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莫寧走在街道的石子路上, 淅淅瀝瀝的水聲從四面八方襲來,涼風一吹,整個天幕靜得出奇。
身邊執傘的洪廣平從裴晁那裡出來就一直沒再開口, 陸莫寧能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
水簾像是隔絕了整個世間的煩雜:「你想說什麼, 就說吧。」
洪廣平的嗓子有些啞,許久,才垂著眼,遮住了自己泛紅的眼圈:「……大人, 我一直在想,如果, 如果我能早點……或者我能如大人這般明察秋毫, 或者當初能按照老頭兒留下的線索查詢一二,或者能早點找到他們, 是不是就……就……」
說到最後,洪廣平捏著傘柄的手死死攥著,指骨發白。
可即使有再多的或者,如今也是遲了,已經是回不去了。
陸莫寧:「這是他選擇的道路, 即使知道前途是絕境,卻甘之如飴。」
他有他的執念,那麼多條人命,像是一道枷鎖,從五歲開始,就壓在他的身上, 讓他即使不惜改變自身,也要報仇。
他忘不了他們離開時裴晁站在被水簾遮住的眉眼,不如第一次他見到的「少夫人」那般週身都透著的病態與死寂,那一刻,他是輕鬆的,從身體到靈魂都是輕鬆的。
他不想騙昌文柏,可他卻騙了;他不想利用昌文柏,還是利用了……
這幾年來,他或者有遲疑,可從半年前,他開始動手開始,他就知道,只有徹底放下仇恨,否則,他與昌文柏之間,只有欺騙與利用,甚至仇恨。
所以,脫下「少夫人」這個稱呼,他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洪廣平知道陸莫寧說得對,可他就是覺得可惜,「……大人,我看裴晁他的身體似乎不好,會不會出事?」
他隱隱有種不安,怕這裴晁為了報仇對自己的身體做了什麼不好的……
畢竟,在成為少夫人之前,他可還當過一年的婢女,這都沒被發現,是不是……很奇怪?
這是洪廣平從知道裴晁是男子之後就一直疑惑不解的,對方是女子時還不顯,骨架嬌小的女子不怎麼引人注意,可如果是男子這就……太過瘦弱了些,倒是有些像那種還未開始發育的雌雄莫辯的小少年。
他是見過裴雄的,印象中對方人高馬大的,即使這裴晁出生之後身子骨不好,可也不至於……當真如同女子這般。
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少夫人時從未懷疑的緣由。
陸莫寧沉默許久,直到快靠近昌府時,才歎息一聲:「他大概是……服了藥。」
洪廣平一愣:「服藥?」
陸莫寧其實也是猜的,可既然荊大夫是裴晁的舅父,那麼拿到那種藥也不是不可能。
大趙國既然有男男成婚的,自然除了有青樓,也就會有小倌館,一般這種地方,為了保持少年身量的柔軟,延長受歡迎的年限,會從開始變聲開始或者更小的時候就服用一些藥物,抑制自身某個方面的成長。
荊大夫既然是大夫,去那個地方拿到那種藥物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怕是荊大夫怕他身子骨本就不好服多了那種藥物對身體不好,給他的比較適量,所以他的嗓子還保持著變聲期之前,卻又是不同的。
這也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覺得那「少夫人」聲音雖然纖細,卻有些啞的緣故。
洪廣平聽得目瞪口呆:「那他……豈不是,他以後會不會……」
洪廣平想問他以後都這樣了,到底算是男子還是女子,畢竟男子哪裡有身量這般嬌小的,比女子還……不過想到若是等這件案子徹底爆出來,對方是生是死都不一定了,還問這些還有什麼用?
陸莫寧搖頭:「荊大夫應該給他服用的年份不長,從他變聲期開始,也就是五六年前,藥量如果適量的話,停用之後,也許還會恢復……只是……」他已經沒有機會等了。
最後那句話,即使陸莫寧沒說出來,洪廣平卻也是懂了。
直到回了昌府那個偏院,好在昌榮歡知曉他最近在查那個案子也沒問什麼,只當他是剛從州衙回來,也未多想。
入夜,陸莫寧躺在床榻上,雨水已停歇了,偶爾垂落一兩滴雨聲,陸莫寧做了一個噩夢,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江棲鎮昌府的後院。
看到小裴晁一個人瑟瑟發抖地躲在角落裡等小昌文柏,可他沒有等到,卻等來了一個看不見臉的男子,朝著他張開了血盆大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陸莫寧就是在這種呼吸不暢中回過神,猛地睜開眼,就看到黑暗中一個黑影正壓著他。
陸莫寧反射性地抬腳就踹了過去,結果卻是被握住了腳踝,就聽到某個熟悉低沉的嗓音,在黑夜裡慢悠悠響起:「你以前……是不是就是趁著我喝醉這麼踹我的?嗯?是不是?」
尾音輕哼一聲,說不出的閒適,還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陸莫寧:「…………」
陸莫寧突然躺了回去,輕哼了一聲。
趙天戟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手勁大了傷到了這皮肉細嫩的傢伙,趕緊鬆開了手,緊張地靠過去:「你怎麼樣,我不是故意這麼大力,我幫你揉……」
只是趙天戟這句話還未完,就聽到「咚」的一聲響,趙天戟直接被陸莫寧一腳踹了下去。
這次因為沒有防備,踹的很利落,摔得姿勢也很豪放,即使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陸莫寧聽著那「咚」的一聲就覺得解恨。
趙天戟大概沒想到陸莫寧會使詐,半躺在地上,後腦勺還抵著桌腿兒,回過神,大掌在後腦勺上摁了下,疼得他差點變了臉色:「你……」虧他還以為的對方疼了,結果……
果然,他這輩子走過最遠的路,就是陸大人的套路。
他怎麼就這麼招人恨呢?
陸莫寧慢悠悠坐起身:「看來你『鬼壓床』的毛病,不管是清醒還是醉酒,都一樣改不掉。既然如此,讓本官幫你醒醒。現在可清醒了?」
趙天戟慢慢站起身,重新走到床榻前,身高體長地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瞧著坐得筆直的少年,明明瞧著好欺負的很,可真的碰了,才發現全身都是刺。
「你就不怕你這一腳再把我踹回黑蛇?」趙天戟倒是也不惱,覺得這人還真是一定都沒變,隨心所欲的很,他很期待等他拿回皇位的那一刻,當對方知道他曾經把皇上從踹下床的模樣,他可是相當的期待啊。
想到這,趙天戟心情莫名很好,俯下身,透過外面微弱的光,望著少年在夜色裡如玉的姿容。
陸莫寧道:「你這是能變成人了?那邊是門,自己走吧。」
趙天戟:「…………」
他難道不應該很擔心自己跑了少了一個同盟麼?
這麼直接趕人,真的大丈夫?
他不應該很擔心把自己踹壞了,先著急詢問一番?
「你這是下磨殺驢,你別忘了先前假莊主那件案子,我廢了多少的功夫?」
「幫你恢復人身了不夠?」
「不夠……誰說我恢復了?」趙天戟轉身點燃了燭火。
光芒亮起來的時候,陸莫寧抬手擋了一下眼,等眼睛適應了光,他慢慢睜開眼。
就看到不遠處三步外,趙天戟居高臨下得瞧著他,修眉鳳目,面容英挺,週身氣勢全開,極為迫人,垂著眼那麼靜靜瞧著他不說話,頗具威嚴,也讓陸莫寧望見的第一眼,怔愣了下,總覺得對方很眼熟。
只是對方一開口,就讓陸莫寧把先前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東西給打散了,再也想不起來了。
「怎麼,被我的姿容驚艷到了?可比那昌文柏如何?是不是覺得還是我長得好?」先前看那昌文柏的目光那麼起勁兒,如今還不是看他看傻了眼,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是需要對比的吧?
陸莫寧:「……」
他直接無視了對方的話,視線落在趙天戟身上簡單的衣袍上,即使最簡單的衣飾,卻難掩眉宇間的戾氣,是那種真正見過血的。
不過想到對方是雲戟帝的舊部,那雲戟帝是馬上打的江山,對方怕是以前也一直在疆場上的。
只是對方先前說需要很久才會變回來,這才幾次,這是真的變回來了?
陸莫寧的視線落在趙天戟的身上:「你這是完全恢復了?」
上一次醉酒還是半透明的狀態,如今瞧著,卻像是真的實體了。
趙天戟正經了些:「不知,不過我變了有一炷香了,還未變回去……」除去醉酒的幾次,這是絕無僅有的。
只是還未等趙天戟的話落,趙天戟的身體再次變得透明起來,對方眉頭一擰,鳳眸沉沉的,倒是氣勢有些嚇人,抬眼,眼底帶著可惜:「看來要讓你失望了,還是不行。」
陸莫寧嗯了聲,本來還想勸慰對方兩句,就聽到對方繼續道:「可惜不能讓你繼續看看我的英姿,省得你惦記那些姿容不如……」
陸莫寧眉心跳了跳:「你還是趕緊變回蛇吧。」
趙天戟卻是突然俯身靠近了些,單手撐在了床榻上,另一隻手卻是握住了陸莫寧的手腕,「這般絕情可不好,好歹我們也……」
只是隨著這一句,陸莫寧已經打算將他揮開,只是動作的瞬間,卻看到趙天戟原本已經開始透明的身體,竟是再次變回了實體。
陸莫寧:「……」
趙天戟:「……」突然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