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燕七聞言也是怔了一怔,沒想到這孩子居然一直都沒放棄查這件事,而且還神通廣大地查到了這個地方。
這貨的性子到底像了誰呢?不揭開真相誓不罷休的樣子。
一個形象漸漸地在燕七的腦海裡清晰了起來……
……啊,柯南。
……
「莊上夫家姓李和本家姓李的婆子有好幾個,不知道九少爺問的是哪一個?」莊頭張福祥一邊將小主子往莊子裡讓,一邊陪著小心笑道。
「十多年前從京中送過來的那個,姓李,名秀。」燕九少爺語速慢慢,但每一個字吐出來,都帶著長驅直入的氣勢。
「十多年前……」張福祥迅速搜索腦海中的記錄,半晌一拍腿,「是有這麼一個!莊上人都喚她李嬸,十來年前從京裡送了來,說是告老榮養的,就在莊上安頓了,後來還嫁了個鰥夫,就是莊子上的賬房李友和,兩口子也沒個孩子,日常在莊子裡也都不聲不響的——九少爺且先進內歇歇腳,小的這便使人去把李嬸叫來!」
小鹿號眾人被迎進了正院上房,雖說這莊子天高皇帝遠,燕家的頭頭們長年累月地管不到這裡,不過莊上一群人還是不敢造次,像正院上房日常就都鎖著門,沒人敢輕易往裡進,隔三差五開了門清掃一回,椅搭坐褥什麼的還會經常換洗。
張福祥早便張羅著莊上的婦人們取了乾淨的坐褥來將上房原有的替換了,桌椅俱都擦得乾乾淨淨,茶具也是收在庫房裡的上好之物,待眾人在上房坐定時,茶也都已泡好,另還端了幾碟子乾果上來。
眾人才抿了兩口茶的功夫,李嬸——李嬤嬤已是被人叫了來,跨進上房門,臉色蒼白嘴唇哆嗦地望向眾人,然而只在一瞬間,她便立刻找到了正主,目光登時就落在了那坐在正中間的兩個容貌相似的少年的臉上。
燕七還是男裝打扮,靜靜地看著這位老了許多的李嬤嬤。
當年烏黑的頭髮如今已添了不少銀絲,整齊地在腦後綰成個圓髻,身上是件粗緞面兒的藏藍衫子,可見莊上的日子過得也還算可以,只是眼角的魚尾紋用脂粉也掩不住,在微蹙的眉毛的扯動下愈發細細密密地顯現出來。
「是她?」燕九少爺偏臉問燕七,李嬤嬤離莊的時候他還小得很,當然不會有任何印象。
「是她。」燕七點頭,雖然肉身那時才三歲多,可裡頭的魂兒卻是個成人,縱是過了十年也還記得大致的五官輪廓。
李嬤嬤腳步微顫地到了近前,雙膝跪地伏下身去:「奴婢……給九少爺磕頭……」
一時未認出燕七來,何況燕七還是男裝。
「我有話問你,如實作答。」燕九少爺依舊是單刀直入,那慢吞吞的語速卻像是在慢慢地將刀子遞入李嬤嬤的胸口,直令得她渾身一陣哆嗦。
「我去歇歇,有些累了。」崔晞笑著站起身,轉頭去了旁邊的次間。
蕭宸看了眼燕七,也起身往外走:「我去練箭。」
藉口都不會找,哪兒有才一來到個陌生莊子上就去練箭的啊。五枝默默吐槽中。
「去安排午飯吧。」結果小九爺一句話就把他給一併支出門去了。
好想偷聽啊!五枝看了看敞開著的上房門,哭著找張莊頭商量午飯去了,這個小九爺真是太太太狡猾了!大門一敞誰還能在外頭聽牆角啊!沒見過辦私密事這麼辦的!
「看樣子你已經知道我找你來的目的了。」燕九少爺自從擇路向北後就化身為了犀利哥,每一次指示和每一句問話都是這麼的直接犀利,不打算給人任何一點緩衝。
沒了這緩衝,李嬤嬤被衝擊得跪在地上搖搖欲倒,燕九少爺沒有讓她起身,這是一種心理施壓,就是要讓她知道,奶嬤嬤這種情分在他那裡什麼都不是,他絕不會顧念她半分,不老實作答,那許就只有死路一條。
「奴……奴婢……」李嬤嬤哆嗦得字不成句。
「那塊天石,是從哪兒來的?」燕九少爺的問題像是一柄利劍,一下子刺穿了李嬤嬤的眉心,李嬤嬤只覺得大腦一陣眩暈,太快了,這衝擊來得太快了,她以為她被叫來至少還有機會跟這兩個曾經的小主子籠絡籠絡感情,或是被諄諄善誘地耐心勸她說出答案,而她也能見機行事地想法子唬弄過去,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就是這麼劈頭一劍直擊她的神經,讓她躲無可躲,血濺當場。
燕七偏頭看了看弟弟,她以為他最想要問的問題是關於她的身世,沒想到卻是那塊天石。
為什麼呢?
燕九少爺烏黑的眸子淡淡地盯著跪在面前的這個老婦。為什麼第一個問題要問天石?因為就是那塊天石讓他的姐姐承受了近十年的嘲笑!它讓她發胖,讓她暴食無度,她已是足夠有自製力的人了,縱是如此都無法抵禦那塊天石的毒性,如果換了別人呢?只怕早就會因暴飲暴食而引發疾病過早離世了吧!
他怎麼能夠原諒!
身世問題在這件事面前根本不重要!他就是要知道——是誰,是誰要害他的姐姐!
「奴……奴婢……奴婢不知什麼天石……」李嬤嬤汗如雨下,伏在地上說死不敢抬頭。
燕九少爺忽從懷裡掏出一張折了幾折的紙,展開來丟下去,正飄飄搖搖地落在李嬤嬤面前不遠處,李嬤嬤垂著頭,眼皮卻顫抖著掀起來,那紙上的東西豁然撕破了她的視網膜直刺進大腦裡——那上面畫的,是一尊奇獸擺件!
擺件……擺件……李嬤嬤年歲大了,許多事都已被她或有意或無意地忘記,然而這紙上的畫卻似有妖力一般瞬間刷新了她的記憶,多年前的某一幕扭曲著翻滾著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地漸漸展現在了腦中,畫面裡的那張臉對她輕柔地笑著,而後將那沉甸甸的擺件交到她的手裡,「這是辟邪獸,給七小姐擺在房中桌上,七小姐年紀還小,前兒又才剛失足落了水,恐沾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那張臉這樣說著,滿面關切與憐惜。
「說。」燕九少爺慢且冷的聲音落下來,擊散了李嬤嬤的回憶,「要麼說,要麼死。」
李嬤嬤怕不怕死?
怕。燕九少爺非常清楚,她怕,否則就不會被打發到這麼遠的莊子上後還要嫁人,一個沒有勇氣獨自過後半生的人當然怕死,一個對後半生還抱有希望的人當然不願輕易付出生命。能守得住的秘密的人都不會怕死,怕死的人,自然也不大能守得住秘密。
李嬤嬤怕極了,面前的這位九少爺,在她離開燕府的時候還只有丁點兒大,一轉眼長了這麼高,稚氣未脫的臉上卻有著成人般的氣勢,這讓她毫不懷疑他真的敢一句話就斷送她,她怕到整個人都癱了,她想解釋,她想叫屈,她想讓他知道,她怕的不僅僅是他……
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無法想像的可怕的人與事,可惜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少爺他無從認知。
天石是什麼,李嬤嬤並不知道,但她知道那個擺件。
為什麼要質問那擺件,李嬤嬤還是不知道,但她知道那擺件的來歷。
太怕了……要怎麼辦才好,要怎麼保住這條命?不回答是死,答了,也可能一樣會死。
「我耐心有限。」燕九少爺的聲音再一次撕裂了李嬤嬤的神經,她沒有時間再猶豫掙扎了,她必須選擇一個死法,是立刻死,還是等著被發現洩漏了天機容後再死?
「那擺件……」李嬤嬤哆嗦著開口,「是……是楊……楊姨娘……交給奴婢的……」
——楊姨娘?!
不僅僅是燕九少爺,連燕七都詫異得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楊姨娘,燕三少爺和燕六姑娘的親生母親,燕子恪唯一的那個妾。
燕七和燕九少爺一動不動地定在了當場,花了許久的時間來消化這個答案。
楊姨娘,相貌姣好,性子溫馴,平日在府中深居簡出,除了逢年過節請安日和必須要求出現的場合外,基本上足不出戶,本本分分地守在她的院子裡,甚至燕五姑娘還曾私下裡既得意又忿恨地說起過自記事時起燕子恪就從未在楊姨娘的院子裡留宿過,基本上就相當於失寵了的,在燕府的存在感簡直比燕七姐弟倆還要低。
燕七姐弟倆幾乎極少與她有所交集,彼此之間更不存在利益衝突——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害燕七?
燕九少爺想起了燕子恪解決天石事件時的態度,他說給李嬤嬤天石的那人原不知此物會致人發胖,實屬無心過失——他是如何查到天石是楊姨娘給的李嬤嬤?就算楊姨娘當真是無心之過,她的手裡又怎麼會有天石?那塊天石擺件分明是玉璽的一部分,而那玉璽又曾是壽王獲罪的鐵證,楊姨娘不過是燕府的一個妾室,如此一個引發皇位更迭乃至無數人喪生於奪嫡風波的不祥之物,怎會在她的手上?!
燕子恪不可能不知道那塊天石的來歷,那麼他是否有繼續調查過楊姨娘擁有天石的原因?楊姨娘至今仍好好地生活在燕府裡,並未見燕子恪對她採取任何的措施,難道真如他所說,楊姨娘對天石的效力當真一無所知?可天石的來歷總是要查的吧!他究竟有沒有順藤摸瓜地查下去?——他一定會查,如果事情不在他意料和掌握,他就一定會查,他那樣的性子,凡事必要知道真相,怎麼可能會放過這樣大的一件事!所以他要麼正在進行暗查,要麼,就是已經知道了真相。
如果已經知道了真相,而楊姨娘仍完好無損地如往常般過活,那是否就真的證明,楊姨娘確是個局外人?
「你與楊姨娘是何關係?」燕九少爺在半晌的深思過後還是敏銳地找到了問題的關鍵點。
李嬤嬤怕的就是這個問題,哆哆嗦嗦地答他:「奴婢……奴婢在府中時,偶有同楊姨娘說過話……那日……」那日七小姐落水險些喪命,府裡一眾大大小小的主子皆去二房探望,長房和三房的姨娘自然也要走個過場,而既是去探病,自然不能空著手去,有拎著補藥的,有補貼銀兩的,楊姨娘看過七小姐之後,除了送上幾卷親手抄的消災減業經之外,還隨手把那擺件給了她。
這一番說辭令得燕九少爺忽然笑了一聲出來,卻令得李嬤嬤渾身一個激淩險些軟倒在地,下意識地抬眼望向這位小主子,但見他那白玉似的清秀面龐上根本沒有半點笑意,黑白分明的瞳子有如千年玄冰萬丈黑洞,瞬間便讓她魂飛魄散墜入其中——「說謊的話,會讓你死得很難看。」小小的少爺慢吞吞吐出這樣的一句話。
李嬤嬤這一回是真的軟在了地上,匍匐著,哆嗦著,抽噎著,萬不曾想到這個孩子竟是這樣的難纏難哄,她快要崩潰了,她想歇斯底里地告訴他——她不是怕他,她怕的是那個已經被深埋了十多年的真相!她禁不起,他更禁不起!
「說吧,」九少爺身邊的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開口,李嬤嬤不知道「他」是誰,只是覺得和九少爺長得像,許是燕家其他的哪位少爺,她沒敢多看,這會子聽見「他」開口,聲音清瀝又帶著幾分幽沉,「一個心裡藏著太過沉重的秘密的人,這一生怎麼能過得好?」
李嬤嬤身心微震,突然有股想要嚎啕大哭的**——誰說不是呢,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太沉太沉了啊!沉得她自從那一年的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曾睡過一個好覺,這滋味,豈是說說就能體會的到!
她真的不想再這樣沉重下去了,她還想活著,她還想好好過完下半生,她多希望當年被寄予這秘密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別人!憑什麼,憑什麼讓她來承受這一切!
「……楊……楊姨娘……」李嬤嬤抽泣著開口,「曾……曾是奴婢……舊主家的一位……少奶奶。」
……
與其說燕九少爺一次又一次地嚇住李嬤嬤,倒不如說是李嬤嬤一次又一次地驚到了燕九少爺和燕七——舊主家的一位少奶奶?!
別人家的少奶奶怎麼會成了燕子恪的妾?!「舊主」?!李嬤嬤不是燕家原有的僕人,這說來也不算什麼,可怎麼就跟楊姨娘打包一起到了燕府?!怎麼就成了燕七的養嬤嬤?!
「你的舊主是誰?楊姨娘如何就做了我大伯的妾?你如何又做了家姐的教養嬤嬤?是誰把你和楊姨娘帶進燕府的?你又是為的什麼被送出了燕府?我三哥和六姐是不是我大伯的骨肉?我和家姐——是不是燕家人?」燕九少爺一字一句愈咬愈重地將問題一連串地捅進了李嬤嬤的腦子裡,李嬤嬤一陣眩暈,她曾以為過去那些不可言說的秘密終將隨著當年的那些人慢慢老去、死亡、塵封,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探尋到了面前,莫非冥冥中有誰在指引,讓當年那段殘酷的往事得以重現,由命中註定的人去做一個令其滿意的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