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睡過一覺起來,燕七獨自出了飛來閣,按著燕九少爺指點的方向果然找到了那座外貌看上去像水桶的小型環形山谷,拔地而起約二百來米高,銀灰色嶙峋的山石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
怪不得這地方沒什麼人來,這樣的高度雖然比平常的山矮得多,但因沒有出入口,山壁的角度又較陡,普通人是無法攀上去的。在這樣的地方游泳,確乎不怕被什麼人看見,燕小九果然很會挑地方。
燕七仰著頭繞著山腳走了一陣,選中了角度較為緩和的一面崖壁,開始徒手攀爬。如果攀岩社的人此時看到這樣一副情形,一定會驚訝萬分,因為燕七的動作實在是太快太靈活了,每一處山石的突起或縫隙都看得極准,判斷正確,落點穩健,技巧嫺熟,柔韌與力量剛柔並濟,速度與耐力互輔互長,而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是——燕七沒有用任何輔助的工具,她是在徒手攀岩!
到達山頂的時候,燕七也是出了一身的汗,然而攀岩的樂趣在於征服自然,在於山頂風光,這是燕七前世所能享受到的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之一。
不負她挑戰極限的冒險,山頂之上,風光無限,先回過頭望,整座禦島都在眼底,被深深淺淺各種各樣的綠覆蓋,其中點綴著形態各異的軒館、山石和泉池。
皇帝的行宮位於島北,與飛來閣相去不遠,朱梁畫棟,彩閣明軒,大氣不失精緻,各級官員的辦公署分列行宮兩邊,正不斷地有人由各個門中進進出出,一派的繁忙。任誰也不會想到,此時此刻在遠遠的山頂上,正有個人俯視著他們。
燕七看了一陣,轉回身來,眼前情形令她也禁不住讚歎,這環形山谷的中央果然抱擁著一汪活水池,許是因池下礦物質的原因,整片池水泛著淺淺的天藍色,像是一塊藍寶石般鑲嵌在這環形山的凹陷處,而有意思的是,這池面距山頂不過二十餘米,對於地面來說,這口池實則是被「舉」在半空裡的。
燕七找了塊略平的山石坐下來,一個人賞了會兒景,待身上的汗落了個乾淨方才站起身,脫去外面的裙衫找了塊大石頭壓住,身上只穿了中衣,挽起袖口和褲腿,腰間紮上絛子,打著赤腳,深深的一個呼吸,邁開腿,跑起來,騰空一躍,展開雙臂,像要衝上雲霄的飛鳥,清澄的池水倒映著藍天,如此平靜,如此高遠,飛鳥投入天空的懷抱,化做一朵盛綻的水色曼陀羅華。
……
燕七獨霸了大游泳池撲騰了近一個時辰,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沉,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在通往飛來閣的岔口處遇到了下班回家的她大伯。
「頭髮怎麼濕了?」燕子恪一向敏銳。
「去懸鏡山游水了。」燕七道。
燕子恪笑了笑:「看到鴨嘴石了嗎?」
「就是那塊從崖壁上探出來,又扁又長像是鴨子嘴的石頭?可真神奇。」
「晚上那裡會很涼快,還去麼?」
「好啊。」
伯侄倆三言兩語定下了晚上的活動項目,燕九少爺習慣性地最後一個接到通知並得無條件配合組織指示,晚飯都沒吃就被家裡那二位叫著出了飛來閣,只帶了一枝一個人,三主一僕慢慢悠悠地又奔著懸鏡山去了。
這一回燕七不用再徒手攀岩,一枝利落輕巧地三上兩下就把仨人背了上去,放在平整寬敞的鴨嘴石上。鴨嘴石是由崖壁向外探出、淩空於池面之上的一塊狹長岩石,表面平整光潔,可坐可臥,像是一個天然的觀景台,站在鴨嘴的邊緣向下看,整片池水如鋪天蓋地般地抱擁過來。
伯侄仨就在這鴨嘴上坐了,脫去鞋襪,邊沐浴著晚風邊用晚飯。晚飯是一枝手裡拎著的三個大菠蘿,揭開頂部被橫切開的蓋子,其中兩個裡面是用雞蛋、胡蘿蔔丁、蝦仁、甜玉米粒、青豆、菠蘿丁和黃瓜丁做的菠蘿炒飯,這是燕子恪和燕九少爺吃的,燕七的那一個裡面只盛了各色水果切成的丁,還有幾根可生食的青菜。
「吃些飯吧。」她大伯看著可憐的減肥奴。
「真不餓。」
「手都抖了。」
「風吹的。」
「少吃幾口不打緊。」
「有第一口就有第十口。」
「那我也不吃了吧。」
「別任性,你已經夠瘦啦,再瘦就不英俊了。」
「呵呵……」
燕七吃了一肚子水果蔬菜,倒也混飽了胃,伯侄仨吃飽喝足就坐在這鴨嘴石上吹著風歇起了大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看著一輪圓月緩緩地升上東天,一時間腳下層波萬頃,光似熔銀,四野空寂,石山安逸。
燕子恪起身,站到鴨嘴石的邊緣仰頭看,身上寬大的衣擺袖角隨風揚起,像是下凡太久的謫仙將欲乘風歸去。
「歸去來,歸期不可違。相見旋明月,浮雲共我歸……」
輕吟淺唱裡,有什麼東西沉凝如山。
燕七走過去立到他身畔,待他唱完方偏過頭問他:「大伯以前也常來這兒玩的吧?」
「嗯。」
「和玄昊流徵一起嗎?」
「嗯。」
「我們現在也是三個人。」
「呵呵……是呵,三個人,一直都是三個人,」燕子恪抬手輕輕地撫在燕七的頭頂,「三個人賞月,三個人嬉水,三個人在這石上抵足而眠……如今雖然換了人,這月這水這石,倒還都是當年的。」
「當年的人,有沒有陪你這樣做過?」
「怎……」燕子恪的話只問了半句,就被他的小侄女抱著腰,飛出了懸空的岩石,乘著浮雲,悠杳颯然地落進了月亮裡。
「嗵」地一聲水響,伴著月波一圈圈一淪淪地擴散在靜寂的夜中,當年的舊影,今時的明月,全都碎成了斑駁的光片。
燕九少爺和一枝在鴨嘴上面面相覷。
疾速墜落的夢總會讓人悚然驚醒,如果這是一場並不美好的夢,那不如就這樣來叫醒它吧。
當游泳被提上了減肥日程,燕七每天就過得緊湊起來,早上被元昶拎著各種跑跑跳跳,回到飛來閣後洗個澡,吃早飯,做暑期作業,中午吃完睡一覺,睡醒了翻翻閒書,或者去燕小九屋裡坐一坐,避過日頭直曬的最熱的時段,然後就去懸鏡山游泳,遊上兩個小時,回家洗澡吃晚飯,吃完飯有時一家三口會出去散步,有時就宅在屋裡下下棋說說話,還有時元昶會來找她玩兒,拽著她瘋遍整座禦島,如果說這次的禦島度假之行最沒白來的,大概就屬於燕七和元昶了。
「今年的避暑假真短!」元昶抱怨,可事實上每年的暑假都是一個月,今年也不例外,眼看假期到了尾聲,元昶頭一次不再像以前一樣盼望著開學。
「每年離開禦島的前一天我姐夫都會出錢出物給島上這些人辦個篝火會,無非就是一群人湊到一起燒烤喝酒玩玩鬧鬧,」元昶和燕七道,「今年肯定也不例外,到時候我來找你,咱們早些去,占個好地兒!」
「啊,我就不去了,」燕七搖手,「我減肥呢,不吃肉和油腥兒,去了看著大家吃,多受罪。」
「瞅你這出息!」元昶好笑,不由在燕七身上打量了半晌,「別說,你這一陣子還真是顯瘦了,四個下巴變成仨了。」
「……我這不是下巴是千層餅吧?」燕七無語。
「哈哈哈,管你是什麼,反正篝火會你跟我一起去!我教你喝燒刀子!」元昶笑道。
「我直接吞刀行嗎?」
「還敢亂吃,不減肥了你?!」
「……」
不管減不減肥吧,燕七總歸還是得去,皇上做東,誰敢不給這個面子。臨去前先打扮,燕七幸福又憂傷地發現自己所有帶來的衣服都穿不了了——真瘦了,不是衣服,是人,二十天裡瘦了將近十斤,已經是相當狠的幅度了,節食、跑步、攀岩、游泳、被熊孩子收拾,果斷是最有效的減肥套餐。
實在不行就只能穿這幾天跑步時穿的短褐了,反正運動服寬鬆一點是正常的,但是去吃吃喝喝穿成這樣真的好嗎?搞不好會被認為是準備大展手腳狠狠吃窮皇帝來的。
正和煮雨對著攤了一床的衣服糾結著,就聽見有人在外敲門,見是一枝,恭恭敬敬地立著,手裡托著個包袱:「老爺給七小姐的。」
打開包袱看時,是一套新做的衣裙,天蠶絲,月白底,清清淺淺似有似無地暈染出一幅雲海驚濤圖,裙擺上還有兩句瀟狂草書:眼前滄海小,衣上白雲多。
頭髮綰成花苞髻,只插一支白玉雲頭簪,腰不懸玉,任輕絛垂膝,清清爽爽地從房裡出來,煮雨看得驚喜:「姑娘,真漂亮!」可具體哪裡漂亮呢,煮雨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自家姑娘真是太配這身兒衣裳了,看著乾淨又暢快,吸一吸鼻子,就仿佛聞到了清霄的味道。
到了該出門的時辰,燕九少爺先等在了樓梯口,揣著袖正賞落日斜暉,餘光裡就多了道悠悠涼的影兒,慢慢轉頭看過去,定格成夕陽下的剪影,直到他姐走到跟前,這才垂了垂眼皮兒,複又抬起,漫不經心地道了一句:「真要這麼男扮女裝地去?」
「……」
「衣服不錯。」
燕七難得被她弟表揚,抬手在人家腦頂上蓋了一把,被她弟嫌棄地揮手拍開,轉頭往樓下走,沒帶煮雨和水墨,因為參會人數太多,又有宮中專門派下來的侍女和小公公在現場伺候,主子們也就不必帶著下人們過去添嘈雜了。
燕子恪還沒有下班,官眷們先去會場,家裡頭當值的要等下了班回家換過衣服才能去。
說好了要來叫著燕七一起去的元昶卻沒有出現,燕七也沒有等,反正在會場總能見到,姐弟倆不緊不慢地往做為會場的東邊河灘上去,待將要走到時,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水平面。
東邊的河灘皆是細細的沙子鋪就,篝火就架在這沙上,將近一人多高的柴禾垛足有十幾垛,沿著河灘每隔數十米一字排開,燃起的火焰將近三層樓高,映得旁邊的湖面一片紅光燦燦,這情形兒直讓眾人未等到開宴就已經先嗨了,興奮地圍在火堆周圍嬉笑玩鬧。
河灘的內側正有十幾名太監模樣的人在擺著長條案,案上一盆盆一盤盤地堆著各色水果點心和處理好的生肉,又有十數名較壯實的太監正排著隊抱著酒罈子往這廂來,侍女們則拎著盛有香餅的籃子挨著個兒地往火堆裡投放。
待各色食物都擺放妥當之後,又一隊人遙遙地從行宮的方向走過來,近前看時見是拿著各式樂器的宮廷樂伎,還自帶了大地毯,找了個不妨礙這幫貴人宴飲玩鬧的地方鋪展了坐下來,整頓一番就開始了吹拉彈唱。
有了背景音樂的襯托,氣氛更是輕鬆愉悅,篝火旁也都鋪好了毯子,人們迫不及待地呼朋喚友圍火而坐,有人已經是等不及先用長竹簽子串了生肉在火上烤起來了。
燕七和燕九少爺挑了離樂隊最遠、最靠邊的那堆篝火,這裡距擺食物的條案也遠,因此並沒有多少人,只有那麼三五個,隔火而坐,悠悠閑閑地聊著天。
「想吃什麼,我去拿。」燕七問燕九少爺,以這貨的性子肯定是不會跑去那邊的桌上拿上塊生肉就走的。
「熊掌。」燕九少爺隨便說了一個。
「Excuse me?」
「再不然鵝肝。」燕九少爺知道燕七那句的意思。
「挑食不長個兒知道嗎,就雞屁股吧。」燕七起身往那邊去了。
燕九少爺手肘支在膝上,一手托著下巴看著他姐的背影。
人一瘦,走路的姿勢都變了。
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不經意地會扭腰擺臀,她走起路來既輕又穩。
輕得像雲,穩得像山。
好半晌才回來,手裡拿著已經串好肉了的籤子,不出所料地,都是燕九少爺愛吃的,當然不會有雞屁股。
另一手拿著用竹筷插的削切好的水果。
才剛遞到燕九少爺手裡,就聽得有人在遠處撕著老鴨嗓叫:「燕小胖!竟然沒等我自個兒跑了來!」扭頭看過去,見元昶已是大步向著這廂奔來,身上還挎著個什麼東西,見面先狠狠在燕七鼻子上捏了一把,然後才瞟一眼,又瞟一眼,再瞟一眼地在燕七身上打量,「咳……你今天……這衣服還挺漂亮……那什麼,燕小胖!你為啥沒等我!?」
「啊,你這不是認識路嗎。」燕七道。
「——我又不是因為這個去找你!」元昶瞪她,從身上把挎著的東西拿下來,「我之前不是答應了送你一張我師父親手做的弓嗎,我是給你送弓去了,結果你這笨蛋也不等我,害我還得拿著弓到這兒來!喏,柘木的,四十斤,我跟你說,我師父做的弓,絕對是天下最好的弓,你可得好生保養,別弄丟弄壞了!」
「好的,謝謝,你費心了。」燕七伸手接過,正待細看,卻突然由橫刺裡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將這弓給奪了過去。
「秦執玉?!你幹什麼你!」元昶惱火地瞪向來人,「把弓還回來!」
秦執玉拿著弓向後退縱了三四步,眉目俱冷地也瞪著元昶:「元昶!我求了你好幾次,想要請你師父給我做張弓,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肯,這會子憑什麼給姓燕的做?!」
「我樂意給誰就給誰,關你個屁事!」元昶火大地一伸手,「還回來,秦執玉,別再逼我動手。」
「你——你以為我不敢還手?!」秦執玉早忍不得了,劈掌向著元昶攻來,元昶一偏身輕鬆閃過,伸手去搶秦執玉手裡的弓,秦執玉的功夫也不是白練的,騰身堪堪避過,兩個人就在當場你來我往地動起手來。
燕七看著燕九少爺面無表情地將手裡被濺上因那兩人過招而揚起的細沙的肉丟進了火裡,便和他道:「換個地方吧。」
燕九少爺也未多言,起身撣了撣衣擺,和燕七準備往遠一點的篝火旁去,卻誰料正逢此時,秦執玉那廂眼看爭不過元昶,驕橫的性子上來,拋手就將那張弓丟了出去,冷聲喝著:「這弓你不肯給我,那就誰也別想要!」
弓是丟向篝火堆的,不成想燕九少爺這當口正從毯子上站起來,弓身正砸在額角,秦執玉這一丟是生怕元昶飛身去搶到,因而用足了力氣,將毫無防備的燕九少爺砸得向著火堆的方向一個趔趄,險些就跌進火裡,幸好旁邊的燕七反應快,一把從後頭將他攔腰箍住,待扶他站好,卻見已是滿臉滿襟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