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嬌回到店中時,前堂的客人多已散去,王嫂子和夥計在忙碌,見事情還多,便幫著收拾到了近戌時末,這才歇了下來,王嫂子被打發了回去,因腳店整夜要開門候客,剩那名叫牛二愣的夥計守著。
林嬌往自己和能武住的後面小私院去時,虎大王叼著她褲管要跟進屋裡去,被林嬌趕到了前堂叫趴在櫃檯下與牛二愣作伴。這虎大王自傷好了後,這些時日猛吃海喝,個頭長大了不少,頗有點看家狗的氣勢了。
能武眼睛在徐順處已經看了將近一個半月的時間,每天湯藥加三天一次針療,風雨無阻。那徐順收了錢在先,又知道楊敬軒是這家子的叔,自然不敢怠慢,也算他還有點真本事。前幾天林嬌聽能武說眼前模模糊糊似有光暈見到,不像從前那樣漆黑一片,自然高興。第二天正好是針療的日子,忙過了一早那陣櫃檯出入後,林嬌便親自送了能武去峰林醫館。
能武針療完了,正要離開,恰巧碰到個桃花村的婦人來。這婦人平日與石寡婦交好,前次林嬌搬家時還一道幫忙過的,自然打了招呼,這才曉得原來是替石寡婦抓。說她前些天下完地到河邊洗腳時,腳踩著了蚌殼,腳底心被割出了老大一道口子。石寡婦起先不以為意,自己回去抓了把柴火灰胡亂抹了裹起來便了事。沒想到現在發出了膿水,連腳腕子都腫了,踩地生疼,這才想到了郎中,只地裡農活多又不肯拋下,正好這婦人今日進城有事,便托她去徐順這裡抓藥。
林嬌聽完,覺著石寡婦這腳底的傷,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就是破傷風。石青山去赴考不在家,她知道石寡婦又捨不得花錢,現在天氣還熱,萬一感染嚴重了最後出事不好。畢竟自己以前受過她不少的幫忙。想了下,便請徐順帶了藥箱隨自己一道下去桃花村。
徐順本有些不願,嫌路遠,見林嬌堅持,又肯出錢,最後只得應了下來。林嬌將能武送回了腳店,便雇了輛騾車載了徐順出城。到了桃花村徑直去石寡婦家,見她腳脖子腫得像發麵饃,按下去一個指頭印半天不回來。
石寡婦看到林嬌帶了徐順上門,很是驚訝,硬說自己沒事,還要走幾步給她看。林嬌知道她心疼請郎中上門的錢,把她按回了凳子上。徐順給清洗了傷口上了藥,又留了煎的藥叮囑喝下,忙了一陣這才算好。收錢的時候,林嬌便代石寡婦出了。
石寡婦這才鬆了口氣,卻又連說要去拿錢還林嬌,被林嬌攔了,笑道:「嬸子這麼見外做什麼。往常你幫我不少,我家的地也要你種才沒荒著。郎中既然是我叫來的,自然是我出錢。」
石寡婦這才不爭了,問了幾句腳店生意的話,見林嬌和徐順要走了,忽然想了起來,搖頭說:「阿嬌啊,我瞧見徐郎中給我醫腿兒,倒是想起了招娣。這招娣從前招我厭煩,巴不得她不在才清靜。如今聽說她躺小屋子裡要病死也沒人管,又覺著有點可憐。你說楊太公那一家子怎麼都這麼缺德?老的遭報應死了,這小的也是鐵石心腸。楊大人這些時日怎的都沒回村?要他回來,指不定還能管管。」
林嬌有些驚訝,問了幾句,才曉得了個大概。原來前次大水過後,村人都喝縣衙裡派下的藥,四方平安,也沒聽說誰害澇病死,偏就這招娣,原本健得賽牛,幾年也沒見她傷風過一回的人,自大水後便一直有些懨懨的,活也幹得沒以前多。
發水那晚,楊太公不信林嬌的話,柱了拐杖在堂屋裡坐著嚷嚷等著大水來。楊通寶夫婦兩個起先原本就搖擺不定,後來見邊上村人都跑光了,心裡發虛,再勸幾句反被楊太公罵,回房一合計,便丟下老頭子收拾了細軟帶著兒子先逃命要緊。後來楊太公被淹死鬧出了那一場醜聞後,他一家便有些抬不起頭來,也不大出來晃悠了。
見招娣每日懨懨咳嗽幹不動活,便罵她躲懶。原本讓她吃的就是黑麵豆饃,發了場大水沖走糧倉後,更是克扣得厲害,前幾天說是被楊通寶媳婦叫人用張破席子裹了給抬出來放到了村尾土地廟裡,每天只丟兩個黑饃過去,說是得了女兒癆不乾淨,怕死家裡髒。
這招娣是從前他爹逃荒路過這裡用半袋糧賣給了楊太公家的,楊家現在不管,村裡人也沒誰肯出頭去接這個茬。好心的也不過是繞過去看看送碗水送個饃什麼,只等著楊敬軒回來處置。要是這招娣熬不到楊敬軒回來,死了也就拿破席子一裹丟後山埋了了事。
「徐郎中,你既然來了,過去瞅瞅唄,看還有沒救?」
石寡婦嚷了一句,徐順直搖頭。林嬌想了下,躊躇了起來。
這招娣是個蠢丫頭。以前因為和自己爭吃石青山的醋沒給她好臉色,上次大水看春杏時,又丟下她只顧自己逃命。只這世間的大多之人,包括林嬌她自己,大抵比她也高尚不了多少。
楊敬軒要是知道了這事,肯定要管的。只現在他不在,自己回去報訊給他,他再來的話又嫌多事。反正郎中就是現成的,不如現在就過去看看,要是有救就救下。
楊敬軒知道她救人,覺得她好不好倒是其次。要是招娣這人不是糊塗到底的,自己救了她她多少該感激著點。反正腳店現在正好還缺人,每晚都是牛二愣守夜。他自己沒說什麼,她卻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要是多個一人能幹幾人活的招娣,人手也就差不多了……
林嬌想妥了,便覺著這人該去救,如今就只看她自己有沒這個命了。便叫徐順一道過去。徐順無奈,只好跟去。路上林嬌對他叮囑了一句,徐順雖不解,卻也應了下來。
鄉下幾乎每村一個土地廟,只都小得跟雞窩差不多大。林嬌到了村尾土地廟,果然見招娣正躺在張破席子上,邊上放個豁口的粗碗,裡面兩個黑饃,蒼蠅繞著她頭臉嗡嗡飛個不停,幾個月不見,瘦了一大圈,奄奄一息的樣子。聽見林嬌說話聲,吃力地睜開眼,張了下嘴巴卻發不出聲。
徐順捏著鼻子蹲到了招娣邊上,掀開她眼皮子看,又摸壓了她肚子一陣,說:「不是癆病,癆病眼白哪這麼乾淨。抬回去吃些藥,再吃點好東西補補身子就行。」
林嬌鬆了口氣。後面這時也趕來了些看熱鬧的人。林嬌便回頭道:「楊大人知道了招娣的事兒,自己忙來不了,這才打發了徐郎中來。郎中剛看了,說招娣害的是重病,就算搶回來,也要費老大銀子。我跟徐郎中來之前,楊大人就吩咐過了,叫我們問下招娣東家,人還要不要。要的話抬回家好好治,不要的話他治,不能放這裡看人死,要遭天譴的。」
村人議論紛紛。很快便有人去叫楊通寶夫妻,男的不來,他老婆氣喘吁吁跑過來說:「人我家不要了,楊大人要接去就是。這是以前她賣我家的文書,上面還有她爹的指頭印,一道拿去,往後她和我們家沒關係了。」
林嬌接了過來看了,收起來,叫人幫著把招娣抬到停村口雇來的騾子車上,與徐順一道在身後村人的注視議論中離去。回了縣城把招娣安頓在一間空屋裡,徐順給她細細看過開了藥吃下,王嫂子馬嫂子一道幫她擦了身子換掉衣服,又照林嬌的吩咐給做粥和兩個沾葷腥的菜餵了吃下,很快便沉沉睡了過去。
天色漸黑,住店吃飯的人陸續上門,燈火掌了起來,把前堂照得通亮。那些男人們昨天見識過林嬌砍手的狠勁,就算當時沒親眼見的,過後也早聽人講。林嬌這毒刺花的名聲一夜之間不脛而走。現在見她雖也笑語盈盈的,誰還敢再存揩油的心思?不過是明裡暗裡多看幾下過過眼癮而已。
林嬌忙碌了好一陣兒,飯點過去了,前堂裡人漸漸稀落了些,叫能武喝了藥歇下,估摸著楊敬軒差不多要來了。低頭看了下,見自己腰系圍兜一副勞動婦女相,昨天那是突發情況沒辦法,今天卻算正式約會,怎麼能這樣草草混過去?急忙把事情交代了,回了後院的屋裡從頭到腳沖了個涼,換身進城後新做的夏衫,對鏡梳頭挽髻,往唇上稍抹了層胭脂,對鏡自我打量一番,頗有些豔光四射的感覺。得意等下楊敬軒見到,定要奪他眼球。
臨出來前,對鏡又看了一眼,覺總少點什麼,再一想,便想了起來。急忙從梳妝匣子裡拿出了他前次送自己的那絨花插在了髻邊,再看鏡子,這才覺完美。
林嬌打扮完了,又擺好預備的筆墨紙硯,這才放心往前堂去,只準備驚豔住他。掀開簾子一出來,果然招來不少目光,唯獨不見楊敬軒。不理旁人注視,坐在櫃檯後等,眼見時辰越來越晚,那楊敬軒沒來不說,跟前反倒多了不少坐在桌椅邊喝茶說話不挪屁股還不時拿眼覷自己的房客,心中鬱悶。心想他要是真放了自己鴿子,那這一身打扮可真叫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到了戌時末,林嬌到門外張望了下,還不見他人影。斷定他今晚必定是不會來了,吐出一口胸中悶氣,先去看了下招娣,見她安睡,便回自己房。手剛碰到門,忽然一頓,暗罵自己怎麼也這麼糊塗。
他楊敬軒要是來,也必定不會大喇喇地從前堂過。只怪昨天沒說清楚。急忙提裙往後院小門跑去,隱隱聽到仿似虎大王發出的低沉嗚嗚之聲,開了門一看,果然看見他正矮身蹲在小巷對門處在拍虎大王的頭。
虎大王狗如其名,近來隨了體格發展,脾氣也漸長,除了林嬌,絕不允許旁人摸它腦袋,有客人見它覺著可愛逗弄幾下的話,雖不會咬,卻必定呲牙咧嘴恐嚇一番才休。現在伏他掌下卻一動不動,只發出委屈嗚咽之聲,猛看見林嬌出現,嗷嗚一聲似得了救星,立刻掙脫開衝進了院裡,轉眼不見蹤影。
後巷昏暗,也無燈火,只有頭頂月光靜照。林嬌見他緩緩起身望向自己不說話,目光微微閃動,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覺,吸一口氣,才裝出閑閑地說:「你等這多久了?」聽對面男人說:「也沒多久,剛來。見虎大王躥來,便陪了它片刻。」
楊敬軒這樣說,其實並非真話。真實情況是他昨夜自與林嬌分開後,幹啥都無法像往常那樣心無旁騖了。睡沒睡好,吃也無味。一想起應下今晚要過去教她認字,心就七上八下。這一刻還盼著天快點黑,下一刻又忽然覺得天還是不要黑的好。
患得患失地終於挨到天黑了,到她店前晃了下,見裡頭的人進進出出,竟不敢正大光明地進去。在外面又轉了一大圈,終於決定就到她家後門巷子等。那裡入夜昏黑人少經過,是個等人的好地方。要是等得到她出來,那就履行諾言教她習字。要是最後等不到她出來,他覺得自己更該鬆口氣。
等了許久也不見裡面有動靜。他覺得自己該走了,卻又始終下不了決心。正猶豫著,虎大王躥過,無聊的楊敬軒便趁機捉住。彷彿有它陪著,自己才有繼續等下去的理由。虎大王奈何不了他,這才委委屈屈地陪他熬著辰光,直到林嬌終於福至心靈開了後門。
當然林嬌是不知道其中這些彎彎繞繞的,只對他低聲說:「進來吧。」
楊敬軒唔了一聲跨進門檻,林嬌關了門當先朝自己房去,他在後默默跟著。經過穿堂到她房門前時,林嬌見他腳步緩了下來,似有些猶豫,便回頭道:「本來想在這穿堂屋裡學的。只阿武的屋子就在對面,他吃了藥早睡,怕說話聲吵了他,這才把桌放到我屋裡。」說完推門而入,到了桌前點了燈火,屋裡頓時亮了起來。
楊敬軒原本確實以為她會在外屋設書桌的。現在見要夜入香閨,所以下意識地便停了腳。聽她這樣解釋,只得跟了進來。燈火點起,眼前驟然一亮。
剛才在後門也沒看清楚她樣子,現在就了屋裡明亮燈火,頓時看得呆了去。他見慣了林嬌簡陋穿著,便是前次在他妹子家裡見她一身水紅衣服,也都是便於行動的衫褲樣式。看她穿裙卻是頭一遭。燈火裡但見她一襲嫩綠,亭亭而立。薄施脂粉,紅唇桃腮。目光瑩潤,笑容淺淺,說不出的別樣嫋娜風流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