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有一河一溪。河叫龍順河,蜿蜒在村口數里之外,桃花村和附近的幾個村莊,諸如黃塘村西林村共用這條河流,不僅平川上的水田,連隴坡上的旱地也全都指望著這一條河灌溉。
一溪就是這桃花溪了,水是山上下來的,流經村口,大多溪段都很淺,雨下了幾天,溪水就漲滿湍急,旱個十天半月,水就收得連溪床底那圓溜溜的白色鵝卵石都數得清,加上離地又遠,於田間農事頂不了什麼大用,所以平日裡不過是女人們過來洗衣汲水,小孩浮水摸魚捉蝦而已。
話說林嬌被老馬嚇得後仰跌進了溪裡,涼汪汪的水瞬間把她蒙頭蒙腦吞沒,在水裡胡亂扒拉住一根樹枝穩住了身形,這才想起自己以前好像會游水的。水其實不深,她現在這樣坐著,正好沒到她下巴。只是眼見洶湧的溪流翻著水花捲了泡沫嘩嘩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奔流而過,還是一陣心慌氣短,甩了下臉上的水,搖搖晃晃地從水裡站了起來。
一陣風過,打了個哆嗦,全身立刻起了層雞皮疙瘩,急忙轉身扒著石頭想往岸上爬。剛爬一步,身後水面嘩啦巨響,仿佛有什麼大傢伙躍浪而出,林嬌下意識地回頭,整個人一下定住了。
不是大魚,不是尼斯怪獸,是個男人,正從溪流拐角處的一塊大石後現身,涉著與他大腿根處齊平的洶湧水面,朝她大步而來。
出水的一尊東方面孔大衛啊……
林嬌的腦海裡忽然蹦出了這個念頭。
露出水面的上半身**著,正午的燦爛陽光正肆無忌憚地射在他古銅色的身體之上,泛出閃亮的淋漓水光,有些扎眼。但真正紮了林嬌眼的,其實不是這個,而是她現在不由自主盯著看的那地方。
好吧,其實說白了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這個人,他雖然下身著了條灰色短褲,但因為料子的經緯稀疏,又或者是洗滌過甚導致薄軟的緣故,浸了水便呈半透明狀,此刻正緊緊貼於男人的胯部,不止清晰勾勒出線條,連那可疑的顏色都隱隱可辨。
* * *
楊敬軒照例,今天騎了自己的老馬從縣城回來,到了村口時,身下這匹名為草炮的老馬卻停了腳步,頭使勁轉向右手邊的桃花溪,死活不肯往前了。楊大河知道它肚子裡饞蟲又起,反正自己也沒什麼緊要事,便順了這多年好友的性子,到了這片魚最多的老地方,將韁繩一丟任它閒蕩,自己脫了外衣下水給它抓魚解饞。
說起這炮仗的嘴,還真不是一般的刁,牙口掉得只剩一半了,它還不好好當一匹吃草的馬,隔三差五地要上一頓魚腥伺候。吃魚也就算了,但自從兩年前帶它回家,抓了次桃花溪裡的桃花魚給它吃了後,它竟好上了這一口,從此非桃花魚不要。後來隨他入縣城,一待要半月,餵它別的魚它竟死活不吃,非要流著哈喇子熬,就等著一月倆次的饕餮大餐。
楊敬軒是自小光著膀子在桃花溪裡滾大的,自然知道春令時節的桃花魚最為鮮美,只數量不多。鳧水捉魚,他極是拿手,知道溪流拐角處的這塊大石後積了個深潭,潭底魚多,潛下去很快抓了兩條大的,剛鑽出水面,就聽見女人一聲尖叫,隨之是噗通落水聲,忙丟了魚涉水轉過大石頭想施以援手,然後發現那落水的女人手腳挺快,自己已經濕淋淋地往溪岸上爬了。
雖然不知道是哪家的,但看衣衫緊貼的後背曲線,顯然還是個大姑娘,自己衣衫不整的,對方既然已經無礙,怕彼此難堪,正要轉身回到大石後,見她倒是回了頭,一下便認了出來,居然是老楊家的那個童養媳,好像叫……春嬌來著。
春嬌的丈夫楊能文,他自然認識。自己雖不過比他大兩歲,論輩分他卻是遠房族叔。當年一道去了北邊打仗,大家都沒根沒基,不過是每仗被令衝在最先的小兵而已。很快他發現楊能文性子懦弱,時常哭泣。
他曉得他是奉了母命才不得不代替楊青山而來的,敬重丁母,且雖然兩家關係疏了些,但嚴格論起輩分也算是他的族叔,所以盡己之力,每戰必定叫他在自己身側,不要遠離,能幫的地方便會幫著。不想後來在一場與北齊的惡戰之前,楊能文竟與幾個士兵一道潛逃,被捉回後,當時不過是校吏的他去向主將李元求情,告知了丁母的義舉。李元雖同為丁母所動容,只最終為嚴肅軍紀,還是下令將楊能文與那幾個士兵一道斬首示眾。
他一月也就回來一兩次,且每次住的日子也不長,對這個老楊家的童養媳,本也沒什麼大印象,只記得以前有次偶爾對面遇到,見她不過是低垂著頭快步而過,便留下了她是個老實人的感覺。所以近兩年雖聽到過一些關於她的閒言碎語,卻始終覺著那應是村人饒舌所致。
只是此刻,楊敬軒見她竟這般回頭,一雙仿佛還沾了水霧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順她目光低頭看了一眼,頓時尷尬無比。只是很快,見自己的這個遠房侄媳還在盯著不放,心中頓時惱怒起來,暗道不想此女竟厚顏至此等地步,霍然便轉身。
林嬌望著男人在洶湧的溪流中大步涉水而去,或許是腳步太大,濺起的水花竟飛到他肌理分明的寬闊後背與窄腰之上。要是忽略掉此人最後一個惱怒加鄙視的表情,倒完全可以看作一副很美的野溪驚豔圖。
這裡的正常女人,要是看到這樣一幕,是不是該滿面通紅嬌羞無限顫抖尖叫耍流氓,或者乾脆暈倒?可惜自己這幾樣都不會。雖然也不過只盯了幾秒,但也足夠了,那男人好像已經惱羞,最後成怒了。
林嬌很快就把剛才的一幕丟在了腦後,因為她終於發現,能武剛才還掛著石頭漂在水面上的那件衣服現在不見了,早不知道被水沖到哪裡去了。
林嬌沮喪地望著湍急的溪面,無奈地歎了口氣。
能武就兩件換洗的衣服,這件還算是比較好的,現在被她弄沒了。
想到自己回去,要對著那個不過十歲,卻處處老成能幹得像她大哥的小叔子說:不好意思我剛才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你的衣服弄丟了……
一陣風過,林嬌身上又一寒,抱了下胳膊,曉得現在自己第一件要幹的事,就是趕緊把身上的衣服弄乾。要不然這個樣子回去,估計沒等她走到家門口,流言就又甩了一路。
林嬌上了水,正要擰衣襟和褲管處的水,抬頭見那匹肇事的苦瓜臉老馬還在邊上用一雙看似無害的大眼睛盯著自己,朝它恨恨揚了下拳頭。
「你這樣子,我勸你收拾齊整了再回。丁嫂子大義,我對她很是敬重。你身為楊家的人,一言一行須得謹守婦道,如此我那沒了的丁嫂子面上才有光。前面拐個彎有片向陽坑,邊上沒人,你給我過去。我在這裡守著。」
林嬌的手還沒舉到老馬的鼻子前,聽見身後傳來了一板一眼的說話聲。回頭一看,見剛才那男人正站那兒嚴肅地看著自己,身上已經穿好了衣服,樣式和普通鄉間種田的漢子略有不同。
林嬌訕訕收回手,滿身滴滴答答地從這個端著長輩身份教訓自己的人身邊走過時,心裡忽然冒出了個念頭:不知道他那條露了老底的內褲,現在是濕答答地穿在身上呢,還是脫了揣在懷裡?一邊想著,一邊下意識地就朝他那處偷瞄了一眼,不想卻正接到兩道嚴厲的目光,心中一凜,忙低頭朝他剛才所指的方向去。
等林嬌身上衣服半乾,頭髮也重新綰了出來時,看見那男人居然正背對著她蹲在地上,手裡拿了條魚在餵那匹馬,馬吃得津津有味,大嘴巴裡發出叭叭的聲響。
林嬌目瞪口呆。活了兩世,見過吃肉的熊貓,這會吃魚的馬……妖孽橫生啊這是。
男人背後仿佛長了眼睛,沒看林嬌一眼,站起身一躍上了馬背,丟下句「把魚帶回去,給你小叔子熬頓湯喝」,說罷一扯馬韁,一人一馬便往村子方向去了。
林嬌低頭,見剛才那男人蹲過的地上果然留了三條魚,嘴巴用細枝條串了起來,還在一動一動地彈尾巴,忙提了起來回到自己之前洗衣服的那溪邊,胡亂搓了剩下的兩件,跨了籃便往家裡去。
她出來時飯還沒煮,折騰了這麼久才回,怕能武餓了。
老楊家就在村口老石橋下去不遠處的溪坳口,三間泥牆低簷房,帶了個四方小院,門口一片斜插了圈竹籬的菜地,現在還沒種菜,家裡養的兩隻蘆花母雞正在泥裡啄個不停。房檐下築了個燕子窩,裡面幾隻黑頭乳燕張大了嫩黃的嘴,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在等著母燕捕食歸來。
林嬌一進門,來不及抖晾衣服,第一件事就是拎了魚到灶膛前,見能武正蹲在爐膛前燒火,鍋裡已經蒸汽騰騰,急忙道:「阿武,不是叫你躺著休息嗎?趕緊回屋去,我來。」
能武抬頭沖她一笑:「嫂子,我已經好了。你歇下,等下就好吃飯了。」一張臉上滿是稚氣,因為瘦削,襯得眼睛極大。或許因為看不見的緣故,目光裡反而絲毫沒有染上生活困頓的愁苦之色,極其清澈。只可惜,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竟然會看不見東西。
林嬌嘿嘿乾笑了下,狗腿地提魚到他面前,討好道:「阿武,你不是病了嗎?嫂子洗衣服的時候,又去給你抓了三條魚。三條肥魚啊,活蹦亂跳的,你都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你等著啊,我給你燒魚湯補補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