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不斷的陰雨,下了一場又一場,天氣顯得沉悶、陰鬱,人們走在街道上,像與潮濕隨行。
凡是有人的地方,幾乎都有一塊直播屏幕,人們仰著頭,隔著一整個世界,注視著在遠方廝殺旳人們。
當蘇明安痛罵水島川空時,人們的交流、唾棄、驚歎、辱罵……
他們為水島川晴的死去感到震驚,為水島川空的道德綁架感到憤怒,為蘇明安殺死榜前玩家的行為感到不值……
字字句句,黑白分明,似乎都化成了實質的刀與槍,讓他們在網絡世界上直抒胸臆,以鍵盤家的身份“參與”這種世界大事。
而這一切,在蘇明安獲得掉san技能,讓黑獸瘋狂自殘而死後,達到了頂峰。
知名論壇評論員,來自希國的馬休,在轉播直播間裡負責解說。
但在黑獸自殘而死後,他望著黑獸血肉翻卷的淒慘死相,突然情緒崩潰。
他對著鏡頭,聲淚俱下,涕泗橫流:
“——人類沒有未來了!”
“——如果說身體還能通過主辦方修複,精神卻沒有半點機會!主辦方推出這樣的技能,就是想從根源殺死我們!”
“——祂們對人類滿懷惡意,我們根本沒有翻盤的機會!我們無法理解高維度存在的偉力,什麽鑽研規則空子……什麽通過遊戲增強實力……什麽齊心協力對抗主辦方……沒有機會的!沒有的!我們已經完蛋了!”
“——今後的世界遊戲會變成什麽樣?瘋子,傻子,精神病患者,屠夫,不正常人的天堂!我們已經無法回頭了!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到這裡就結束了,所有人不是淪為外星人的奴隸,就要變成歷史的塵埃……”
他的情緒是突然崩潰的。在鏡頭前一邊哭一邊大笑,如同瘋魔,連旁邊的兩位鷹國嘉賓都沒有反應過來。
最後還是嘉賓緊急切斷了直播,才讓這般荒唐的畫面終止。
這個轉播直播間熱度很高,有不少人都在實時觀看,馬休的崩潰如同引線,引爆了人們本就壓抑的情緒,一股自白沙天堂後就深埋已久的情緒,像傳染病一樣蔓延。
人們的情緒本就壓抑,只是被熱血的巔峰競技轉移了,如今大局已定,他們的注意力開始回歸。
他們不禁開始反思——
——第六世界那些遺存的精神患者該怎麽辦?
——今後的世界遊戲該怎麽辦?心懷善意的正常人還能生存嗎?
——我們真的能頂著這麽大的精神壓力,撐到這一年的結束嗎?
當情緒在網絡上流傳開,便蔓延到了線下。
甚至,開始出現了示威遊行的人們。他們舉著鮮紅文字的木牌,臉上塗著油彩,在街道裡行走。
……
一處密閉的會議室內,討論聲、電話鈴響聲不絕於耳,牆面上掛著聯合團藍色的橄欖枝旗幟,數名穿著黑色製服的人慌亂走動。
如今,除了聯合團,以國籍為單位的各個組織架構也漸趨穩定。如格蘭維多利亞科,鬱國風暴科、龍國長江系統、鷹國對策系統、北國雪地系統……由於國籍劃分這一先天優勢,它們成為玩家們最信賴的權威組織之一。
此外,各獨立聯盟也崢嶸初現,例如以各類法師玩家為核心的霍特巫師聯盟。他們要求彼此之間技巧共享,共同商議隊伍配置,以元素分割派別。
聞名西方的黑卡牌殺手組織,此刻也露出獠牙,這種組織以雇傭兵、逃兵、殺手等灰線人物為核心,其中的佼佼者都是一線戰鬥的好手。
斯渡同盟,以教會為核心而聚集起來的同盟,
初步記錄的人數便已經過十萬,他們比尋常組織更具凝聚力,玩家們還會每周聚集,進行祈禱活動。除了這些獨特的獨立組織之外,便是和平鴿救助會,藍地部隊,紅心志願者,橄欖枝救助小組等志願組織。
世界獨立學會、人類自救研究組、空聯隊、常青聯盟……這些以學術為核心的組織蒸蒸日上,曾經製作過“叁型人工智能腕表”的許博士,便是其中的一份子。他們以人類科技為基礎,結合世界遊戲中少得可憐的參考經驗,組合出了不少令人稱奇的先進道具。
對於精神狀態的調整,他們初具方案,不少曾在第六世界受挫的精神患者,從崩潰線上被拉了回來。
——所有人,都在為一個【明天】而出一份力。
或舉重若輕,或微不足道。
此時,聯合團會議室的台上,站立著一名肩有金色徽章的中年男人。
他神情端肅,眉頭微皺,顯然對當下的形式不太樂觀。在看到一名身穿軍裝的龍國男人走近時,他低聲開口。
“消息已經封鎖不住了。”他說:“我們醫療資源的配置方案……泄露了。”
他是格雷特,曾經在翟星擔任格蘭皇家軍事科技學院歷史學教授,如今在聯合團擔任七部之一的行政部部長。
他所說的“醫療資源的配置方案”,只是美化的說法而已,實質上是“優先供給某類玩家”的資源配置策略。比如,抽調休閑玩家的醫療資源,供給冒險玩家。抽調低端冒險玩家的陪護人員,來供給高端冒險玩家……
這種做法其實沒什麽大問題,是救災時期一貫的最佳方案——即,放棄難以救活的生命,優先救護能創造更大價值的生命。
但這種規則,一般而言,它不能宣之於口。
……但現在,卻有人將它暴露了出去,連同他們的規劃表都暴露得一清二楚,很明顯是內部的人員做的。
不少休閑玩家得知消息,出離憤怒,他們有親人還在接受治療,卻突然被放棄。
升米恩,鬥米仇。
無論聯合團先前如何為他們提供精神救治服務,一旦發現自己的這一份被搶佔,他們便開始憤怒。
“——生命不該被價值衡量,所有人都是等價的!”
這是一個留了白發的老教授,錄的一段視頻。
“——他們在以什麽標準衡量我們?以前是金錢,現在輪到積分了嗎?可惡的上位者,他們的吃相一點都沒變過!”
這是一個怒火上頭的格蘭青年,在街道遊行時憤怒的嘶吼。
“——冷漠的統治者,惡魔會來收走你們的靈魂!你們放棄了我的兒子,他還那麽小,你們會下地獄的!”
這是一個抱著孩子,頭戴面巾的婦女,在論壇視頻裡的哭泣控訴。
“——人類已經沒有什麽‘守護者’了,我們只能靠自己,可現在我們‘自己’也變成了一灘爛鍋子!爛透了!”
這是一個身穿西裝的精英男人,打砸醫院時的怒吼。
其中,必然存在滿懷惡意的人推動,將人們的情緒引到極端的方向,不少異端教會趁機如雨後春筍般出現,蠱惑人們加入其中。
但幸好,大多數的人們還是積極的。
來自聯合科學院的常青博士生導師,卡爾查教授宣布,將帶領他的學生,為普通玩家提供醫療服務,研發能讓人們回歸正常的醫療方案。
各大媒體,也立刻對這些學者、醫生、科學家進行報道。一個個面目熟悉的大佬,某個理念研究的奠基人、醫療方面的專家、某一領域的引領者……他們出現在以【未來】系列為名的視頻中,表示一定會讓人類千年的文明順利延續下去。
“英雄計劃”的順利實施,讓人們漸漸熟悉了這些面容普通,此刻卻看起來光輝閃耀的偉人們,當他們的口號呼籲發布出去後,更是喚起了人們對於正能量的渴望。
但就在這一刻,
——愛德華瘋了的消息,不脛而走。
它的泄露時間卡的剛剛好,正是人們剛剛喚起希望的時刻。
明明這個消息除了愛德華本人,和兩三位高位者,沒有任何人知道,但它偏偏就是被泄露了出去。
那兩三位高位者,都是心懷大愛之人,是不可能泄露的。
而愛德華本人……沒人懷疑是他泄露的。
消息泄露後,恐慌繼續蔓延。
——連這種前三的巔峰玩家都會因為副本而瘋,他們還能怎麽辦?
讓這份恐慌更重的,是榜前玩家赫伯特的一則發帖。
【再見了,我親愛的同胞們。】
簡短的一句話,配合上一張照片。照片中,赫伯特面前的,代表玩家的系統界面化為點點瑩藍碎裂,他轉著手裡的左輪手槍,笑著朝人們揮手。
他在古堡的最終關卡中敗於蘇明安,一回歸,他就放棄了玩家的身份,不知道以後要去做哪個世界的npc。
這是世界遊戲開始以來,第一個公開要放棄玩家身份的人。
一個被賦予眾望的榜前玩家,選擇放棄玩家身份,在人們看來,與背叛人類無異。
赫伯特代表的積分,在排行榜的第四十八位驟然清零,人類的總體積分進度條立刻下滑了0.02%。
掉san技能的出現;愛德華的發瘋;赫伯特放棄玩家身份……
三重負面消息的疊加,讓此時的世界環境,比白沙天堂之後更亂。
……
“嚓,嚓。”
身著漆黑祭祀袍的白發少女,細心擦拭著手中的方形石碑。
她的神情間滿是疲憊,眼下有黑眼圈,似乎疲勞已久。
然而,在聽到外面的族民們呼喊“佰神大人”的聲音,看見一個身影走來時,她露出了笑容。
“回來了?”她看向走近的人。
“回來了。”蘇明安說。
古堡副本結束後,存活玩家只剩下他和蘇凜。
呂樹由於之前成為了npc,已經失去了參賽資格,即使回歸了玩家身份,依然不算在名額之內。
跟隨者本質仍然屬於玩家,只是從此隸屬於某個人。
他現在是三階掌權者,能攜帶兩名跟隨者和他一起下副本。茉莉和青晴雖然是他的跟隨者,但畢竟都是沒長大的小女孩,他不會把她們帶下副本。
“鐺。”茜伯爾將石板輕輕放在桌上——這種石板,代表穹地人的死亡,會由他們的親人來擦拭保存。
“終於要結束了。”她喃喃自語。
無數次的輪回,無數次的絕望和死亡,她終於走到了道路的盡頭。
“還有一個人。”蘇明安說。
“誰?”
“一個還在打野的人。”蘇明安說:“我該和他做個了斷了。”
此時,一身黑衣的呂樹走了進來。
“蘇明安,我的觀眾告訴我,有很多事情發生……”呂樹說:“愛德華瘋了,赫伯特放棄了玩家身份。”
他的神情有些茫然,就算是他,也沒從這麽震撼的消息中回過神來。
他從沒想過,那個愛德華,那個一向強大無比,驕傲無比的格蘭人會瘋。
蘇明安的眼神一凝。
片刻後,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了。”
體制崩壞,實力至上,危機當頭,人性消減。精神崩潰的隱患,主辦方的身份分化……
這種事情,今後只會越來越多。
後期的世界遊戲,只會愈發艱難,愈發危險。
“而且,好像有些人在論壇上罵你,聲勢還不小……”呂樹說。
“什麽?”
“他們說……”呂樹猶豫了一會:“說你不該……那麽殘忍地殺死其他榜前玩家,你們應該和諧比賽……”
蘇明安挑了下眉。
“又有人開始犯賤了?”他說。
他差點忘了。
個別人性的惡,也是拖後腿的最大一環。
“所以。”茜伯爾在旁邊說:“你還不如留下,和我去海灘旅遊呢。這裡的人都信仰你,都喜歡你……”
蘇明安笑了笑,沒說話。
有的時候,他也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