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天的國醮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這一日,河蚌睜開殼的時候,發現葉甜、莊少衾等人都在,她揉了揉眼睛,語態慵懶:「玉骨,你怎麼也不叫醒我。」
諸人哧笑,玉骨趕緊扶她:「叫了半個時辰了您都沒醒……」
國醮期間大家都比較辛苦,這一餐自然是要犒賞一下肚皮。莊少衾對這裡地勢熟,便帶他們去了一棟碧色小樓,名字很特別,叫羊踏菜園。
河蚌剛剛睡醒,還由葉甜抱著,一人一蚌邊走邊說悄悄話。然而一進園子河蚌就氣憤了,小二攔住眾人,見他們氣度不凡,倒還算客氣:「喲,各位爺,小店不能自帶食材的,這河蚌……」
他估摸也沒見過這麼大個頭的河蚌,這時候一個指頭戳過去,河蚌猛力一咬,差點沒把他的手指頭夾掉。
上菜的時候河蚌還在跟葉甜告狀,將於琰真人的「惡行」一件一件列出來,諸人平日都視於琰真人為長輩,哪敢論他的不是。如今聽她添枝加葉說得痛快,不免憋著笑偷聽。
還是容塵子將她抱到身邊,低聲斥:「不許瞎說!」
玉骨本是伺立在旁,如今幾個人一坐,剩她一人站著,河蚌身邊容塵子正給喂湯,她也幫不上忙。容塵子不免微揚下巴:「坐吧,這裡我來。」
玉骨不敢動,又看看河蚌,河蚌只要有人喂,不管喂的是誰。她便在清玄、清素旁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一群人這才開始吃飯。
而很快河蚌就發現羊踏菜園這個名字是騙人的:「這裡根本就沒有羊肉!!連羊毛都沒有一根!!」
幾個人大笑,容塵子喂了她一塊妙手豆皮兒:「這裡本就只有素食,已經吩咐夥計另外置辦了,來,嘗嘗這個豆皮……」
這頭正其樂融融地吃著飯,那頭已經有道童急匆匆地尋來。也不待諸人說話,他俯到莊少衾耳邊就是一陣嘀咕。莊少衾越聽眉頭就皺得越緊,最後擰成一個圪塔,他望向容塵子,許久才道:「宮裡出事了。」
連正吃著花菇的河蚌都轉殼看過去。
莊少衾帶人入宮,自然不會遇到任何阻攔。但一行人走的卻不是去往正殿的路。前方帶路的小太監將諸人皇宮後面的一扇小門領進去。容塵子抱著河蚌與莊少衾並肩而行。
前方本是御花園,再轉過一個拱門,眼前是一處偏殿,看陳列似乎不像住人的地方,打掃卻十分乾淨。
容塵子正待發問,太監抬頭看了一眼莊少衾,顫抖著將牆上一盞壁燈左右旋動。不多時,右邊一堵牆輕微一響,露出個成人身高的小門。
門居然也是青銅所鑄,領路太監摸出鑰匙將門打開,裡面竟然是一處暗室。莊少衾當先沿階而下,語聲平靜:「是皇宮的地牢。」
容塵子瞭然點頭,宮裡見不得人的事本來就多,有處秘密地牢不稀奇。
台階不過二十級,但每級都設有機關陷阱,如未經允許進入,觸動機關之時人在半空,定然凶多吉少。
懷裡河蚌打了個哈欠,容塵子摸摸她的殼,話卻是同莊少衾說:「吾觀此處,怕不止是地牢吧?」
莊少衾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明白過來:「龍脈?」
事關重大,莊少衾也不敢多說,只得往前直走。
此處雖設在地下,然並不狹窄。青石板鋪的正道,兩邊是囚室,厚重的青銅大門,上面開了個巴掌大的小窗,可觀裡面犯人的動向。最下面開了個碗口大的孔洞,想是送水送飯的地方。
前行不多時,又過一道鐵門,太監往右一拐,將諸人帶入一間石室。石室裡幾張石床,上面躺著六七具屍體,全部用白布罩住全身上下,連腳也沒露出來。
莊少衾見門上粘著他親手畫的鎮屍符已知不妙,但當太監揭開最右邊那具屍首上的白布時,他陡然色變——只見那具屍首頭已被斬落,血淋淋地放在頸子旁邊,而腔子裡赫然露出一截黑底黃花的蛇身!
諸人都驚得怔在當場:「鳴蛇還活著?」
莊少衾也是神色嚴肅:「是文大人。」
太監顫微微地點頭:「今日拂曉,文大人不知何故被殺死在家中。家人本已驚嚇過度,然收拾其遺體的時候,發現他的腔子裡竟然有一條大蛇!現在蛇頭還卡在腦袋裡。聖人命人將屍首停放在這裡,就等著國師您過來處理呢。咱家給嚇得呀……」
莊少衾無意聽他廢話:「我已知曉,先退下吧。」
容塵子也在觀察屍首,他將河蚌交給葉甜抱著,俯身去看那屍體。這位文大人名叫文從書,說起來和容塵子還有過一面之緣。他官至參知政事,朝中從二品大員,平時為官清廉,官聲頗好。
容塵子戴了旁邊的皮手套,也不顧血腥,將蛇身從人的腔子裡拖出來。此蛇身約摸手腕粗細,黑底黃花。莊少衾以腰刀割其皮肉,半天僅劃破淺淺的一點皮肉。
他起身,肯定地點頭:「確實是鳴蛇,只是文大人居然是鳴蛇的蛇卵借氣而化。」他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殺了真正的文大人,冒名頂替?」
容塵子在看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又是誰殺了它呢?吾觀它並無其餘傷痕,也未有破體而出的跡象,誰看破了它的真身?又如此輕而易舉地殺了它?」
一群人兀自費解,葉甜挺身道:「我先去文大人家裡看看。」容塵子點頭,河蚌突然夾住葉甜的衣襟:「甜甜,我要回那個什麼菜園子,我餓了。」
葉甜也怕餓著她,忙吩咐玉骨:「那你們先回羊踏菜園,處理了此間事務我等自會前來匯合。」
玉骨應了聲,接過河蚌抱在懷裡,衝諸人行過禮便出了石室,自有小太監領她出宮。出得宮門,玉骨抱著河蚌就往羊踏菜園的方向走,走到半路,河蚌突然悶聲道:「凌霞山在哪個方向?」
玉骨微怔,指了指方向,突然眼前一花,身上刀刮般一陣痛。她還死死抱著河蚌,再睜眼時卻隻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
眼前清山綠水,鳥語花香,儼然正是凌霞山。河蚌語氣破天荒地凝重:「去九鼎宮。」
玉骨現在脫胎換骨,確實有點力氣,很快就抱著河蚌翻到了九鼎宮。守在門外的弟子見她二人前來,不免盤問,河蚌也不囉嗦,直接遁進了宮門。
最先發現她們的是浴陽真人,他仗劍而立,一臉怒容:「何人擅闖?!」
玉骨不知道怎麼答話,還是河蚌化作人身,省下了客套寒暄:「行止真人現在何處?」
浴陽真人自然也認得她,倒是收起了劍,只是語氣仍不善:「海皇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行止真人在閉關,密室的地板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八卦圖案,他盤坐於八卦中央恍若老僧入定,頭上銀簪束髮,一身道袍整齊如新。
不多時,他突然睜開眼睛,只看見眼角火紅的衣角,他緩緩抬頭,瞳孔縮成一針頭大小。時間太久了,他竟然已經不習慣再如多年前一樣稱呼他,只得淡然道:「你果然還活著。」
來的正是已被鳴蛇佔據肉身的淳於臨,他五指拈了室前桌案上行止真人用以占卜的蓍草莖,笑聲雖然柔和,眼底卻激流凶險:「作了許多年的人,連背主忘義都學會了。」
行止真人仍盤腿而坐,眼底竟然褪去了先前的驚懼,又顯得平靜安寧:「自當初決定長留九鼎宮,便知會有今日。多年來我一直恐懼不安,這一刻,倒是心中坦然。」
淳於臨五指微微用力,掌中蓍草盡成齏粉:「那便將吾賜予你的還回來吧。」
他伸出精緻修長的五指,行止真人仍然端坐不移,卻緩緩閉上了眼睛。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死亡的氣息漸漸逼近,卻並沒有想像中的可怕。他唸著《清靜經》,只覺神台清明。
「如果,」微涼的五指撫上他的臉龐,毒蛇一般滑膩,「如果給你一個再生的機會,也不要了嗎?」
「不必。我欠你的……請拿回去吧。」行止真人睜開眼睛,他的力量並不強大,但淳於臨身體裡的鳴蛇突然發現那個當初賤如螻蟻的小蛇,已不再如塵埃般渺小。
他美麗的眸子裡添了幾分恍惑,行止真人看懂了他的困惑,他淡淡一笑,神色從容:「非是有意背叛,只是我愛上了一種作人的感覺……可以弱小,絕不卑賤。」
「那便成全你吧。」淳於臨五指微曲,一手握住他的頸項。
那隻手沒能擰斷行止真人的脖子。
現在河蚌正將它攤在掌心裡,仔細端詳。淳於臨的聲音莫名便淡去了陰邪:「陛下在看什麼?」
河蚌輕輕撫摸那掌心間蔓延開來的紋路,許久才輕輕道:「我在悲傷。這一雙手,我用了三百多年來教它修煉熾陽訣,找了東海最博學的先生教它習字,它會做整個海域最美味的飯菜。」她的目光終於從那五指之間交纏的紋路上收回,「而你卻用它掏出不足月的胎兒、挖出別人的心肺,擰斷別人的頸脖。」
淳於臨輕聲嘆息,他嘆氣的時候彷彿朱陽都失去了光彩,隨他心意而陰晴:「陛下還沉湎於過去,可是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
河蚌靜靜放開他的手,卻趁著這個機會不著痕跡地隔開了行止真人:「你的力量,終於足以對抗道宗了麼?」
淳於臨語聲含笑:「道宗不過是群鼠輩,有何可懼?不過陛下貴人之軀,當遠離才是。」
河蚌也笑了一聲:「如果我不讓你殺他,你我今日要在這裡動手嗎?」
淳於臨略帶無奈地彎了彎嘴角:「陛下實在不應該插手這些。但是既然這是陛下的意思,我自然也只能遵從。」
他居然真的轉身離開,玉骨輕聲喚了一句:「師父。」
他回眸一笑,容光皎皎、風情萬種。
他走之後,河蚌望定玉骨,突然低聲道:「追上去,告訴它本朝龍脈就在御花園之下,地牢之後。」
玉骨驚疑不定,她開始有了和當初那條假冒她的三眼蛇同樣的困惑——主人,咱們到底是跟誰一夥的?!
但河蚌的話她不敢違逆,當下便追了上去。
密室裡只剩下兩個人,行止真人回過神來,聲音也已歸於平靜:「海皇怎會知道我是借氣而化的鳴蛇?」
河蚌在他的蒲團上坐下來:「你破綻很多呀,每次抓鳴蛇你都磨磨蹭蹭、莊少衾和淳於臨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條三眼蛇都抓不到。」
行止真人瞳孔微縮:「就是從這些,你就確定我是鳴蛇?」
「哦,那倒不是。」河蚌搖頭,露了個近乎猥瑣的笑臉,「鳴蛇和我簽定神魔契約的時候,我用懷夢草隨手翻了翻,看到你和它的契約了,而且也沒有生效日期。」
……
玉骨回轉,本在餘悲之中,聞言差點跌倒——難怪這貨在山裡被困了幾千年……粗心大意害死蛇呀……
河蚌的午飯本來是浴陽真人要請客的,好歹河蚌救了他師兄麼。河蚌高高興興地在桌前等了一刻鐘,到菜上齊她一看,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哇哇大哭:「嗚嗚嗚,我要回那個什麼菜園子!行止你這個吝嗇鬼、臭鳴蛇!我要跟知觀告發你!把你燉了!喝你的蛇膽……嗚嗚嗚……」
浴陽真人急得抓耳撓腮,怎麼哄都哄不住,最後還是玉骨掏出兩個炸雞翅哄著:「好了好了,我們先回去,那邊肯定有好吃的。」
浴陽真人還不知道錯在哪裡,玉骨將化為原形的大灰河抱在懷裡,也不知道該不該笑:「呃……我家主人不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