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嬌拎了稻草拴的肉條回家,燒了一大鍋的紅燒肉。也不知道是自己手藝真進步了,還是太久沒嘗肉味,鍋蓋還沒掀開,鍋子裡飄出的那消魂肉香就叫她差點沒滴口水。阿武知道晚上吃肉,又聽說明天就要進城去看眼睛,一開始高興得只會傻笑,但很快就不放心地問道:「嫂子,咱們家哪來的錢?」
林嬌笑著說:「前次敬軒叔不是給了你十兩銀子看眼睛?那時候你就叫我還。我其實沒還,拿去和人合夥做了個小生意。現在賺了點錢。以後只要咱家老祖宗保佑,錢還會繼續賺。你放心地去看眼睛,嫂子還打算往後搬到縣城裡去住呢。」
說著把裝上了盤的紅燒肉往他面前一推,夾了塊肉放進他嘴裡,說:「放心吃。往後嫂子要讓咱家頓頓有肉吃,吃得叫你聞到肉味就想吐!」
林嬌說完,自己趕緊也吃了一塊。鮮美的滋味瞬間融化在舌尖,幾乎是囫圇地吞了下去。一抬頭看見能武不動,眼睛卻又紅了,趕緊問道:「你怎麼了?肉不好吃?」
能武擦了下眼睛,說:「好吃。謝謝嫂子!」說完低頭大吃。
林嬌知道能武一向懂事,見他吃得香,自己也開心,兩人就著許久沒吃的乾白飯,一下把一盤肉掃了個底朝天,最後連湯汁都拌了飯。林嬌收拾了碗筷,吩咐能武不要告訴別人自己做生意的事,便端了剛才另盛出的一碗肉,朝石寡婦家過去。
原來林嬌先前回村的路上,不但想了楊敬軒的事,以後的打算也一併想了下。按照醫館那個徐順的話,能武三天要金針一次,路上來回就要大半天的功夫,長期的話很不方便。而且她本來就沒想過要把桃花村的牢底坐穿,以前只是沒錢才沒辦法。現在手頭有了一百五十兩,除去還楊敬軒的十兩和能武起頭三個月治療用的二十兩,她再多留出了十兩,算三十兩的話,還剩一百多兩。這一百多兩雖然不是大錢財,但在縣城裡租個房子落腳,慢慢再尋合適的機會做個什麼小本生意還是綽綽有餘。
林嬌已經想好了,做小本生意,一來是掙個糊口錢,二來也算掩人耳目。羅虎那邊以後不定期還會有利錢,那才是大頭。但這些都只是初步設想,還需慢慢籌劃。現在她去找石寡婦,也不是立刻說自己要搬進縣城,而是先透個口風出去,免得村人見自己現在突然有錢給能武看眼睛,以後還搬家進城,只怕會懷疑錢的來路而在背後議論紛紛。口水的力量,林嬌是充分瞭解的。
石寡婦見林嬌竟端來了碗紅燒肉,驚訝不已:「阿嬌,你哪來的錢買肉?」
林嬌把碗放桌子上,湊到她邊上低聲說:「嬸子,我偷偷跟你說,你可別說出去。前些天那場大水不是泡了好幾天嗎?水退了後我回家收拾屋子,見我家堂屋桌子下的那片地鬆軟下去陷了個坑,就想填泥夯平。沒想到挖地的時候挖出了個小瓦罐,敲開了才發現裡面竟藏了老銀子。我稱了下,也不多,就二十幾兩。能武是咱家的撐樑柱,以前沒錢沒辦法,現在從地底起了銀出來,自然以他為重。這不,今天就進城去找郎中了,說好明天帶阿武去看眼睛。」
石寡婦又是驚訝又是羨慕,嚷道:「二十兩還不多!莫非是你們老楊家的哪個老祖宗埋下的?這回也是你婆婆指點才起了出來的?阿武眼睛事大,應該的,應該的……」念叨了幾句,忽然一拍大腿:「哎呀這可不能說出去,萬一被你家那房大伯知道了,說不定要來鬧分錢。」
林嬌冷笑道:「早就分家過了,如今還干他們什麼事?挖出了銀子便要分,要是挖出欠條,他們也要分不成?以前我膽小怕事,如今和嬸子走得近,膽氣也壯了。他們要是敢來,我就敢拿棒子打出去!」
石寡婦點頭贊同。林嬌又和她閒話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 * *
村裡剛大水後的各種驚惶忙亂漸漸過去,善後步入正軌。公糧發放、防瘟有序、受損房屋的修繕接近尾聲,田地裡到處可見農人牽著犍牛翻耕補種的忙碌身影。
楊敬軒前幾日終於得空去了趟縣城衙門,把自己瞭解到的各鄉受損和災後恢復情況向李縣令報上,又隨他一道走訪各鄉。今天下午才得空騎老馬回村,就見到樁奇怪的事。一路過去,見家家戶戶的牆裡院外幾乎都堆著大大小小幾坨土,問了人才知道,原來頭幾天他不在的時候,村頭老楊家的那個春嬌在堂屋地下竟挖出了二十幾兩的老銀,第二天就帶了能武進城去看眼睛。這消息便似春風拂野,又似星火燎原,村人豔羨之餘,心思都被勾了起來。
有人回家關了門就偷偷拿鋤頭鎬子對著自家的地挖了開來,當晚居然真又有人從院子的一棵酸棗樹下挖出幾串一提起來繩就斷的銅錢。這下村人徹底紅了眼睛,也不偷偷摸摸了,地頭一回來,家家戶戶就挖了床底挖院子,挖了院子挖豬圈。
楊敬軒對村人的挖寶熱情倒不擔心。見人家挖出錢財眼紅自己也想碰下運氣,這很正常,過兩天自然會消去,該幹嘛繼續幹嘛。他只是對這事的始作俑者居然又是春嬌感到有點驚訝。記得以前她向自己借錢時,就說是給能武看眼睛用的。
他後來有一次路過峰林醫館,出於關心,便進去向徐順打聽過能武的治療情況,沒想到徐順說能武一直沒來看。他當時本是想問下春嬌的,但又一想,萬一她另有隱情,自己這個借錢出去的人當面去問這個,她會不會以為是在變相逼債?所以一直也就沒開口問。
現在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知道為什麼,第一反應就是懷疑。但是眼前浮現出她與自己說話時看著自己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下就想到了山澗溪邊的小鹿。小鹿也有這樣一雙透出純潔和溫順的美麗眼睛。於是所有疑慮頓時又打消了。
「不管怎樣,她現在真的送能武去看眼睛了,總是件好事。」
楊敬軒心裡對自己這樣說了一句,經過她家附近時,忍不住扭頭看了過去,隱約可見院門緊閉,想起自那天在田壟上分開,已經好幾天沒見她了,心裡忽然有點悵惘。
回了自己家,和聞訊找了過來的村人商議農閒重建祠堂時順帶也一道建學堂請先生,凡本村適齡孩童都可入學,先生的束脩口糧由公田所得裡出。這想法他從前便與楊太公提過,但一直拖而未決。現在提出來,幾乎沒什麼人說不好便拍板了。
本村有了學堂,一來原來上學的不用每天跑院去別村的私塾上,二來也有了叫娃娃們都能認字的機會。當爹娘的就算不指望自家娃娃以後能憑讀書光宗耀祖,能寫劃自己的名兒也是件好事。
天色將近傍晚,村人漸漸散去。等最後一個人也消失在院牆外的那道豁口處,楊敬軒舉目,見夕陽中遠近四處的房舍屋頂都升起嫋嫋炊煙,唯獨自己這院牆圍出的闊大四方院落裡卻空空蕩蕩不見半分人氣,身側唯一陪伴的只有草炮。只它也日漸衰老,剛昨天又掉了顆牙,只怕也不能再長久隨於自己了。
破天荒第一次,心中竟生出了些許寂寥。感覺身後有東西在頂自己後背,回頭見是側頭正用臉擦過來,回身摸了下它耳朵,笑道:「先填飽你肚子去。」
入夜,半彎月牙爬上柳梢頭時,楊敬軒正蹲在屋頂。前些時候的那場大暴雨和水淹,徹底報廢了這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趁現在有空,先把前屋的頂補好。
楊敬軒低頭一直忙碌,忽然覺察到有異,仿佛有人走來。那腳步聲雖極輕,卻也逃不過他耳朵,抬眼望去,愣住了。看到竟是那女人來了,從未來得及圍起的院牆豁口處慢慢走來,見自己抬頭便立住了腳步。月色下身影亭亭,笑意盈盈地望了過來。兩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對,他胸中忽然一緊,那種似曾相似的血液澎湃之感再度襲來。慢慢放下手中的瓦,從房頂一躍而下落到她的面前。
林嬌今天剛陪了能武從醫館裡做了針療回來,聽說楊敬軒回村了,安頓好能武,等到夜色暗了下來,特意繞田路拐過來。遠遠看見他在房頂上的身影,便輕手輕腳地進來,只還沒靠近便被他覺察,立刻朝他露出笑容。
笑容是武器,漂亮女人的笑容是暗器,月光下漂亮女人的笑容更是殺死男人還能讓他含笑而去的武林絕頂毒藥三步笑。林嬌深諳這一點,所以話未至,甜蜜笑容先送上。
楊敬軒對她笑容的最後記憶還是那天田間分開時,她望向自己時帶了明顯冷淡和疏遠的笑。笑容裡的那種冷淡疏遠還教他撓心了一陣,自己好像並沒得罪她,想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那樣。現在終於又見到這沾了蜜糖般的笑,心先便甜了三分,壓下心中突然湧出的快活,看著她問道:「我聽說你送能武去看眼睛了?怎麼樣?」
林嬌嗯了一聲,聲音拖出嬌柔的鼻音,朝他略靠近了兩步,仰頭看著他說道:「我過來就是和這有關呢。敬軒叔,謝謝你以前借我銀子,我心裡一直記著呢。這不,剛有了錢,聽說你回村了,立馬就過來還你錢。」一邊說著,解開自己手上那塊帕子,月光下見正是一大錠銀元寶,邊上還有點小碎銀,「還有利錢,敬軒叔你別嫌少,拿著。」
楊敬軒急忙說:「不用不用,利錢不用。而且我也不急著用錢,能武看眼睛要緊,你只管用好了,不用急著還我。」
林嬌鄭重搖頭道:「這不行。有借有還,下次不難。我開口向你借錢不說還,敬軒叔你就算不說,我自己心裡總覺欠了人情。以前沒錢只好欠著,現在有錢了還不還,那我成什麼人了?」
楊敬軒見她態度堅決,自己再不要倒顯得別有用心了,只好接過元寶,說:「那以後你再有難處只管向我開口。這利錢你拿回去。」
林嬌拿帕子裹回那點散銀收了,朝楊敬軒再三道謝。楊敬軒見她歡天喜地的樣子就像個得了糖吃的小孩,心裡也十分高興。忽然見她回頭看眼牆豁口外,轉頭時笑容已不見,看著自己嚴肅地說:「敬軒叔,你不在的這幾天,我都在想一件事情,想得幾乎睡不著覺,心裡難過得像要死掉……」頓了下,又飛快地說,「和你有關的。」
楊敬軒嚇了一跳,剛想問是什麼事,林嬌又說:「我猶豫了好久,本來不想跟你提的,怕你為難。可是這事實在太大了,關係我下半輩子。就這樣沒個說法就過去的話,我下半輩子都不心安。這兒說話不方便,你帶我去個不會被人瞧見的地方。」
楊敬軒聽她口氣不像玩笑,那事雖不知道是什麼,但不但和她後半生有關,最重要的是還牽扯上自己,心便微微提了起來。
夜幕之下帶她到旁人不會瞧見的暗地,這樣的事他原本是絕不會做的。但見她此刻鄭重望著自己,最後說那句話時不像懇求,反倒更像是命令,由不得他拒絕。猶豫了下,終於略微點頭,在院子裡的水缸中洗了下剛才修房頂時弄髒的手,便轉身到了後院馬棚一角,那裡圍牆堵著,別人決計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