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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余年 第7卷朝天子 第155章 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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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貓膩 分类:军事 更新时间:2024-08-26 16:05:55 来源:搜书1

梅妃的屍身已經被整理完畢,安靜地躺在大床之上,還沒有移走。這位曾經與范閑有過一面之緣的清秀少女,依然沒有逃脫皇宮裡的噩運,或許是失血太多的緣故,她的臉龐上一片霜一般的雪白,在正午的陽光下,反耀著冷厲不甘的光澤。

范閑曾經真心祝福她能夠生下一位公主,然而可惜可憐的是,她終究還是成功地生下了一位皇子。范閑原初擔心的是,這位梅妃娘娘誕下的皇子長大之後,會給這座皇宮再次帶來不安與血光,但只怕連他也料不到,那位小皇子剛剛生下來,梅妃就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正午的陽光啊,就像這座皇宮一樣光芒萬丈,然而怎麽照在那張俏白的臉上,還是那樣地冷呢?

……

……

范府,偏書房。

范淑寧及范良姐弟二人,此時正在思思的陪伴下午睡。陽光照拂在范府園內的樹木花草上,給這間書房的窗戶,描上了十分複雜的光影。

書房內,林婉兒面色凝重地坐在書桌之旁,沉默許久之後,終是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梅妃的命也苦了些。不過這樣也好,交給貴妃娘娘養大,將來也免得再起風波。”

此時房內只有她與小姑子范若若二人,這大半年中,她們二人時常入宮陪伴日見蒼老的陛下,對於皇宮裡的事情十分清楚,便是那位真有若雪中梅一般清麗驕傲的梅妃娘娘,也很見過幾面,並不陌生,只是她們怎麽也沒有想到,梅妃居然昨夜難產而死。

范若若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然而聽著嫂子的歎息,沉默許久之後,抬起頭來,看著她的雙眼,淡淡說道:“要怪只能怪她的父母,非要將她送到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

這句話是石頭記裡元春曾經提過的一句,林婉兒自然知曉是范閑所寫,然則她是何等樣聰慧機敏之人,馬上聽出了妹妹話中有話,眉尖微蹙問道:“陛下血脈稀薄,而且宮裡如今一直是貴妃娘娘主事,你我是知曉她性情的,總不至於……”

不至於如何,二人心知肚明。范若若思忖片刻後,搖頭說道:“貴妃娘娘當然不是這等人,只是……我入宮替梅妃診過幾次脈,胎音聽的次數也多,初七那日,她被哥哥刺了一句後,格外小心謹慎,一直保養地好,身子也比剛入宮時更健壯一些,依我看來,雖是頭胎,也不至於出這麽大的麻煩。”

“生產之事,總是容易出意外。”林婉兒想到自己生范良的時候心有余悸說道。

范若若皺眉許久後,依然是緩緩地搖了搖頭:“聽聞是順產,我還是覺得這事兒有些古怪。”

書房中沉默許久,林婉兒看著她壓低聲音說道:“可這說不通。”

的確說不通。慶國皇宮裡向來陰穢事兒不少,但真正這般可怕的事情,卻是沒有誰敢去做的,尤其是梅妃懷的龍種,乃是陛下年老才得,宮裡一直由姚太監親自打理,便是漱芳宮為了避嫌,也沒有插手,誰能害了梅妃?

范若若忽而輕聲說道:“梅妃娘娘的產期,比當初算的時間要晚。”

林婉兒心頭微震,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雙眼,問道:“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范若若搖頭應道:“身處禁宮,那段日子陛下天天宿在她那處,自然沒有誰有這個膽子,去觸犯皇室的威嚴……如今想來,只怕當初這位梅妃娘娘年少糊塗,只求陛下寵愛,怕是誤報了,好在後來誤打誤中,才沒有出大亂子。”

林婉兒歎了口氣:“真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年紀小,本就不懂事,仍是怪她父兄家族,隻為求榮便將她賣入宮中,只怕這事兒就是她族裡出的主意。”范若若冷笑道:“她家只是小門,加上宮裡多年不曾選秀,只怕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忌諱,膽子竟是大到這等地步……梅妃之死,和他們哪裡脫地開乾系。”

林婉兒聽到此時,終於聽明白,也猜明白了,只是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說道:“雖是欺君之罪,但終究是剛生了位皇子,又沒有什麽大逆不道之行,怎麽……就無緣無故地死了呢?”

“誰知道陛下心裡是怎麽想的。”范若若的眉宇間泛起淡淡憂愁,說道:“只是苦了那個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的孩子。”

在慶國,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孩子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然而他依然在母親的遺澤下健康幸福地成長。只是很明顯,被正午陽光照耀地冰冷的梅妃,不可能像葉輕眉一樣,站在冥冥中注視著自己的兒子。

也沒有人想到,梅妃的死,只是因為范閑曾對皇帝說過,梅妃終是不如宜貴妃,而皇帝陛下,也想通了某些事情。

第一百五十五章午(下)

這一段日子的南慶很和諧。宮裡新生了位小皇子,此乃喜事,至於梅妃究竟是怎麽死的,完全沒有人敢開口議論,那座宮殿裡接產的穩婆,很自然地因為梅妃難產而死陪葬,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眼下大慶朝廷正在北方用兵,國勢緊張之時,一統天下定基之日,哪有人會狗膽包天,說那三兩犯禁句子,莫不怕那些在黑暗裡的內廷太監和苦修士來個報告?

不過數日,梅妃的事情便淡了,京都重新化作了好一片朗月清風秋深的,一片清明。

北方戰事依然在纏綿之中。冬雪漸至,南慶的攻勢卻沒有減弱,一路直襲向北,快要接近北齊人布置了二十年的南京防線。只是很可惜,一直停留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在得到了北齊皇帝的全權信任之後,異常冷漠地按兵不動,死死地鍥在慶軍行進道路的腰腹上,令慶國軍方無比忌憚。

史飛終究還是去了北方,因為戰事吃緊的緣故。京都微感肅然,這位曾經單人收伏北大營的燕京舊將,被陛下派到了北方,輔佐王志昆大帥,負責北伐事宜。名將如紅顏,想必史飛踏上旅途的時候,心中也是充滿了豪情壯志。

史飛一去,京都守備師統領的職位又空缺了出來,不知吸引了多少軍方青壯派實力人物的灼熱眼光,然而陛下緊接著下來的旨意,頓時打熄了所有人的奢望。

葉完正式從樞密院的參謀工作中脫身,除了武道太傅的職務外,兼領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關於這個任命,沒有任何人敢於表示反對,哪怕連絲毫的意見也沒有,因為葉完這一年裡在帝國西方立下的豐功偉績,實實在在地落在大臣百姓們的眼裡,誰也無法壓製他的出頭。

數十年前,葉完的父親葉重便是在極為年輕的時候,出任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如今風水輪流轉,又轉到了他並不喜愛的兒子身上,但在外人眼中,所謂將門虎子,一府柱石,不過如此。

深秋的正午,清冷的陽光灑在葉完一身素色的輕甲上。這位年輕的將領眉頭微皺,輕夾馬腹,在京都正陽門外緩緩行走。他的眼睛微眯著,不停地從身旁經過的百姓身上拂過,就像是一隻獵鷹,在茫茫的草原中,尋找自己的獵物。

其實這只是他下意識裡內心真實情緒的反應,他並不奢望能夠在這裡遇到那位小范大人,只是有些渴望能夠見到那個傳說中的人物。雖然陛下嚴旨吩咐,若他看見范閑,一定要先退三步,但葉完怎麽甘心?

清曠的深秋天空裡,清冷的陽光轉換成無數道或直或曲的光線。葉完的眼睛眯地更厲害了,微黑的臉頰,眼角擠出了幾絲與他年齡不相襯的皺紋,他在心裡默默想著那日在太極殿前與陛下的對話,心情異常複雜。

為什麽選擇在秋日進行北伐,難道不擔心馬上便要來到的綿延寒冬?這是北齊君臣們大為不解的問題,也是南慶臣子們的擔憂。只是陛下嚴旨一下,整個天下為之起舞,戰馬奔騰踏上了侵伐北朝的道路,誰也不敢多問。最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此次大戰選擇的時機不對,可是葉重統屬的樞密院,最知戰事的慶國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選擇勸諫陛下。

“數千數萬兒郎前赴後繼,踏上不歸之路,只是為了逼他現身。”葉完騎在馬上,微微低頭,似乎是想躲避那些並不熾烈的陽光,唇角泛起一絲微澀的笑容。他不明白陛下為什麽如此看重范閑,更不明白為了誘殺范閑,陛下讓慶國兒郎付出這麽大的代價,究竟應該不應該。

……

……

當葉完將軍心生唏噓之意時,他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撲殺的對象,慶帝在這片大陸上最擔心的那兩個人,已經通過了城門,回到了京都。只不過那兩個人所走的城門,並不是正陽門。

正午的陽光,在西城門處也是那般地清漫。來往於京都的繁忙人流裡,有兩個極不易引人注意的身影,一人穿著普通的布衣,另一人卻是戴著一頂笠帽。

進行了一些小易容的范閑,在踏入京都的這一刹那,下意識裡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五竹。那頂寬大的笠帽將五竹臉上的黑布全部擋在了陰影之中,應該沒有人會發現蹊蹺。

很多年前,葉輕眉帶著一臉清稚的五竹,施施然像旅遊一般來到慶國的京都,她走過葉重把守的京都城門,將葉重揍成了一個豬頭,然後開始輔佐一個男人開始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今天,范閑帶著一臉漠然的五竹,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慶國京都,躲過葉完親自把守的正陽門,像兩個幽魂一樣匯入了人流,準備開始結束那個男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由此起,由此終,這似乎是一個很完美的循環。

范閑和五竹回到京都的時候,北方的戰爭還在繼續,離梅妃之死卻已經過去了好些天。范閑如今雖然是慶國的叛逆,被剝除了一切官職和權力,但他依然擁有自己極為強悍的情報渠道,在京都的一間客棧裡,他閉著眼睛,思考著梅妃死亡的原因,分析著自己的成算,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裡,范閑化裝成京都裡最常見的青衣小廝,遊走於各府之間,街巷茶鋪之中,沒有去找任何自己認識的人,因為他並不想被萬人喊打喊殺,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尋找著一些什麽。

他在尋找箱子,那個沉甸甸的箱子。那個風雪天行刺失敗,被慶軍圍困於宮前廣場之上,他聽到了箱子響起的聲音,也知道陛下險些死在那把重狙之下。

如果能夠找回箱子,或許後面的事情會簡單許多。只是箱子會在誰的手裡呢?這個問題本來應該問五竹最為簡單清楚,然而如今的五竹只是一張蒼白漠然的紙,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不關心,他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范閑離開了神廟,開始在這廟外的世界裡倘徉遊歷,感受體會……

在那幾日裡,為了家人的安全,為了和陛下之間的那種默契,范閑沒有回范府,他在摘星樓附近找尋著痕跡,冥思苦想,誰會得到五竹叔最大的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然而他的思路陷入了誤區,怎麽也沒有往那位女子的身上想,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是那樣地彷徨,全無方向,直欲在深秋的京都街上呐喊一聲。

畢竟他如今是整個南慶朝廷的共敵,在看似平和,沒有戰爭味道,實則已經開始滲出肅然之氣的京都,首要的任務是活下去,遮掩自己的蹤跡,他連監察院的舊屬都不敢聯絡,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有些徒勞。

如今的京都已經與一年前的京都不一樣了。監察院已經成了二媽養的私生子,在淒風苦雨中搖擺,若不是陛下還沒有完全老糊塗,只怕朝臣們早已建議陛下直接將監察院裁撤了事。

范閑以往一直以為,自己身懷三寶,便是天下都去得,所以無論重生以來遇到何等樣的險厄,他從來沒有真正地喪失過信心,便是面對葉流雲的劍,皇帝老子的手指時,他依然覺得自己才是世上最狠的那個人。

他的三寶是毒弩,毒匕,五竹叔,然而如今的五竹叔變成一個白癡模樣,箱子又不見了,他能怎麽辦?

范府,柳國公府,靖王府,言府,和親王府,天河道上的監察院,大理寺旁的一處衙門,城南的小宅,所有范閑有可能接觸的地方都有朝廷的眼線,有好幾次,范閑都險些與那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撞上,險之又險。

既然想不明白箱子在什麽地方,那便不去想,如今的范閑便是這樣狠厲的人,與之相較,確定皇帝陛下目前真實的身體情況與心理狀態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有情報匯攏到他的手上,但他並不是十分相信這些,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這一生最擅長的便是隱忍欺詐誘殺,大東山如此,許多次都是如此,范閑不想犯錯,因為他知道,皇帝陛下再也不會給他任何犯錯的機會。

說來很是奇妙,皇帝與范閑二人其實對於彼此的情感情緒,都無法完全梳理清楚,然而一旦思及對方,心情便平靜冷靜下來,剩下的便只有一個殺字!

不須對人言,不須昭告日月,殺死對方,似乎已經成了他們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種精神支撐。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件比較悲哀的事情。

……

……

要想獲得宮裡最真切的情況,范閑在客棧裡思琢許久之後,選擇了葉府。葉府一門忠良,葉重乃樞密院正使,葉完乃京都守備師統領,陛下信任無以複加,自然不會再派眼線監視。

如今的天下,已經沒有幾個地方能夠攔住范閑的潛入,所以當一臉愁思的葉靈兒,忽然看見一個青衣小廝像鬼一樣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面色劇變。然而這位將門虎女,畢竟不是弱質女流,竟是沒有出聲喚人,而是面色一沉,直接從腰間拔出佩刀,毫不猶豫地砍了下去!

“是我。”范閑開口喚道,唇角泛起一絲疲憊的笑容。

“是你?”葉靈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那張陌生的臉,許久說不出話來,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年輕的師傅居然還活著,居然真的能夠從神廟活著回來。

一番談話之後,范閑疲憊地低下了頭。看來陛下的身體真的不行了,而且從梅妃之死中,從皇室對那位小皇子的安排中,他心頭微動,異常準確地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意與心情。

那是一種淡淡的蒼老意味。看來接連遭受了最親近的兒子臣子沉重的打擊,強大的皇帝陛下,不止肉身,連帶精神,都已經陷入了他這一生最低沉的時期。

只是為什麽陛下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開始北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要抓緊時間?

為將皇帝陛下打下神壇,范閑不惜用槍用劍用人心,極盡兩生所修無恥心思,以天下為要脅,挾萬民以自重,才終於成功地造就了眼下的局面。陛下老了,有感情了,自然也就虛弱了,這本是他一直最期待看到的局面。可為什麽此時的范閑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情緒?

范閑不止不喜,反而更有些惘然,他坐在葉靈兒面前的椅中,兩隻腳踩在椅面上,雙手抱著膝蓋,臉貼著腿,沉默地進行著思考,給人的感覺異常疲憊。

葉靈兒看見他的這個姿式,眼睛微微一亮,之後迅即化作了濃鬱化不開的悲傷,因為她想起了某人,或許正是因為她想起了某人的緣故,她沒有問范閑那另一個人現在在哪裡。

……

……

太陽漸漸偏移向西,一片暮色映照在葉府之中,葉完沉著臉踏入了後園。不知道是因為北方戰事緊張的緣故,還是整座京都都在防備著那人歸來的緣故,宮裡並沒有嚴令他出京歸營,反而是陛下留了口諭,讓他隨衙視事。

父親葉重應該還在樞密院裡分析軍報,擬定戰略,只怕又要熬上整整一夜。葉完卻沒有絲毫羨慕與不忿,因為如今的他比誰都清楚,這一次北伐雖然已經爆發,但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結束,因為此次北伐還有一個極重要的目的沒有達到。

也正是因為葉重不在府中,所以葉完的腳步反而顯得輕快了一些。他與父親的關系向來極差,不然也不會在南詔一呆便是那麽多年,甚至連京都人都險些忘記了他的存在。

不過葉完與葉靈兒的關系倒是極好,兄妹二人或許是很多年沒有見面的緣故,反而顯得格外親近。

葉完準備去後園看一看妹妹,所以沒有帶任何部屬護衛。然而一入後園,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妹妹的身影,卻是一個青衣小廝。

那名青衣小廝佝僂著身子,謙卑地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

葉完的眼睛卻眯了起來,因為在他入園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經注意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出奇的青衣小廝,兩隻腳的方位有問穎。

這是極其細微的地方,青衣小廝的兩隻腳看似隨意,實際上葉完清楚,只需要此人後腳一運,整個人便能輕身而起。當然,這也是到了他們這個級數的高手,才能擁有的本事。

是自己太過警惕了?葉完眯著的雙眼裡寒光漸漸凝結,他看著擦身而過那名青衣小廝的後背,忽然開口問道:“你為什麽要回來?”

青衣小廝的身影微微一怔,緩緩地停住了腳步,然後異常平靜地轉過身來,看著這位葉府的少主人,極有興趣地問道:“葉完?這樣也能被你看穿,雖然是我大意的緣故,但你果然……不錯。”

……

……

當范閑在葉府裡與葉完不期而遇時,與他一同入京的五竹,正戴著那頂大大的笠帽,在京都閑逛。關於如今的五竹,范閑早已經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言語,去形容自己挫敗的感受。這位蒙著黑布,永遠十五歲的少年絕世強者,不止失去了記憶,甚至連很多在世間生存的知識也忘記了。

范閑在京都呆了多少天,五竹便在客棧的窗邊呆了多少天,雖然黑布遮住了他的眼,但范閑總覺得似乎能夠看到他眼睛裡那抹渴望而好奇的目光。

五竹依然不說話,依然沉默,就像一個行走的蒼白機器,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著范閑的腳步。好在范閑這一生最擅長的便是與白癡兒童打交道,大寶被他哄地極好,五竹也不例外,這一路行來,沒有出什麽大的問題。

只是那個似乎失去靈魂的軀殼,總是讓范閑止不住地心痛,所以後來他不再阻止五竹出客棧閑逛。說實話,他也無法阻止,只要五竹最後能記得回客棧的道路便好。范閑也沒有擔心過五竹的安全,因為在他看來,如今這天下,根本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

然而范閑似乎忘記了,現在的五竹,只是像個無知而好奇的孩子,而且更麻煩的是,五竹的大腦裡根本沒有傷害人類的絲毫可能。

所以蒙著黑布的五竹在京都裡看似自在,實則危險地逛著,他不出手,不管事,只是隔著黑布看著,看著這座陌生卻又熟悉的城池。

五竹行走於街巷行人之間,好奇地看著那些糖葫蘆,聽著茶鋪裡的人們,熱烈地討論著北方的戰局,然後他走過了長巷,走過了天河道,來到了皇宮廣場的邊緣地帶。

他好奇地偏了偏頭,隔著黑布看著那座輝煌皇宮的正門,不知為何,冰冷的心裡生起了一絲難以抑止的厭煩情緒。

“啪!”一塊小石頭砸在了他的身上,接著便是更多石頭砸了過來。京都的頑童根本不知道這個戴著笠帽的人,是世間最危險的存在,拚命地用石頭砸著。

“丟傻子!丟傻子!”

五竹穩絲不動,任由那些孩子丟著石頭,他看著皇宮的正門,忽然間開口自言自語道:“這裡好像叫午門,是用來殺人的。”

這是五竹離開神廟後說的第二句話,沒有一個聽眾。他隻記得這裡曾經叫過午門,曾經有很多人死在這裡,那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玻璃花

葉府後園。

葉完雙瞳微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青衣小廝。他沒有想到,被自己喊破了行藏後,對方居然有如此膽量,轉過身來正面面對自己,而不是在第一時間內選擇逾牆而出。

范閑平靜地轉過身來,眼眸裡有的只有一片平靜,卻沒有一絲其余的情緒。他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將領,在第一時間內分辨出對方的身份,能夠不經通傳來到葉靈兒獨居小園,只有葉家老少兩個男人,對方既然不是葉重,那自然便是這一年裡風生水起,得到了無數慶軍將士敬仰的葉完將軍。

放在一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范閑與葉完,這兩位南慶最強悍的年輕人之間,或許會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情不自禁的感覺,就像范閑當初和大皇子一樣,起始有怨,最後終究因為性情的緣故越走越近。

然而今天不可能了,如今的范閑是南慶的叛逆,十惡不赦的罪人,葉完卻是突兀崛起的將星,陛下私下最信任的年輕一代人物。最關鍵的是,范閑經歷了漫長的雪原旅程,似乎竟將這世間的一切看淡了,眸子有的只是平靜與淡漠。

這種平靜與淡漠代表的是強大的信心,而在葉完看來,則是濃烈的不屑,他心中那絲隱藏數日的不忿不甘與憤怒頓時佔據了他的全身,偏生這種憤怒卻沒有讓他的判斷出現絲毫偏差,只是更加地冷靜。

“范閑在此!”葉完一聲暴喝。雖然他很希望與范閑進行一場公平的決戰,但他不會犯這種錯誤,對於南慶朝廷來說,范閑就像是一根怎麽也吞不下去的魚刺,能夠捉住此人,或者殺死此人,才是葉完最想做的事情。

陛下曾經說過,此人不死,聖心難安,葉完身為人臣,必須壓抑住自己的驕傲,所以當他一聲暴喝通知園外親兵之後,他第一時間內選擇了退後,用這種示弱的姿態,攔住了范閑的退路,他不惜以這種比較屈辱的方式,也要爭取更多的時間。

只要親兵一至,京都示警之聲大作,葉完不相信范閑還能逃走。范閑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當葉完冷漠地開口時,他已經撲了過去。

范閑就像一道煙一般撲了過去,雖然輕柔,但輕柔的影子裡,卻夾雜著令人心寒的霸氣,撕裂了深秋的寒冷空氣,也撕裂了這片園子裡天地的寧靜。

撲面而來的強悍霸道氣勢,令連退三步的葉完眼睛眯了起來,似乎感覺到面目前的勁風,像冰刀一般刺骨。他的內心震驚,但面色依然平靜不變,不及拔刀,雙手在身前一錯,左拳右掌相交,在極短的時間,極其強悍地搭了一個手橋,封在了前方。

手橋一出,仿似鐵鏈橫江,一股肅殺而強大的氣息油然而生,生生攔在了范閑的那一拳之前,將那霸道的一拳直接襯地若江上飄來的浮木,去勢雖凶猛,卻根本生不出一絲可能擊碎鐵鏈的感覺。

范閑人在半空之中,眼睛卻也已經眯了起來。他精修葉家大劈棺數年,對於葉家的家傳功夫十分清楚,然而葉完今日連退三步,看似勢弱,不料手橋一搭,空中竟橫生生多了一堵厚牆出來。

這等渾厚而精妙的封手式,絕對不是大劈棺裡的內容。難道是葉流雲的散手?大宗師留下的絕藝,難道被這個年輕的將軍學會了?

范閑心頭微微一顫,手下卻沒有絲毫減慢,面前這方手橋所散發的氣息太過強橫,他知道自己這霸道一拳,不見得能衝破對方的防禦,而流雲散手的厲害便在於實勢變幻無常,一旦對方手橋封住自己的這一橋,接下來變幻出的反擊手法,只怕速度會壓過自己。

而且更關鍵的是,流雲散手的反擊,宛似天畔浮雲,誰也難以捉到真跡,范閑即便不懼,可若真被流雲散手封纏住了,一時間只怕也無法退開,而葉完很明顯為了捉住或者殺死他,一定不會介意拖住他,然後與他人聯手合擊。

……

……

嗖地一聲,就像是變戲法一樣,一枝黑色的秀氣弩箭突然間從范閑的袖中射了出來,超逾了他拳頭的速度,篤地一聲射到了葉完的手橋之上。

這一手很陰險,范閑一向就是個陰險的人。然而這篤地一聲顯得有問題,秀氣的喂毒弩箭就像是射進了木頭裡一般,只在葉完那雙滿是老繭,卻依然潔白的雙手上留下了一個小紅點,便頹頹然地墮了下來。

葉流雲的散手修練到極致之後,可以挾住四顧劍暴戾無比的一劍,他的侄孫葉完很明顯沒有這種境界,但是面對著范閑陰險射出的弩箭,卻顯得異常強悍。

黑光之後是一道亮光,嗤地一聲,范閑緊握著的拳頭忽然間散開了,一把黑色的匕首狠狠地扎了下去。

葉完依然面色沉穩,一絲不動,一拳一掌相交的兩隻手,卻在這黑色的匕首之前變得柔軟起來,化成了天上的兩團雲,輕輕地貼附在了范閑的黑色匕首之旁,令范閑的萬千霸道勁氣,有若扎入了棉花泥沼之中,沒有驚起半點波浪。

他強任他強,范閑第一次遇見了葉家真正的明月大江,清風山崗,竟是無法寸進!

……

……

范閑的右腳重重地跺在二人間的石板地上,石板啪地一聲如蛛網般碎開!他面色不變,右手食指卻是極巧妙地一勾,小手段疾出,黑色的匕首順著他的指尖畫了一道極為淒厲的亮弧。

此時二人已經近在咫尺,葉完無路可退,范閑必須破路而出,誰都已經在瞬息間將自己的修為提升到了最巔峰的境界。

那挾著淒厲勁道的黑色匕首一割,葉完的雙手忽然變成了兩株老樹,無葉的樹枝根根綻開,當當當當與黑色的匕首迅疾碰觸數十下,但那些枯槁的手指上,竟沒有留下一絲傷痕!

在這電光火石間的一刻,范閑的唇角翹了起來,微微一笑,笑容裡只有平靜與這平靜所代表的自信,以及這份自信所昭示的強大。指尖的黑色匕首連斬數十下,全部被擋回,他卻借勢將匕首收了回來,一直平靜垂在腰側的左手,緊握成拳,沒有賦予任何精妙的角度,也沒有挾雜任何一位大宗師所傳授的技巧,只是狠狠地砸了過去。

轟地一聲悶響,范閑的左拳狠狠地砸在了葉完在刹那間重新布好的手橋之上!

兩位強大的年輕人之間,已經進展到武道修為根基的較量,范閑舍棄了一應外在的情緒與技巧,渾不講理,十分強硬地與葉完進行著體內真氣的搏擊。

拳與手掌毫無滯礙地碰觸在了一起。

葉完的面色微微一黑,瞬息間變白,左腳踩在後方,雙手攔在身前,整個人的身體形成了一個漂亮至極的箭字身形,後腳如同一根死死釘在岩石裡的椿,兩隻手就像是一塊鐵板,攔住了撲面而來的任何攻擊。

范閑的身體卻依然是那般地輕松隨意,就像他在憤怒之下,很沒有頭腦地打出了一拳。他的兩隻腳依然不丁不八,他的身體依然沒個正形兒。

一股強大的波動,從園中二人的身體處向外播散,呼的一聲秋風大作,不知震起了多少碎石與落葉。

范閑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近在咫尺葉完那張微黑肅殺的臉,他似乎也沒有想到,葉完體內的真氣竟然強橫到了這種程度,居然在連續封了自己的兩次暗手之後,還能抵擋住自己蓄勢已久的霸道一拳。

葉完體內如此雄渾堅實的真氣,究竟是怎樣練出來的?難道當年此人被流放在南詔的時候,竟是不息不眠地在錘煉自己的精神與意志?一念及此,范閑竟隱隱覺得有些佩服對方。然而園外已有腳步聲傳來,范閑不想再拖延時間了。

范閑微微驚愕,他卻不知道對面葉完心中的震驚更是難以言表。葉完知道自己的實力是多麽地強橫,但……面對著范閑這看似隨意的一拳,他竟生出了手橋將被衝毀的不吉念頭。之所以生出這種念頭,純粹是因為葉完身處場內,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比傳說中更加強橫霸道的范閑的實力!

在這一刻,葉完終於明白小范大人這四個字的名聲終於是從哪裡來的,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陛下吩咐自己,若一旦看見范閑便要先退三步。

若先前葉完不是先退三步,搶先搭好了手橋,以范閑的應機之變,實力之強,出手之狠,只怕會在瞬息間,就連環三擊衝毀自己的心神,根本不給自己施展出流雲散手的機會!

自己真的不如他嗎?葉完的表情雖然依然沉穩平靜,但心裡卻是充滿了強烈的衝動,要與對方進行最後的拚殺!

……

……

范閑沒有給葉完這個機會,雖然不可能在一招之間殺死對方,但他決定給對方留下一個難以磨滅的印象,為這場注定要流傳到後世的二人初遇,留下一個對自己來說很圓滿的結果。

所以范閑的眼睛越來越亮,身上的衣衫在秋風中開始簌簌顫抖,一抹極其微淡,卻又源源不絕的天地元氣,順著秋風,順著衣衫上的空洞,順著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開始不停地灌入他的體內。

范閑雙眼一閉,遮住了眼中渾異常人的明亮光芒,悶哼一聲,左臂暴漲,去勢已盡的拳頭,在這一刻勁力全吐!

……

……

被沙石砌成的大壩,堵住了數千裡的浩蕩江水,然而江水越來越高,水勢越來越大,忽然間,天公不作美,大作雨,無數萬傾的雨水撒入了大江之中,瞬息間,將那座大壩衝出了一個潰口。

一座將垮的大殿,被無數根粗直的圓木頂在下方,勉強支撐著這座宮殿的存在,然而,大地卻開始震動起來,一股本來沒有,卻突然出現在世間的能量,撼動了大地,搖動了那些圓木的根基,讓圓木根根倒下,大殿失了支撐,轟然垮塌。

從一開始便以不變應萬變,以葉家流雲散手,以封手勢搭手橋,成功地封住了范閑連環三擊,葉完並沒有任何驕傲之情,哪怕他面對的是強大的范閑,那是因為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強大,然而此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兩隻手所搭的橋被衝毀了,自己身體這座大殿要垮塌了……

原來范閑的強大,還在傳說之上,還在自己的判斷之上!

一陣秋風拂過,那些被二人勁氣震地四處飄拂的枯葉,又開始飛舞起來。在飛舞的落葉中,范閑異常穩定的那一個拳頭,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葉家流雲散手裡的手橋一式,狠狠地擊打在了葉完的右胸之上!

秋風再起,落葉再飛。

葉家的後園裡已經沒有了范閑的蹤影,只剩下面色蒼白的葉完,捂著自己的胸口,強行吞下了湧到唇邊的那口鮮血。

親兵衛們這個時候終於衝到了園內,然而他們沒有看到敵人的蹤跡,只看到了一向戰無不勝的小葉將軍,竟似乎是敗了!

從葉完看到青衣小廝,再到這些親兵衝入園中,其實只不過是十來秒鍾的時間。就在這十來秒內,日後影響南慶將來的兩位重要大人物,進行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次相逢,並且分出了勝負。

葉完捂著胸口,強行平伏下體內快要沸騰的真氣,雙眸裡迅即回復肅殺,寒聲說道:“通知宮中,范閑回來了。”

此言一出,親兵們終於知道被己等視若殺神的將軍是敗在了誰的手裡,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葉完緩緩地轉過身去,負著手眯著眼睛看著先前范閑躍出去的高牆,心情異常複雜,那是一種憤怒與不甘交織的情緒。在先前一戰之中,他身為人臣,第一想法便是要留住對方,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便采的是守勢,氣勢便落在了下風,所以他心中不甘,如果換一個場景,或許會好很多吧?

范閑最後的那一拳,能夠輕松地突破了自己的手橋!雖然范閑霸道真氣衝破了流雲散手之後,也不可能再余下太多的殺傷力,可是被對方擊敗擊傷,是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尤其是那個拳頭裡最後湧出來的強大真氣,更是令葉完明白了一個事實,如今的自己,確實不是范閑的對手。

葉完從來不會低估自己的敵人,尤其是對於范閑這樣聲名遠播的人物,但他依然沒有想到,今日范閑所表現出來的實力,竟比傳說中,比軍方情報中,比自己的預判更為強大!

咳嗽聲響起,葉完用袖角抹去了唇邊的鮮血,雙眸冰冷,異常憤怒。他憤怒的原因便在於人生為何是這樣地不公?他自幼行於黃沙南蠻之間,修練之勤當世不作二人想,才有了如今九品上的超強實力,然而卻似乎不夠范閑看的!

這不可能!范閑並不比自己多活幾年,為什麽他能夠修行到如此的境界?天才?難道擁有天才,便能勝過自己的勤奮?

……

……

范閑不知道身後葉府中那位年輕將領的憤怒,就算他知道了,只怕他也不會了解,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絕對不是武道修行的天才,只不過自己的運氣不錯,而且自己比誰都要刻苦與勤奮。

說到底,他與葉完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只不過范閑從生下來就開始修行霸道功訣,他從活著的第一天就開始在畏懼死亡,這等壓力,這等感觸,世間無人能比,所以才會造就了他如今古怪的境界。

擊敗了葉完,卻無法殺死對方,范閑的心裡沒有一絲驕傲得意的情緒,因為他如今以強大實力為基礎的自信,已經讓他超脫了某種范疇,今日一戰,最後單以實勢破之,看似簡單,卻是返樸歸真,極為美妙的選擇。

他低著頭,擺脫了京都裡漸漸起伏的騷動,沉默地回到了客棧。然後他看到了沉默的五竹叔,今天沒有在窗邊看風景,而是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麽。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而五竹如果開始思考了,誰會發笑?范閑輕輕咳了兩聲,咳出了先前被葉完手橋反震而傷引出的血痰,看著五竹叔說道:“他知道我回來了。我今天晚上就要入宮。”

雖然明知道說這些話沒有太多意義,但不知道為什麽,范閑還是習慣向五竹叔交代自己做的一切事情,就像在雪廟之前那一日一夜的咳血談話一般。

五竹果然沒有絲毫反應,只是低著頭。

范閑的頭也漸漸低了下來。

夜色漸漸深了,客棧的房間裡沒有點燈火,只是一片黑暗,兩個人。

……

……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客棧的房間已經變得空無一人,沒有點燃的蠟燭依舊保持著清秀的模樣,沒有流下粘稠的淚來提前祭莫馬上便要開始的復仇與結束。

剛過子夜不久,范閑便換上了一身太監的衣服,遁入了京都的夜色之中。在離開客棧之前,他最後深沉地看了五竹叔一眼,而沒有試著喚醒對方,邀請對方加入人類情感的衝突事件。

五竹似乎也沒有在意他的離去,只是一個人等到了天亮。便在天光亮起的一瞬間,深秋冬初的京都,便飄下了雨來,冰冷的雨水啪啪啪啪擊打著透明的玻璃窗,在上面綻成了一朵一朵的花。

是雨不是雪,卻反而顯得格外寒冷,冷雨一直沒有變大。只是絲絲地下著。擊打在京都的民宅瓦背上。青石小巷中,小橋流水方,響著極富節奏,緩慢而優美的旋律。

京都所有沐浴在小小寒雨中的民宅,都有窗戶。自從內庫複興之後,國朝內的玻璃價格大跌,這些窗戶大部分都是用玻璃做的。

所以,所有的冷雨落在人間,便會在玻璃上綻出大小不同的花來。

蒙著黑布的五竹,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玻璃窗上綻出來的雨花。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點在了玻璃上,似乎是想要碰觸窗外那朵美麗的花朵,卻有些無奈地被玻璃隔在了這方。

“這是玻璃。”五竹忽然打破了沉默,一個人望著窗外,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是我做的。”

五竹又坐了很久,然後他站起身來,沉默地看著窗外,似乎想起這時候已經是自己去逛街的時間。所以他轉身推門出房,走下了樓梯,走出了客棧之外,走到了冰冷的雨水之中。

他身上的布衣有很多髒點兒,那是昨天下午在一個巷口被京都頑童砸出來的痕跡,而整整一夜,范閑心情沉重,竟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沒有人會在雨中逛街,或許有情侶喜歡玩情調,撐著雨傘行走於雨中,但這個世界上應該也沒有這種,士子撐著傘在雨中狂嚎破詩,那是癡勁兒。蒙著黑布,一身布衣的五竹在雨中行走,卻不知引來了多少避雨的人們驚奇的目光。

冰冷的雨打濕了五竹的布衣,也吞沒了那些有些髒的泥點。他一個人沉默而孤獨在雨中行走著,走過京都的大街小巷,任由雨水打濕了他永遠烏黑亮麗的頭髮,也打濕了那蒙著千萬年風霜的黑布。

雨水順著黑布的邊緣滴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皇城前,下雨天

深秋的這場雨漸漸大了起來。

五竹在雨中,在街畔行人怪異的眼光注視下,一路走出巷口,來到了天河道旁的小岔道外。濕漉漉的雨水,順著他身上的衣衫,臉上的黑布,緩緩向下滴落。他就在這裡停駐了腳步,然後微微抬頭,看著遠方煙雨淒迷中的皇宮。

昨天下午的時候,五竹也是在這裡看了半天的皇宮。雖然他是一位來自神廟,下意識跟隨范閑參觀人間的旅行者,皇宮也確實是京都裡最值得遊覽的地方,最雄偉壯觀的建築,但是五竹接連兩日來此,想必有別的一些機緣影響了他的決定。

街畔屋簷下,幾個穿著小棉襖的京都頑童,正背著方正的書包,搓著手,抵抗著寒意,小臉蛋兒被凍地有些發白。這些孩子每日都要去朝廷興辦的公塾念書,身邊也都帶著雨傘,只是沒有想到,走到巷口的時候,雨水竟會忽然變大了。

“看,是昨天那個傻子!”一個小家夥兒正覺得這雨下地讓人太過無聊,雖然似乎可以拖延上課的時間,但是誰願意老在別人的屋簷下低頭,恰在此時,他發現了像個白癡一樣木然站在雨裡的五竹,認出了對方就是昨天任由自己虐玩的傻子,就像是重新發現了一個新大陸般高興。

屋簷下沒有什麽石頭,那些頑童眼睛骨碌骨碌轉著,在一個煤爐子旁邊找到了一些昨夜未完全燒盡的煤碴,尖聲笑著,叫著,開始向五竹扔去。

不知道為什麽,似乎人類在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通過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從而獲得某種精神上的滿足。這似乎是一種天性,不然那些孩童們,為什麽會聽著煤碴砸在五竹身上的聲音,便會覺得喜悅?為什麽看著五竹渾身上下被砸地肮髒不堪,便會覺得快活?

街上躲雨的人不多,在這些人數不多京都百姓的眼中,那個站在雨中發呆的瞎子,很明顯是個白癡,又是個殘障人士,不免有些同情,但同情之余,看著那個瞎子身上的汙跡,又有些下意識的厭惡。

所以除了一個大嬸模樣的女人,狠狠地罵了那幾個小崽子一句之外,別的人都沒有什麽動作,只是漠然地看著那些不以為然的孩童用自己的方式,發泄著生命皆有的暴力**。

啪的一聲,一坨沾了水的煤塊狠狠地砸到了五竹紋絲不動,沒有一點表情的臉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扇了他一個耳光。

那塊煤碴,將五竹臉上的黑布打地略微偏了一點,五竹蒼白的臉也偏了一點,似乎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然後他將自己臉上的黑布拉正,緩緩轉過身,看著屋簷下那些手上並不乾淨的小孩子們。

頑童們並不害怕,因為昨天砸了一個下午,這個瞎子白癡也沒有絲毫反抗的跡像,相反,他們看著五竹今天有了反應,反而覺得更加興奮,砸向街中雨中的煤碴,頓時密集了起來。

啪啪啪啪,終於有人找到了石頭了,混著煤碴,一古腦地往五竹的頭臉處砸去,留下了肮髒的痕跡,和絲許血痕,被雨水一衝,便在五竹蒼白的臉上流淌著,就像是旱季之後的洪水,攜帶著千萬年的垃圾,在大地滄桑的臉上,衝刷出令人心悸的痕跡。

五竹依然沒有躲避。原來五竹也會受傷,他隔著那層黑布,怔怔地看著那些不停尖笑著,揮動著小手的孩童,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攻擊自己,更不明白,為什麽這些孩童天真的臉上,竟然會笑地如此猙獰。他更不明白,為什麽那一塊一塊的石頭,不論是尖的還是圓的石頭,砸在自己的頭上,臉上,自己的心卻感覺到有些怪異?

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傷心?失望?憤怒?不甘?抑或只是情緒二字而已?五竹望著那些孩童,任由他們砸著,一片混沌的腦海裡,卻突然間像是多了一點兒什麽東西。

雨忽然變得極大,深秋的京都天空,就像是被誰戮了一個大洞,無數的江河湖海,就從那個深不可測的大洞裡潑然而下,化作漫天驟雨,狂雨,散落在街巷民宅之上。

五竹的腦海裡也像是忽然開了一個大洞,清漫的天光射了下來,讓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種怪異的情緒之中。

有情緒,這證明了什麽?是不是和那個叫做范閑的年輕人所說的好奇,是同樣的證明?五竹再次開始思考,在磅礴的大雨中沉默地思考。

那個叫范閑的年輕人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但是他聽不懂,聽不明白,不能夠了解,只是記在了心裡。

那個叫做范閑的年輕人做什麽去了?好像是去那個皇宮了,好像是為了報仇。為什麽報仇,為誰報仇?好像是有人死了,所以那個叫做范閑的人不甘心,不愉快。是一個叫葉輕眉的女人,還有一個叫陳萍萍的老跛子?

這兩個陌生的名字,好像隨著這漫天的雨水,和那個大洞裡透下來的清光,在五竹的腦中變得漸漸清晰,漸漸熟悉。然而令他有些頭痛的是,他依然記不起來對方究竟是誰,自己難道不是一世都在神廟裡嗎?

五竹還是什麽都不記得,但他擁有了他本來不應該擁有的東西,那就是情緒,其實從昨天下午開始,那種情緒,便已經充溢他的內心,讓他的雙眼只是隔著黑布,靜靜地看著那座皇宮。

這種情緒叫做厭惡,不知道為什麽,五竹自己都無法解釋,他很厭惡那座京都最高的建築,或許只是因為他本能上厭惡那座建築裡的人?

離開雪廟的時候,那個叫范閑的年輕人一面咳著血,一面對自己說,要自己跟著自己的心走,可是……心又是什麽?難道就是自己此刻所感受到的鮮活的陌生的……情緒?

五竹決定去皇宮裡看看,找一找自己情緒的真實來源,去看看裡面有沒有自己想見的人,冥冥中注定要見的人。於是他的手穩定地放到了腰畔的鐵釺上,同時微微低頭,重新戴上了背上的笠帽,將天上的雨水遮住,將遮住自己雙眼的黑布遮住。

然而那些孩童們還在快活地扔著石頭與煤碴。五竹沉默片刻後,放開了手中的鐵釺,蹲下身來,手掌在地上流淌的汙水中劃拉著,抓起了一把並不堅硬的煤碴。

不能傷害人類,除非是為了人類的整體利益。然而五竹和神廟裡那位老人最大的區別便在於,他不明白,整體利益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麽狗屎,和自己又有什麽關系。

那些年輕的人類或許只是在遊戲,五竹是這樣認為,也是這樣反應的,至少對於這些欺凌自己的年輕人類,他的心中沒有厭惡的情緒,也沒有憤怒的情緒。

既然是遊戲,我陪他們玩一次遊戲,或許他們便不會再這麽纏著我了。五竹直接將手中那捧混著雨水的煤碴向著街畔屋簷下的孩子們扔了過去。

一陣驚恐的叫聲,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無數的哭泣聲,有人昏倒在雨水中的倒地聲,亂七八糟的聲音就順著五竹的這個動作響起。

一把混著汙水的煤碴,準確地按照四人份分開,準確地命中了那幾個頑童的身體,其中一位笑地最大聲的頑童的頭上直接被砸出血來,一聲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後,忽然爆發了憤怒的吼叫聲:“傻子打死人了!”

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們,在這一刻忽然都變成了急公好義的優秀市民,報官的報官,通知家長的通知家長,還有些中年男人,拿出了木棍和拖把,準備將那個犯了渾的白癡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鄰居,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受這麽大的苦。那個昏倒在地的孩子的母親撲到了孩子的身上,大聲哭泣著,怨毒地咒罵著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依然不明白,如果是遊戲的話,那個婦人為什麽要哭,如果不是遊戲的話,先前為什麽他們不阻止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會真的受傷,難道這些人類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難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的時候,他們就不擔心我的安全?

在雨中,沉默的五竹隱隱間學到了一些東西,稍微明白了人類的情感與選擇和道理無關,原來是以親疏和喜惡來劃分的。

在如今這個世界上,五竹認為和自己關系最密切的人,應該就是那個叫范閑的年輕人。他最厭惡那座皇宮,所以他不再理會這些像瘋了一樣的人們,很認真地重新抹平了臉上黑布的皺紋,將手放在腰畔的鐵釺之上,向著遠方的皇宮踏進。

有人試圖要打死了這個白癡,瞎子,瘋子,然後便昏倒在了地上,木棍也斷成了兩截。大雨之中,一身布衣,一頂笠帽的五竹,很輕松地走出了京都百姓們憤怒的包圍圈,只在身後留下了一地痛呼的人們。

五竹沒有殺人。不是他不敢殺,而是數十萬年來所養成的習慣,讓他想不到殺。想殺的時候,再殺吧。

當京都府的衙役趕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處時,那個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瘋子早已不知所蹤。看著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衙役班頭稍一查看之後,倒吸了一口冷氣,暗想這是哪位高手,下手如此乾淨利落。強者怎麽會屑於和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過不去?衙役班頭感到身體有些發寒,不是因為這些百姓的傷勢,而是因為那個已經不知所蹤的瞎子,如果真如這些百姓所說,那人是個傻子,那麽毫無疑問,這個傻子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武瘋子。

讓這樣一個武瘋子在京都裡亂竄,衙役班頭想著就可怕,他第一時間讓下屬通知京都府衙門,然後緊張地問著旁邊的一個人:“那個瘋子跑哪兒去了?”

“好像是往廣場方向去了。”那人顫著聲音回答著,咬牙切齒說道:“那個人盯了皇宮兩天了,只怕有問題。”

衙役班頭不需要再問,也明白這個人是想把那個瘋子害死,什麽事情牽涉到皇宮,便再也沒有活路。不過聽說那個武瘋子直直地朝著皇宮方向去,衙役班頭心頭反而感到輕松了一些,畢竟皇宮裡高手雲集,禁軍森嚴,再厲害的武瘋子也只有被打倒在地的份兒,哪怕是傳說中的小范大人殺回來了,難道還能闖進皇宮不成?

……

……

雨一直下,五竹並不知道身後遠方街口的百姓想讓他死的心情有多麽迫切,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頭已經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只是戴著笠帽,握著鐵釺,一步一步,異常穩定而又乾脆地向著皇宮廣場行走。

在北齊瑯琊郡,范閑給他買的新布鞋踏在水中,早已濕透。隨著每一步的踏行,五竹的腦海中就像是響起了一聲聲鼓,擊打著他的心臟,擊打著他的靈魂,葉輕眉,陳萍萍,范閑,這些看似遙遠卻又極近的名字,不停地響著。

每一步,他都隱約記起了一些,雖不分明,卻格外親近。比如這座冰冷雨中的皇城,比如這座充滿了熟悉味道,滿是自己做的玻璃的京都,竟是這樣地熟悉。

而同樣,隨著向著皇城廣場的第一步接近,五竹心中對這座皇宮的厭惡之情便更深一分。這座巍然屹立於暴雨中的皇城,是那樣地不可撼動,那樣地森嚴和……惡心。

京都是故地,皇宮亦是故地,五竹這樣想到。

在雨中獨行舊地,偏遇著攔路雨灑滿地,路靜人寂寞,這惘然的雨途人懶去作躲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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