裡有些窩囊的太子爺,一朝遇事,無論是眉眼還是神情裡,竟是像極了陛下――
慶國真正權力最大的那個女人,那個老女人,其實早在半個時辰前就醒了。老人家需要睡眠的時間極少,但太后娘娘依然習慣性地躺在含光殿的綿軟大榻上,閉著眼睛養神。
今天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醒了已經這般久,天卻還是這麽黑,讓人沒有起身去園裡走走的興趣。
尤其是後來的那陣風雨雷聲,讓太后老人家的眉頭皺了起眼,眼睛閉的更緊了些。她不怕打雷,但厭惡雷聲,總覺得是不是老天爺對於老李家有什麽意見,才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告訴自己。
風雷之後。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只是這陣聲音很快便消失了,蒙蒙黑的宮殿裡又恢復了平靜。
太后卻不想再躺了,在嬤嬤與宮女的服侍下,緩緩從床上起來,顫顫巍巍穿好了衣裳,在額上細細熨貼地系了根青帶,被扶著坐到了椅上。
宮女們悄無聲息地端著金盆前來侍侯老人家漱洗,盆中地溫水冒著熱氣。
太后盯著盆中的熱霧發怔。
片刻之後,她歎了口氣。揮揮手,說道:“剛才是哪兒在鬧呢?”
宮女們和嬤嬤們面面相覷。她們雖然也聽見了,隱約應該是東宮那面。但是此時尚是凌晨,誰也沒有出殿,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即便有的人猜到是東宮出事,可是也沒有誰敢當著太后的面說出自己的猜測。
便在此時,那名端著銅盆的宮女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
而一名老態龍鍾的太監卻緩緩從殿外走了進來。
整個皇宮。除了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這位老太監可以不經通傳,直接進入太后寢宮。而太后身旁圍著的那些宮女嬤嬤們看見那名老太監進來。愈發地沉默,只有那名端著銅盆的宮女臉上閃過一絲絕望,一絲掙扎。
洪老太監緩緩走到太后身邊說道:“東宮前些天抓了幾個手腳不乾淨的奴才。結果沒殺乾淨,又鬧了一鬧,老奴讓小姚子去了,只是小事情。”
太后微微皺眉,喔了一聲,眼光卻瞥著那位端著銅盆地宮女。
洪老太監也用他渾濁不清的眼神,看了那位宮女一眼。
那名宮女地身子顫抖了一下,緩緩低下了頭。
……
……
然而她馬上抬起頭來,用極快速的語速說道:“東宮……”
說了兩個字,便停頓在了那裡,她驚恐萬分地盯著對面。
太后用她那蒼老而顫抖地手,死死地握住了洪老太監的手腕,因為她知道,只要洪老太監願意,這條老狗有無數的法子,可以讓那名宮女說不出一個字來。
“走水。”端著盆的宮女抖著聲音說道:“好大的火,皇后和太子娘娘還在裡面。”
洪老太監緩緩搖了搖頭,將手縮回了袖子中。
太后緊緊盯著那名宮女,說道:“陛下呢?”
“陛下在廣信宮。”
那名宮女咬著嘴唇,替她的主子傳出了最後一句話,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句話,左手掏出袖中的釵,將釵尖刺入了自己地喉嚨中,鮮血汩汨而出。
她手中地水盆摔落在地,砰的一聲脆響,她地身體也摔落在地,一聲悶響。
含光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宮女嬤嬤都被這一幕驚呆了,誰都說不出話來。
“死不足惜地東西!”太后站了起來,看都沒有看地上的宮女屍體一眼,說道:“去廣信宮。”――
廣信宮外的雨漸漸小了起來,而長公主的呼吸也漸漸小了起來,她臉上的紅已經由緋轉成一種接近死亡的深紅,那雙大而誘人的眼眸漸漸突起,極為詭異。她的身體懸於美麗的宮牆上,她的生命全部懸於扼在她美麗潔白頸項間的那隻大手中。
死亡或許馬上到來,然而這女子,這位慶國二十年來最怪異的女子終究是瘋的,所以在她的眼中根本看不到一絲對於死亡的恐懼,有的只是一抹淡淡地嘲弄與譏諷。
嘲開與譏諷的對象,自然是她面前的天下第一,她的兄長,慶國的皇帝陛下。
或許是這一抹嘲弄的原因,慶國皇帝的手掌略微松了松,給了李雲睿一絲喘息的機會。李雲睿大口地呼吸著,忽然間舉起拳頭,拚命地捶打著皇帝堅實的身軀,因為呼吸太急,甚至連她的鼻涕和口水都流了出來,淌在她那張依然美麗卻有些變形的臉頰上。
死亡或許不可怕,但是沒有人在將要死的時候,忽然抓到了生的機會,還不會亂了心志。
皇帝冷漠而譏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說道:“原來,瘋子終究還是怕死的。 ”
長公主啐了皇帝一臉的唾沫,嘶啞著聲音,瘋狂地笑了起來。
皇帝緩緩拭去臉上的唾沫,面色不變,又舉手緩緩擦去長公主臉上的東西,緩緩說道:“你我兄妹二人,這幾年似乎很少說些知心話了,多給你一些時間何妨?”
“不用時間了。”長公主艱難地吃吃笑道:“我只是在想,你如果今天殺死我,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殺陳萍萍了……很奇妙的是,清宮這種大事,你居然一個虎衛都沒有帶……你在防著誰?防范建?”
以慶國朝廷的局勢,一旦平衡完全被打破,身為帝王,自然要樹立全新的平衡,而原來老的一代,自然要成為祭品。
“很好……看來范建死了,范閑也要死了……有這麽多人陪我一起走,我又在乎什麽?”
長公主忽然又啐了皇帝一臉,嘶著聲音說道:“你是寡人,你是孤家寡人!殺了我啊,殺了我,你沒兒子,你什麽都沒有……你就是一個孤魂野鬼。”
“天子不需要朋友。”皇帝冷漠說道:“至於兒子們,如果他們敢造反,朕自然可以再生。”
廣信宮外,忽然傳來急促的叩門聲,聲音極響,似乎外面的人極為急迫。
“你……終究還是……不舍得殺我。”長公主喘息著,怔怔望著皇帝說道:“你明知道我是在拖時間,為什麽任由我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