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莫寧走出去時, 就看到昌文柏握著晁非衣的手臂,怒極了,卻也只是壓抑著低吼:「……為什麼?明明以前說好的, 是不是娘逼你了?是不是娘讓你來威脅我的?什麼叫做不納妾就要與我和離?晁非衣, 是不是四年的時間,還是暖不了你的心?你說啊?」
晁非衣垂著眼,即使頭頂上方的男子此刻像極了一頭狂獅,她還是往日那般, 小臉慘白,一副病容。
聞言, 也只是淡淡道:「你若是不願和離, 休了我也可。」
晁非衣這話一落,原本還怒吼著的男子陡然身體一僵, 聲音與憤怒戛然而止,彷彿所有的情緒都被抽離了,猩紅著眼盯著她,許久,才啞著嗓子, 喃喃一聲:「這麼多年了,果然……你還是不喜是吧,行啊,你想要休書可以,我這就寫給你!」
大概是怒極了,昌文柏一點點鬆開了她的手臂, 咬著牙,一步步向後退。
周圍的衙役想要上前,卻又不敢,大概是先前被昌文柏怒吼過一次。
「頭兒,你別意氣用事啊……」衙役不安的小聲道。
昌文柏卻像是沒聽到一般,轉身就要當真卻寫休書。
就在這時,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一聲低呼:「小心!」
陸莫寧反射性地抬起頭,就發現先前那棵百年的參天大樹往下掉落下一大叢樹枝,直勾勾地就朝著晁非衣砸去。
還未等那不遠處的婢女動作,昌文柏已經反射性地轉過身,拉過晁非衣的手臂,直接將人給護在了身下,後背朝上。
不過那一大叢樹枝並未砸到昌文柏,在即將撞上他後背的瞬間,被晁非衣的婢女給單手硬生生握住了。
隨即,猛地向後一甩,竟是直接甩開數米遠,可見臂力驚人。
陸莫寧原本抬步上前詢問的動作一頓,詫異地看向那婢女,桑培已是力氣驚人,沒想到這婢女的身手也不遑多讓,那一叢樹枝,帶著枝椏,足足有兩人高,目測有百餘斤,她竟是單手就能揮開了。
不過此刻卻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眾人上前,趕緊去看昌文柏兩人。
昌文柏這才俊臉蒼白的鬆開手,他懷裡瘦弱的女子一直垂著眼,只是不知為何,身體在微微顫抖,絞著帕子,久久未言。
昌文柏張嘴想說什麼,到底什麼也沒說,鬆開她,深深看了眼,抬步就走了。
「夫人。」那婢女上前,扶住了晁非衣。
晁非衣這時抬眼,朝著昌文柏的方向看了眼,許久,才無聲地朝著陸莫寧福了福身,轉身,卻是走了。
直到回到停屍房,洪廣平才回過神:「好傢伙,那婢女瞧著瘦瘦弱弱的,這力氣可真不小,扛起一個成年男子怕都不在話下。這少夫人到底從哪裡找來的,真是厲害。」
陸莫寧眉峰卻是深擰,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一時間,卻又想不到。
陸莫寧並未再見到昌文柏,不過昌文柏在那種情況下,反射性地護住了晁非衣,對方之所以離開,怕是……休書一事也就歇了。
可陸莫寧還是覺得奇怪,總覺得這晁非衣的態度,太過奇怪。
對方若是無心,兩年前昌夫人提議的時候,她就應該想到這一幕,更何況,她身邊的荊大夫也應該四年前出事的時候就告訴過她,她身體的狀況。可對方還是嫁給了昌文柏,如今……卻因為這說出和離的話?
怕對方是第一次提,否則,昌文柏那般淡定的人,也絕不會反應這般大。
陸莫寧的視線一掃,落在那七張通緝單子上,有些已經塵封了許久,都落了灰,灰撲撲的,泛黃陳舊。
突然,陸莫寧的視線一沉,落在那些陳舊的通緝單上,猛地坐起身,他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這些通緝單,是因為他先前提了,昌文柏才專門找人在州衙的卷宗庫房裡找出來的,因著這些通緝單都是十多年前的舊案了,早就被塵封了。
可為何……兇手會知道這些人?
連州衙的衙役都不知道這些人曾經十多年前犯過案,對方又如何會知道的?
陸莫寧站起身:「走,去州衙存卷宗的庫房。」
洪廣平奇怪,不過他知道大人一向有主意,也不敢多問,抬步就跟了上去。
衙役尋了一圈沒找到昌文柏,不過陸莫寧是知州專門吩咐下來的,他們連忙帶著人去了存放卷宗的庫房。
守門的衙役見到陸莫寧身上昌榮歡給的令牌,趕緊打開了。
「陸大人,不知道你要找什麼卷宗,告知屬下,屬下幫你找。」那老衙役大概一直守著這些,佝僂著背跟著陸莫寧,看他走過一排排的架子,詢問。
「前幾日昌捕頭尋過幾份通緝單,十多年前的,你且帶本官去那處。」陸莫寧直接開口道。
那老衙役大概記性不怎麼好了,仔細想了想,才緩聲道:「屬下想起來了,是在這裡……超過十年未曾破獲的卷宗,都堆積在這處。」
老衙役帶著陸莫寧朝著相反的一個角落走去,等到了最末尾的角落,指了指堆積在那落滿了灰塵的架子上,「大人,都在那裡了。」
陸莫寧讓老衙役離開之後,這才走了過去。
他的視線從那排架子上看過去,堆放的都是落滿了灰塵的卷宗,一摞接著一摞放在架子上。
他抬步走過去,隨著標記的年份,一排排走過去之後,最後落在被煩亂的一摞上,隨意翻了翻,果然就是十多年前的卷宗。
大概是昌文柏先前尋的時候煩亂的,不過陸莫寧的視線卻並未在那一摞看過去,而是看向其餘的幾個架子。
一個接著一個走過去,果然,每一層,都會發現落滿灰塵的架子上,有不少有被翻動過的痕跡,對方大概是專門拂落了自己的手印,可最上面一層,卻是乾乾淨淨的,哪裡像存放了許久的卷宗?
「大人,怎麼了?可是看出什麼了?」洪廣平看對方也不看卷宗裡面的內容,就是一個架子接著一個找,還以為他沒遇到自己想找的卷宗,打算幫陸莫寧找。
陸莫寧搖頭:「走吧,我已經知道了。」
洪廣平:「???」已經知道了,大人知道什麼了?
陸莫寧走到門口,看到老衙役,年紀已經大了,「老人家,你在衙門多久了?」
那老衙役精神頭還好,就是佝僂了背,記性也不怎麼好了:「四十多年了,大人,可是有什麼要問的?」
陸莫寧道:「老人家,這庫房平日裡來的人多嗎?」
老衙役笑著擺擺手:「自然不多了,誰沒事兒會來看這個?除了昌捕頭來,很少會有別的衙役來的。」
「確定沒別的人了?」陸莫寧問。
老衙役搖搖頭:「很少有人來這裡……昌知州怕這些卷宗會丟,一般只會讓昌捕快來拿,或者送過來新的。」
陸莫寧:「那老人家你好好想想,半年前,可發生什麼事了嗎?」
「發生什麼事?」老衙役愣了下,認真想了許久,緩緩搖搖頭,「也沒什麼事啊。」
「那可有除了昌捕頭的人來過這裡?」陸莫寧問道。
老衙役:「……沒有吧,不過,」老衙役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大人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半年前這庫房的鑰匙曾經丟過一回,不過後來昌捕快幫屬下找到了,這……算是發生的事嗎?」
老衙役有些不安,生怕惹上什麼事。
陸莫寧黑漆漆的瞳仁閃了下,不動聲色的笑笑:「沒事兒,老人家別擔心,本官就是例行問問罷了。」
陸莫寧安撫好了老衙役,這才抬步走出了庫房,到了停屍房,重新拿起了幾張通緝單,眸色沉沉。
洪廣平一直跟在身後,不解道:「大人,到底怎麼了?」
陸莫寧看向桑培:「你先前說昌少夫人那婢女武功不低,若是她制服一個成年男子,可容易?」
桑培道:「先前不確定,可剛剛她露那一手來看,制服兩三個,不在話下。」
陸莫寧:「那要是扛著一個成年男子來往與巷與巷之間,可容易?」
桑培:「容易。」
洪廣平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壓低了聲音:「大人,你莫不是懷疑那婢女?」
陸莫寧沒點頭也沒搖頭,而是看向洪廣平:「你別驚動任何人,去查一下那婢女的來歷。若是可以,連那昌少夫人也一併查一查。」
洪廣平眼睛一亮,隨即卻是猶疑了:「大人,這七個人本來也該死,要真是……這也算是為天行道了,豈不是……」
洪廣平的話因為陸莫寧幽幽看過來的一眼,而戛然而止,低咳了聲,趕緊抬抬手,「行行行,屬下這就去這就去。」
陸莫寧等洪廣平離開了,看向桑培:「你去喊一趟昌捕頭前來,就說我有話與他說。」
桑培應聲出去了。
刁仵作不知去哪兒了,此刻整個停屍房就陸莫寧一人,黑蛇不知何時變了回來,掛在他肩膀上,疑惑不解:你如何知曉那婢女可疑的?
陸莫寧早就習慣了黑蛇的神出鬼沒:「不是那婢女可疑,而是她最有可能。」
黑蛇蛇尾擺了下:如何說?
陸莫寧道:「這七個通緝犯人,潛逃了十多年,早就再州衙成為了懸案,這些通緝單也被存放在庫房十多年無人問津。
可半年來,這些人卻再次被成為了謀殺的對方,卻還這麼瞧,都是州衙通緝的犯人,除非……
是有人專門尋到庫房,先找出的這些通緝的犯人,一個個尋找出來,再一個個除掉的。
而能拿到這些通緝單的,對州衙這麼瞭解,那很可能是州衙之人。」
黑蛇:可你為何會懷疑那婢女?而不是別的衙役?
陸莫寧:「這幾日,我看過了,這些衙役雖然手腳還行,但是不足以不動聲色的制服住那些窮凶極惡的賊人,他們手上都是見過血的,就拿那假王慶,他能徒手舉起一頭幾百斤的豬,這樣的人,可不是單單這些衙役能制服得住的。」
黑蛇了然:所以這婢女最有可疑,她能單手扛得住百餘斤的樹枝,身手也不錯,她更是那昌少夫人的婢女,那昌少夫人是昌文柏的夫人,看那衙役先前來的模樣,看來這昌少夫人絕不是第一次來州衙看昌文柏,也最有機會,我說得對嗎?
陸莫寧挑眉,殊麗的姿容被窗欞外的光照得泛著光,讓黑蛇尾巴有些癢,想要去碰一碰那些在他臉上跳動的光輝,只是到底沒敢。
黑蛇甩了甩蛇尾,把心頭那些酥酥麻麻的感覺都甩掉:可原因呢?那昌少夫人為何要費盡心思殺這麼多的人?殺這些人莫不是真是為天行道?為民除害?
陸莫寧搖頭:「這就要等洪廣平查出來的結果了。」
只是桑培並未能把昌文柏給請過來,陸莫寧正閒適的與黑蛇交談時,州衙外再次亂了起來。
陸莫寧皺眉,覺得出事了,抬步打開門,就看得到州衙內亂成一團,以及昌文柏踉踉蹌蹌往外跑去的身影。
陸莫寧一皺眉,上前扯住一個面露焦急的衙役:「怎麼回事?可是出了什麼事?」
那衙役急得不行:「陸大人,出事了!嫂夫人出事了!」
晁非衣?
陸莫寧瞳仁一閃:「出什麼事了?」
那衙役道:「先前嫂夫人與頭兒不是吵了一架麼,然後出去之後就去城外的千佛寺上香,只是在路上馬車受驚了,沒想到……嫂夫人的馬車直接就衝進了懸崖下,如今怕是……」
那衙役沒敢繼續說下去。
陸莫寧眉頭緊皺,看向不知何時回來的桑培:「去看看!」
陸莫寧與一眾衙役到出事的懸崖下時,並未看到昌文柏的身影,衙役告訴陸莫寧,懸崖下除了馬車和那匹受驚的馬之外,並未看到嫂夫人與隨行的婢女的身影,生死未卜,昌捕頭去四處尋找去了。
陸莫寧皺皺眉,走到散了架的馬車前,仰起頭瞧了瞧懸崖邊,懸崖不低,這驚馬直接被摔死了,他蹲下身,仔細瞧著這死馬。
身後是唯一留下來看著現場的衙役的感慨:「太慘了……怎麼就除了這種事?頭兒與嫂夫人瞧著郎才女貌的,怎麼就……不知道是不是掉到了不遠處的河裡被沖走了,頭兒這麼……要是讓他找到了嫂夫人的屍體,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陸莫寧聽著衙役絮絮叨叨的聲音,手指順著這死馬的皮毛往下摸,等摸到一處的時候,果然在上面摸到了凸起,他不動聲色的用手指撥開,果然發現了這死馬臀部被人用尖銳的東西刺得血痕斑斑,看來並非真的驚馬,而是人為。
他為了確定,又去了懸崖上方一趟,果然看到開始驚馬的地方。
離懸崖還有一段距離,晁非衣身邊跟著的還有那個婢女,以那婢女的身後,想要在墜馬之前,將晁非衣從馬車裡帶出來,怕是輕而易舉。
陸莫寧垂眼:莫非……晁非衣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敗露,這次故意設計了這一切,想要潛逃?
陸莫寧直到回到州衙,昌文柏也沒回來,沒找到屍體,他帶著衙役還在懸崖下尋找。
陸莫寧坐在停屍房內,瞧著桌上擺滿的七張通緝單,他如今幾乎有七成的把握這件事與晁非衣脫不開關係。
可……理由呢?
晁非衣殺這七個通緝犯的原因呢?
他先前去看那些存放的卷宗,除了這些人,那裡還擺著很多通緝的殺人犯,可為什麼不選他們,卻單單選了這七個人?
陸莫寧不理解,乾脆又去冰庫看了那七具屍體,那七具屍體被毀壞的厲害,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且對方怕是早有準備,半點信息都未留下。
陸莫寧揉了揉眉心,又重新回到了停屍房,四周空蕩蕩的,洪廣平去查那婢女了,桑培按照他的吩咐留在了懸崖下幫忙。
此刻整個州衙空蕩蕩的,陸莫寧低下頭,瞧著那七張驗屍單,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想要尋找出這七個人到底有什麼特別的,竟然會讓晁非衣不惜去殺這七個人。
理由呢?
陸莫寧不知何時提起筆,在另外的宣紙上寫下有可能的原因,不知何時,他皺著眉,回過神去看,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是將晁非衣的名字寫滿了整個宣紙。
他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聲,自己一定是傻了,寫人家的名字做什麼?
被昌文柏看到了,怕會誤會什麼。
只是還未等陸莫寧將這張宣紙給揉掉,突然,一條黑蛇不知何時游到了宣紙前,不滿地用蛇尾勾住了他手裡的狼毫筆,歪了下尖腦袋。
男子低沉的嗓音不悅道:晁裴,這是哪個男子的名字?你沒事兒寫這麼多他的名字做什麼?不會是你哪個……
陸莫寧一把扯掉被纏得緊緊的狼毫筆:「你沒事兒胡說什麼?什麼男子,這名字明明就是……等等,」陸莫寧突然回過神,動作一頓,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眸仁死死盯著黑蛇:「你剛剛……說什麼?」
黑蛇以為陸莫寧強詞奪理,心情極為不悅,什麼什麼,你還否認,你要是不是心裡想著這野漢子,怎麼會寫滿了這麼多的名字?晁裴,哼,一看就是不溫柔的粗魯漢子,就你這小身板……
只是下一瞬,黑蛇就看到陸莫寧突然一雙眼亮得驚人。
低下頭,盯著黑蛇,激動不已,看得黑蛇聲音戛然而止,蛇尾一僵,渾身被他盯得酥酥麻麻的,他、他突然這麼盯著他看做什麼?
陸莫寧卻是難得失了平時的淡定,捧起黑蛇,額頭重重抵了抵他的:「你太厲害了!」
說罷,還沒等暈陶陶的黑蛇回神,就直接被陸莫寧扔到了一旁。
黑蛇回神,就看到陸莫寧動作極快地將這七張通緝單全部都一一擺好,拿狼毫筆將這些通緝單上這些通緝的要犯殺人的時間,全部都一一寫下來。
隨後,按照心裡一個絕無可能的時間一一排列,等終於排列好,陸莫寧將那些時間點都圈出來,竟是真的分毫不差。
他眼神飛快轉動著,嘴裡喃喃有聲:「不對……不對……年齡對不上,那晁非衣明明是雙十年華,如果真的是裴氏女,怕是已經……不對不對……晁裴,裴晁,晁裴……裴晁……男子的名……不像女子的……」
不知想到了什麼,陸莫寧渾身像是被電擊了一般,頹然坐在那裡,竟是突然撐住了額頭,久久未言。
黑蛇並不知道昌文柏的夫人的閨名,他寫的時候都是豎著寫的,是以才會將晁非衣看錯了,直接後兩個字連成一串,看成了晁裴。
如果晁非衣不是裴氏女,也不可能是,對方當年在獄中自盡,根本不可能還活著,那從年紀上來看,就只有……只有……
陸莫寧突然啞了嗓子般,撐著額頭,黑蛇爬到他肩膀上,蛇尾勾了勾他的手腕:你怎麼了?可是我說錯了什麼?
陸莫寧搖搖頭,直起身,長歎一聲,剛好這時,洪廣平敲門回來了。
他得到陸莫寧的應聲回過頭,就推開門,剛想說什麼,一抬眼,就對上了陸莫寧直勾勾的眼神,對方在燭光下,殊麗的姿容極為迫人,尤其是這樣盯著人看,讓洪廣平身板抖了抖:「大、大人……你怎麼突然這麼盯著屬下?」
大晚上的,怪嚇人的,像是勾人的精怪一樣。
陸莫寧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很:「洪衙頭,我且問你,你可還記得……當年裴氏女一案中,裴家十五年前的那個男娃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