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沉默之後,皇上才緩緩開口:“朕……你也覺得,這幾年,朕虧欠以驍了嗎?”
霍懷定垂著頭,沒有回答。
他知道,皇上也沒有指著他回答,畢竟這事兒,怎麽答都是錯的。
皇上繼續往下說:“早年各種狀況,朕的難處,旁人不知,你總歸是知道的,朕也是無可奈何。
這幾年,朕身上的枷鎖才松了些,朕在極力彌補他,可是以驍那性子……
你知道他從江南回來那天跟朕怎麽說的?
朕那麽不舍得罰他,都被他氣得讓他跪了半個多時辰!
朕有很多兒子,但在以驍跟前,朕不知道怎麽去做個父親了。”
霍懷定低垂著頭,一副洗耳恭聽模樣,沒有讓皇上看到他的神情。
他其實有很多能說的話,卻是一個字都不能說的。
君是君、臣是臣,哪怕因為霍太妃和霍以驍的關系,霍懷定成為了禦前近臣,是皇上信賴的臣子,是皇上和霍以驍這對父子之間的緩衝,但也絕不是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的。
有很多次,霍懷定想問問皇上,他給霍以驍的寵愛,真的是寵愛嗎?
的確,護著、偏著,所有人都覺得皇上遲早會讓霍以驍認祖歸宗,可這個遲早,到底是什麽時候?
無人知曉。
以至於人人都在觀望,都在猜測,使得霍以驍的處境格外尷尬。
尤其是在與一眾皇子的相處之中,平白惹一堆麻煩,偏又日日相處,根本避無可避。
不止霍懷定覺得不妥當,霍太妃都拐著彎想和皇上談一談,但都沒有回應。
如此關系下,皇上和霍以驍的關系能順暢才怪。
霍懷定斟酌再斟酌,壯著膽子,道:“以驍這個性子,不會輕易妥協,您越是反對,他越是堅持。讓他娶溫宴,您有您的難處,您堅決不準,他也擰不過您,可您與他之間就……他又如何自處……”
皇上擺了擺手,示意霍懷定不用繼續說了。
“退下吧,”皇上道,“讓朕想想,愛卿退下吧。”
霍懷定退了出來,站在廊下,長長歎了一口氣。
他相信皇上聽懂了他沒有說完的話。
所謂的“喜歡”,在皇家之中,顯得淺薄又可笑,甚至多數時候,毫無意義。
不如權勢、不如身家。
可那是對其他人而言的。
世上會有霍以驍這個人,不就是當年皇上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嗎?
被喜歡衝昏了頭腦,一場根本不合適也不應該的結合,最後生下霍以驍。
與當年相比,“罪臣之女”溫宴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皇上若是以這個理由反對到底,他反對的就不僅僅是一個兒子的婚事,而是否定了霍以驍這個人。
這些話,霍懷定沒有辦法說,說了就是嫌命長,但皇上必定懂。
夜更沉了。
霍懷定裹緊了鬥篷,沿著宮道走,他要在宮門關閉之前離開。
快到宮門時,一個小內侍緊趕慢趕著從後面追上來,喚住了他。
“霍大人,”小內侍喘著氣,道,“吳公公說,調任一事,皇上答應了,您請吏部的大人把折子送到禦書房吧。”
霍懷定道了謝。
看來,皇上和霍太妃,雖然心裡的想法各不相同,但選擇還是一樣。
先把溫子甫調來,再看看,反正還有時間。
之後幾日。
順平伯想方設法、豁出去臉皮見了一位老友。
對方如今在大理寺當值,聽說過季究的案子,直言道:“若是想為令孫開脫,就算了吧,證據確鑿、板上釘釘的案子,您又是何必呢?”
順平伯道:“那都是霍氏一派胡言!他們以公謀私……”
“真是以公謀私,我又有什麽辦法?”對方擺手,“你問四公子,四公子那是打斷二殿下一條胳膊、也就是被皇上罰一頓而已,你家孫兒,比二殿下還金貴不成?”
順平伯還想多問一些,對方不肯再吐露,客客氣氣把他送出了門。
管事看著臉色灰白、從大門裡出來的順平伯,道:“伯爺……”
順平伯強打起精神來:“我年輕時和他關系就一般般,等過兩天,我找其他人問問。我就不信,那什麽四公子真的那麽厲害!”
馬車駛離,角落裡,一個小廝模樣的抬起頭來看了兩眼,轉身離開。
他小跑著進了一家酒樓,入了雅間,與坐在首座的人道:“舊都口音,確實是順平伯,跟您猜的一樣,他要尋四公子麻煩。”
首座之人笑了起來,與身邊人道:“我們的四公子在臨安到底做了些什麽?
順平伯前腳出宮,後腳,他和霍懷定兩人先後被叫到禦書房。
臨安那案子沒有什麽可以爭的吧?
順平伯的孫子不惜買凶也要得手的姑娘,是成安先前的伴讀吧?
呵!你讓人去好好打聽打聽臨安的事,我很想知道,他年底回宮那天到底是因為什麽被罰跪。
再來個人,給順平伯遞個消息,別磨磨唧唧的,溫子甫都要調到京城了。”
他的話音落了,數人應下,先後出了雅間。
另一廂,順平伯又吃了一家的閉門羹,無奈回到驛館。
房間的桌子上,擺著一封信,沒有落款。
他打開一看,面色變了變。
上頭寫著,皇上偏信霍家,自己不方便透露身份,但知順平伯困局,便有一事轉告,霍懷定走通了吏部的關系,調溫子甫到順天府,皇上也已經允了。
順平伯看得頭暈目眩,難以相信。
皇上怎麽會答應這種事情?
溫子諒的案子,真的就隻到溫子諒夫婦,其他溫家人還能升官發財?
而霍懷定此舉, 十之**是為了侄兒與溫宴。
順平伯沒有辦法,他備了筆墨,重新擬了一份折子,遞了牌子進宮。
他想,如果皇上真不願見他,他就跪在宮門口算了。
禦書房裡,皇上得知順平伯來了,沉思了一番,還是召見了他。
從戰戰兢兢的順平伯手中接過了折子,吳公公呈給皇上。
皇上打開掃了兩眼,抓起案上的茶盞,一飲而盡,這還不算,又趕緊示意吳公公添上。
吳公公一面添茶,一面狐疑,順平伯寫了什麽,能讓皇上這麽激動。
他暗悄悄瞟了兩眼。
他情願他沒有瞟。
拿話本子當事實的傻子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