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猶豫了下,把嘴巴湊到春杏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林嬌聽不到,幸好春杏啊了一聲,猛地坐起來,看著對面的男人顫聲說:「你不要命了!販私鹽十斤,被官府抓了就要殺頭的!」
那男人滿不在乎地說:「杏,你瞧每天經過咱縣城裡的馬幫騾隊那麼多,馱的都是南北的貨。什麼貨來錢最快?當然是私鹽。就是因為要殺頭,這才沒人敢販。沒人販,這才是大利!我跟著三把頭你放心。他為人仗義,從前雖也幹這一行,但和掉了腦袋的鬼見愁還有二把頭不一樣,這才鬧崩了的。他道上也有人,你放心就是。等我這一趟回來了,我就帶你走!」
見春杏還是不安,男人又補了一句,「杏,你說我幹這個,雖然也是掉腦袋,但總比以前幹那個好吧?再說現如今,我雖大字不識一個,跟著三把頭,卻也曉得些朝廷上的事。你別看咱這片地這兩年還算安靜,外面不太平!好容易不打仗了,這兩年那個英王,你曉得誰是英王嗎?就是皇上的親弟弟,頭幾年和北朝打仗時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如今在和皇上暗中較勁,到處籠絡人呢。又私下加課鹽稅,加上朝廷裡出來的那些官,十個有九個黑,哪個不是趁機再多刮一層地皮的?憑什麼他們都賽著刮百姓油水,咱們就不能從他們手裡扒拉點銀子花?我販點鹽算什麼傷天害理?再過幾天我就跟著三把頭去了!」
春杏慢慢籲了口氣,忽然跳了起來:「哎呀不行,天快黑了,我對我娘說是下地才到這兒見你一面的,我要回去了!」
……
林嬌慢慢後退到了原先的田埂上,這才飛快地從原路回去。推門而入時,蘆花母雞已經入了窩,正在窩裡低聲咯咯咕咕,院子裡掃得乾乾淨淨,掃帚靠在牆角,屋裡頭飄出一股豌豆麵的味兒。能武把家務事弄得清清爽爽,就等著她回來吃飯了。
鄉下人為省倆油燈錢,到了春末夏初白天漸長時,晚飯會抬個小桌子出來放到院裡吃。林嬌入鄉隨俗,和能武兩人就著外面微弱的殘餘天光吃飯時,能武高興地說:「嫂子,今早我在雞窩裡摸到了枚蛋,咱家養的小母雞能生子了,以後兩隻都生,咱們每天就有兩個蛋……」
林嬌隨口應了一句,腦子裡還在想著之前的那一幕。她已經被勾得心不在焉了,連嘴裡那咬一口就像嚼沙子的粗豆饃也沒覺得難以下嚥。
勾住她心思的,不是剛才那一場青紗帳裡散發著清甜氣味的旖旎,而是叫阿虎的年輕男人嘴裡說出的話。她不知道春杏到最後有沒有被說服,反正她是立刻被說服了。
販私鹽啊,那真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把鹽從產地販到賣的地,價格馬上就暴漲十倍甚至幾十倍。什麼黃巢張士誠那些人,說的好聽是農民起義領袖,其實都是鹽梟,就是財路被朝廷斷了,這才不玩了要報復的。既然現在當官的搶著刮地皮,朝廷皇帝和他親弟弟課巨額的鹽稅也不過是用於揮霍奢侈或暗中較勁,他們幹嗎不能販?這也是利於民生的好事,不但要販,還要多多地販,長期地販!
林嬌興奮得血液沸騰,就像一個餓得眼睛發綠的人看到一桌饕餮盛宴就擺在前面不遠處,渾身充滿了力氣。前段日子裡曾念想過幾夜的那個叔也早被拋到後腦勺了。說到底,女人還是要靠自己的,男人麼,也就是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考慮。林嬌在這一點上,從沒有糊塗過。
她現在真的要感激石青山了,要不是他的出現,她也不會往那片高粱地鑽去,要沒去高粱地,也就不會撞到那一幕,更不會聽到這個消息。這簡直就是上天把一個通往財富的大好門路鋪在了她的腳下,就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錢實在是太重要了。前世的她對這一點還不算有深刻認識的話,現在的她已經完全感受到了。只要有錢,她就不用每天累死累活地在被困在地裡忙活,可以搬到縣城裡去弄別的營生,還可以給能武看眼睛。
無論是前世還是這一世,她從沒要求過自己必須要成一個品德高尚的人。做事只要不逾越自己良心的底線,那就夠了,縛手縛腳反而一事無成。
必須要抓住這個天賜的機會,這是她的心現在告訴她的。而她一定會去做。
* * *
林嬌又失眠了大半夜,第二天大早地就下地了。
很美好的一天開始。初陽像金子一樣撒滿了田間和河面上,麥穗葉上掛著來不及蒸騰掉的露珠,人走在長滿了野文和馬鞭草的田埂上,不時還能看到長得像狐狸的小獸從翠綠的麥田裡躥出來,轉眼就消失在草叢中。
到了這裡這麼久,這是林嬌第一次覺得田園清晨美好。她甚至有心情去摘了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花,隨意扭編成了個手環套在腕上玩了一會兒。見自己伸出來的手腕細細,骨肉勻停,要是不這麼見天地曬在日頭下,皮膚養得再白點,戴個鐲子一定會很好看。
春杏家的田離自家的三畝地不過半里的路。林嬌到了自家地頭幹了一會兒的活,漸漸地附近地裡人多了起來,胡蘭花也挽著籃子到了邊上的那一畝三分地的地頭。看見林嬌,瞪了下眼睛,林嬌也不理睬,轉身到了另片地裡。等日頭到了兩人高的時候,林嬌戴了頂斗笠,拿了草鐮和竹簍,裝作割草的樣子往田間去。
這時候正是麥子揚花灌漿,關係著一年的收成。莊稼人不敢怠慢,家家都在地裡伺候。林嬌到了的時候,果然看見春杏正在地裡忙碌,上前叫了一聲說:「春杏姐,我地裡的活差不多了,到這來打草,見你忙,來幫把手吧!」
春杏有些意外,忙搖手推辭,眼睛飛快地看了下邊上的人。
林嬌現在終於知道她為什麼那麼怕被旁人看到與自己在一塊兒了,便往後站了點,問:「春杏姐,這幾日你要入縣城嗎?」
「不去呢。」
「哦,我還以為你去,想和你一道搭車呢。」林嬌惋惜地歎了口氣,「我聽來了個消息,說過幾天官府就要嚴查馬幫騾隊抓販私鹽的。這城門一關不知道要多少天,這才想趕著去一趟。你不去就算了。」說完轉身要走。
「哎,等等!」
林嬌回頭,見春杏抖著唇問:「你聽誰說的?」
「敬軒叔唄。上回進縣城去衙門領錢時碰到,他提醒我的。」
春杏兩眼發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林嬌趕緊脫了鞋下地去扶,感覺她手冰涼一片。
「我……我沒事……你忙去吧。」
春杏站了起來,有氣沒力地說道。
「行,那我走了!」
林嬌拎了草簍走了,哪也不去,徑直回家,一進門,能武就說:「嫂子,青山哥剛來了,問了你。我照你吩咐的跟他說你下地了,叫他往後用心讀書,不要再過來了。」
林嬌應了一聲,心想老這樣也不是辦法,下回要有機會的話,乾脆跟他當面說清,斬草就要除根。
林嬌進屋換了身出門的衣裳,也就是那件已經發白的藍底碎花布衫,下面一條黑色褲,褲腿闊,走路生風挺涼快,叮囑了能武一聲,挽了籃就匆忙到剛才的石橋下等。等了片刻,果然看見春杏從村道上低頭匆匆而來,往縣城的路上去,跟著出了村口,緊走上前招呼。春杏回頭,一愣,神情有點不自然。
林嬌只笑著說:「真巧,老遠看到你,就趕了上來。咱倆一塊走也有伴。」春杏勉強笑了下,兩人過了黃塘村那岔路口沒多久,搭了輛後面來的騾車到了縣城。春杏一路無話,心事重重,進了城推說自己有事,便與林嬌別了,低頭往城隍方向匆匆而去。
林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跟到城隍,周圍吹糖人的、雜耍的、賣水粉頭繩的,漸漸熱鬧起來,春杏進了條小巷,拐幾個彎,最後停在巷子深處一處寂靜的小院前,叩了下門,很快就進去了。
林嬌躲在巷角等了片刻,見春杏被昨晚見到過的那個年輕男人送出巷子,過了一會兒那男人獨自匆匆回來,門吱呀一聲又閉上,再也沒出來。林嬌便蹲在地上數著螞蟻從自己腳下過,等慢慢數到第一百六十八隻的時候,站起來走到剛才那扇門前,深吸了口氣,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