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莫寧的視線落在薛林氏死寂空洞的瞳仁,心下一動,他能看得出薛林氏與薛四郎的感情極深,可未曾想,對方竟是早就抱著一死的決心。
她之所以能撐到現在,不若是薛四郎的大仇未報,如今心願已了,她這竟然是……
可到底陸莫寧不能眼睜睜瞧著薛林氏就這般走向絕境:「你可想清楚了,你如今已判了流放而並非死罪,還有薛家二老,你忍心看著他們再次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薛林氏眼角有淚流下:「陸大人,您就成全了我吧,自從夫君死後,罪婦早已生無可戀,二十年的流放,罪婦知曉自個兒的身體撐不住了,這兩年來,罪婦日日夜夜被仇恨荼毒身心,
這具身體,早就千瘡百孔,已是強弩之末。罪婦知曉公爹公婆會傷心,可幾年後若是罪婦死在外地,他們依然會傷心,可那時,莫不是還要拖累他們前往流放之地為罪婦收屍?
更何況……
罪婦不想客死異鄉,就算這次是罪婦自私一些,四郎已經走了兩年,罪婦日日盼著四郎在奈何橋上多等罪婦一些,如今大仇得報,罪婦趕一趕,許是還能在奈何橋上追一追四郎,
罪婦只願……死而同穴,一嘗所願。」
薛林氏深深給陸莫寧磕了一個頭,嗓音嘶啞,額頭抵著地面,對她來說,死亡不是死地,而是新生。
陸莫寧薄唇動了動,久久未曾一言。
一旁,桑培在薛林氏跪下的瞬間,也跪了下來,高大的漢子並未多說一眼,薛林氏磕頭,他也對著陸莫寧磕頭。
只是對方按在地上的大掌,手背上青筋暴起,卻依然未多一言。
陸莫寧許久,才偏過頭,啞著聲音緩聲道:「……如你所願。」
陸莫寧走出刑部大牢時,辛大人匆匆迎上來:「陸老弟,怎麼樣?她跟你說了什麼?」
陸莫寧把薛林氏的話說了一遍。
辛大人呆了許久,才長歎一聲:「罷了,本來我也想跟你說的,先前她咳血老夫找了大夫前來,這才知曉對方身子骨早就虧損的厲害,只是一口氣強撐著,怕是流放之地對她來說也是……沒想到,對方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薛家二老那邊,罷了,老夫去說吧。只是可惜了這薛林氏與薛四郎,本是一樁如花美眷,如今卻是生死相隔……」
陸莫寧與辛大人又說了一番後續之事,陸莫寧兩日後就要啟程離京上任,怕是看不到薛林氏與薛四郎合葬,辛大人讓陸莫寧務必等他給他送行,這才放陸莫寧離開了刑部。
陸莫寧回到陸府,情緒也未能從薛林氏那裡走出,坐在窗欞前,望著院子裡的枯樹,手腕突然一涼,他低下頭,對上了黑蛇的尖腦袋:不過是一個婦人,你莫不是要一直這般?心思這般細膩,你若是去了那江棲鎮,見多了那裡的情景,怕是有你哭的。
陸莫寧:「……你知不知道有一道菜餚,極為美味?」
黑蛇歪了下尖腦袋:嗯?
陸莫寧站起身,把手腕上的黑蛇扯下來扔到桌上,衣袂滑過,留下涼涼的兩個字:「蛇羹。」
他哭,信不信他將他弄成蛇羹,先哭的就是他?
黑蛇:……
兩日後,陸莫寧先是去了一趟宮裡面見趙帝辭行,趙帝因著薛家的事專門誇讚了陸莫寧一番:「本來讓你留京也是一個好選擇,只是那江棲鎮太過難治理,朕看得出來,陸卿家你是有大才的,朕只望你不會讓朕失望,朕等你凱旋歸來。」
陸莫寧從御書房出來,才長吐出一口氣,不自然的摸了摸又勒緊的手腕,望著木珠,若有所思。
莫不是先前真的讓自己猜對了,這黑蛇當真是天戟帝的舊臣?
否則,為何這黑蛇見到皇上都是這般不對勁?
不過陸莫寧到底沒問出聲,他先是去了一趟刑部,最後見了薛林氏一面,薛林氏已經勸服了薛家二老,明日,薛林氏會服下毒藥自盡,到時候由辛大人安排合葬。
陸莫寧答應接管了桑培,卻也知曉桑培的忠義,並未直接帶他走,而是留他過了薛林氏的頭七,隨後再讓他趕上來。
他之所以會答應,也知道若是自己不應下來,這桑培怕是還會如同前世那般,撞死在薛林氏的墳頭,以身殉主。
如今薛林氏將他轉給他,以桑培的忠心,定然不會讓薛林氏失望,也就不會自盡。
陸莫寧明日就要離開,最後同辛大人喝了一杯踐行宴,回到陸府,陸管家說陸時忠找他。
陸莫寧跟著陸管家去了一趟主院,即使陸時忠不找他,他離開之前也要去一趟,畢竟,他還有些事要同陸時忠說。
陸時忠被仗責,如今已經能起身了,梁氏的案子已經在走最後的尾聲,謀害繼子,加上朝廷命官這兩樁事,就足以讓梁氏討不得好。
梁氏被判了十年流放,三個月後就會跟著罪婦的囚車前往流放之地。
陸莫寧踏進去時,陸時忠正被人伺候著呆呆坐在床榻前,身邊服侍他的,是他的一個姨娘,只是以前有梁氏在,府裡的兩位姨娘都被送的府中遠遠的。
梁氏如今在牢中,府裡後宅不能沒有主事的,陸時忠就提了一個姨娘上來暫時管事。
陸時忠聽到動靜,抬眼,瞧著風姿卓然的少年郎,瞳仁閃了閃,到底是服了軟:「你明日就要啟程,能不能去找找辛大人放了你後娘?」
陸莫寧面上沒任何情緒的起伏:「陸老爺讓我去找辛大人,可知這件事是當今聖上拍板定案的,還是說,陸老爺也想讓我也添一樁結黨營私的罪名?你就不怕連累了整個陸家?」
陸時忠渾身一震,果然一聽會連累陸家就不再提讓他放了梁氏的話了,轉而道:「那鳴兒……你能不能……」
陸莫寧道:「陸老爺,我先前就說過,我們以後橋歸橋路歸路。我之所以到現在沒跟你直接斷絕父子關係,你清楚原因。既然以前你不插手她們欺辱我的事,以後我的事也不用你管。梁氏與那陸世鳴你也不要求到我的頭上,他們做的這些事,我不落井下石,已經是客氣。」
陸時忠被他週身陡然而生的凌厲之氣,生出畏懼,以前怎麼沒覺得這大兒子這般……氣勢斐然。
「可……可他到底是你的弟弟……」
「他們謀害我取而代之的時候,可想過我是他的兄長?他不仁,你又如何強求我仁義?」陸莫寧抬步朝他走過去,「陸家的事,以後我也不會管,我此行前往上任之地怕是三年五載回不來,你好自為之。我這次過來,只有一條,陸家的一切,我分文不要,我再回京之日,就是你我父子情意徹底斷絕之時,陸家的家業我看不上,你自行留著,可娘親當年帶來的嫁妝,卻並非是你陸家之物,當年梁氏霸佔我娘親的嫁妝,既然要分,那就分得乾淨,她賣出去的,你給我原封不動贖回來,按照當年的嫁妝單子,我回來的時候,一件都不能少,否則,我既然能告你陸家一次,就能告第二次。」
陸莫寧說完,懶得再與他廢話,從陸時忠默認梁氏如此害他,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也徹底結束。
只是如今他狀告梁氏,他是苦主,情有可原。
可陸時忠已經把自己摘乾淨了,他如今羽翼未滿,直接斷絕父子關係,怕是會遭人非議,到時候對他仕途有影響,畢竟,趙國還是以孝治國。
梁氏不仁,他狀告無礙,可若是這時公然斷絕關係,反而就是他不對了。
陸莫寧踏出去時,陸時忠才回過神,氣得怒吼一聲「逆子」,這卻已經跟陸莫寧沒什麼關係了。
翌日一早,陸莫寧只帶了一個包裹,還有剩下的兩壇半花彫酒,一匹馬,就啟程了。
辛大人專門給他來送行了,只是刑部事多,辛大人並未遠送。
陸莫寧行知十里亭外,站在亭前,回望那繁華的京城,眼底波瀾不驚,驀地翻身上了馬,再次啟程。
此去一別,在歸來,怕是已是物是人非。
陸莫寧不擅長騎馬,騎得並不快,黑蛇不知何時,變了回來,趴在他的肩膀上,蛇眸裡閃爍著興奮的光:你倒是還夠意思,知道將我的花彫酒帶著。
陸莫寧:「嗯。」
黑蛇:不過你這也太落魄了些,至少帶一個家僕隨行伺候,你就不怕你這麼好看,被惡人當做女扮男裝的小姑娘給劫了?
陸莫寧:「……」
黑蛇:一看你就是沒出過京的,你可知這整個趙國哪裡最有趣?要數那塞外風光,綿延千里的……
陸莫寧聽著黑蛇在耳邊絮絮叨叨的聲音,忍了再忍,最後無需再忍,伸出手去夠掛在囊袋裡的花彫酒。
黑蛇低沉的嗓音戛然而止,警惕:你想做什麼?
陸莫寧這才慢悠悠歪過頭看去:「再廢話一句,我就扔了一壇,總共兩壇半,你還有兩次半的機會,繼續說啊?」
黑蛇:……
黑蛇尖腦袋幾乎都挨著陸莫寧精緻的過分的姿容,最後蛇尾一甩,變了回去:他堂堂一個九五之尊,別人想讓他廢話他都不屑一顧,這人竟敢嫌他!竟敢!
朕好氣,好想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