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間,管家的夫人換了,洪二一家雖未被送官,但也抄了家,發賣出去。焦資溪接管了府中的事。府上人心惶惶,各處的婆子忙著跑關係,尋路子。
莊老夫人那日說了要親自去賠不是,但因莊大夫人病著,她又怕麻煩,於是統統交給莊二夫人掌管,權裝作糊塗一般,萬事不問。只是平繡跟她說的那麼幾句,恰說到她心坎裡,心想若是這麼著,也算是疼了莊政航一回,因此又叫了莊二夫人說話。
莊二夫人一顆管家理事的雄心正烈,聽了這話,心裡就有幾分不樂意,雖是如此,當著莊老夫人的面,還是叫了莊政航過來說話。
莊政航起先聽著翠縷、碧枝兩人的話,心裡也打起鼓,隨即又想這話是這兩人說的,必然不是好事,與簡妍商議一番,更看透此事是個眼前風光、卻絕了他後路的法子,於是心裡自然不樂意,見莊二夫人來問,就當著莊老夫人、莊二夫人的面,又將要上進謀功名的心表了一番。
莊老夫人見此,也就不勉強莊政航,莊二夫人也樂得誇讚莊政航幾句。
倒是莊大夫人聽到這事,病中又多了一件糟心事。
彷彿置身事外一般,莊三老爺依舊叫了莊政航去讀書,且遲了一步,他也要生一會子氣。
廣丹將那茶碗鋦了,精緻的茶碗上,大大小小的鐵釘足足有七八個,雖廣丹說在鋦碗師傅那邊試了試,這茶碗滴水不漏,莊政航卻是不敢再用,從莊三老爺那邊回去,放下茶碗放在桌上擺弄兩回,瞧著不順眼,就如一身錦袍卻打了個補丁一般,擺弄了兩回,就隨手放在百寶隔子上。
簡妍因不曾想莊大夫人那邊才搜出這麼丁點銀子,怕莊二夫人對莊族長那邊的銀子動了心思,便急趕著催促莊政航去買楠木。
莊政航被催得急了,便出外,隨著秦盛伏兒子秦十三去秦尚書家中。
到了秦尚書家,便將簡妍說由莊老夫人保管嫁妝與銀子;且若是分家,跟著莊老夫人過等等一一說了。
秦尚書聽了他的話,就問:「將銀子交給你家老夫人,這是你想的嗎?」
莊政航訕訕地笑笑,秦尚書問:「是何人教你的?」
莊政航道:「是簡氏說的,她說既要仰仗舅舅,就該愛惜舅舅名聲。因此想了這麼個法子,求舅舅給外甥拿個主意。外甥雖知這法子也好,但奈何信不過祖母,唯恐才出蛇窟,又入虎穴。」
秦尚書笑笑,心想那簡家的丫頭倒當真是想的長遠,道:「你媳婦這法子很好。且叫我求了古太傅跟莊侯爺、莊家族長說了,由著他們做見證,自然你祖母不會昧了你的銀子。只是你祖母不知肯不肯替你管著?按你說的,既然你父親糊塗地拿了公中的銀子去買,你祖母大可藉此叫你不要那些銀子。」
莊政航道:「不獨祖母,怕是其他人也要攔著了,簡氏說原本跟好的二嬸,怕也要倒戈相向了。」
秦尚書捻著鬍子,嘆道:「既然如此,你且聽你媳婦的,買了楠木去討好你祖母吧。依你的意思,你祖母是個喜享樂的人,你討好了她,她必會向著你。至於分家,若是分了,你隨著你祖母一起過也好。只是這分家兩字,萬萬不能由你來開這個口。且依我看,這分家是要熬上一年半年才分得了的。不然,如今你父親的事就不止是在府中鬧了。」
莊政航連聲應是,嘆道:「原本跟簡氏說光明正大地來舅舅府上探親,如今怕是要過些時日了。」
秦尚書笑道:「這些倒不礙。你舅母也是知禮的人,並不會怪你。」於是要留下莊政航一同吃酒。
莊政航忙道:「本該陪著舅舅喝兩杯的,但是簡氏要我將去忠勇王府買木頭一事特意告知岳父。」
秦尚書道:「可是方才說的楠木?怎會是從忠勇王府買的?」
莊政航雖不知簡家跟忠勇王府的事,但想著秦尚書在朝,若是與忠勇王府有什麼牽扯就不好了,於是道:「外甥有一些話要說,說了又唯恐舅舅斥我胡言亂語。」
秦尚書道:「你但說無妨,你的胡言亂語,我又不是沒有耳聞過。」
莊政航羞赧地紅了臉,嘿嘿笑了兩聲,便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外甥覺得十年後,忠勇王府必定不復存在了。只是如今還瞧不出什麼模樣來。」
秦尚書笑道:「你這話不對,忠勇王府如今鼎盛著呢,不說旁的,便看在他家郡主和親番邦,陛下也要厚待忠勇王府的。」
莊政航不好跟秦尚書直說自己是見過王府抄家的,細想想,仔細尋了尋忠勇王府衰敗的蛛絲馬跡,忽地想起忠勇王府世子在相思樓裡鬧的笑話,便道:「舅舅,忠勇王府老老王爺有勇有謀,這個不需說了。老王爺也是個守成之人,只是如今的郡王就有些不像話。舅舅可知相思樓裡,將花魁蝶戀花捧到七萬銀子一夜的是誰?可不就是忠勇郡王與他兒子嗎忠勇王爺不好出面,藏在廂房裡叫隨從喊價,還只當旁人不知道呢。」說著,又繪聲繪色地相思樓那夜的盛況。
秦尚書待他說完,蹙眉道:「你一個男子,何至於如此多嘴。相思樓也非正經的地方,以後還是少去吧。」
莊政航見自己方才忘了形,心知秦尚書不是莊老夫人,並不喜他賣弄口舌。忽地又忐忑起來,心裡不能十分確定蝶戀花的事情是已經有的,還是後頭有的。萬幸秦尚書不去那些地方,並不知道究竟。
秦尚書道:「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照你說的,忠勇王府乃是壞在了子孫不肖上頭。」說到不肖,自然又要看向莊政航,「只是怎麼只有口說旁人,不知反省自己?」
莊政航恬顏道:「外甥如今正隨著三叔讀書。」
秦尚書點頭道:「你三叔是個耿直之人,你隨著他讀書,修身養性也好。」
莊政航記起考試一事,試探道:「外甥想要去考試,但自知過不了院試。因想著好歹過了一場,出去也能高聲說兩句話。所以,不知舅舅能不能……」
秦尚書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明知過不去還要考,你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倒算得上是勇氣可嘉。只是那歪心思趁早收了吧。我思量著,日後你要嘛隨著我,替我打理外頭的事,多認識認識上頭的人;要嘛隨著你岳父,趁著你岳父精力尚足,人脈寬廣,好好地幹一番事業。」
莊政航試探道:「外甥不可為官嗎?」
秦尚書蹙眉道:「要為官也可,只是買了那虛職也無大用,不過是好聽一些,反倒不如隨著我有些權勢。只是隨著我,若是我去了,你又無依無靠。」
莊政航再三試探道:「外甥自己考取功名,可否?」
秦尚書嘆了口氣,道:「你有這心是好的。但是,你說,你可能考得上?若是走了歪門邪道,你又並非遠到京城趕考的,京城中誰人不知你的底細?這就如雙十年華女子冒充荳蔻年華,你見著會將信將疑,三十少婦再去充荳蔻少女,你說旁人可會信?這可是一把砍頭刀,你想要那刀在你脖子上懸一輩子?再說,陛下那裡,你也過不了關,到時若是連累旁人,害得人家丟官,妻離子散,你可忍心?」
莊政航喃喃道:「果然這路子一開始就是不通的。」因想若是自己先前好歹讀讀書,不說才華橫溢,勉強能叫人當做讀書人也好。
秦尚書道:「忠勇王府的事不須再提,我與你岳父說去。」
莊政航點頭答應。
秦尚書見他怏怏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見你這副愁眉苦臉模樣,我也不好留你吃飯。你且回去吧。」又叫人拿了一塊上等的墨硯叫莊政航捎給簡妍。
莊政航答應著,心想如今秦尚書還當簡妍是那喜歡讀書寫字的女子呢。出了秦家,一路上想著秦尚書給自己指得兩條路,很是費了一番思量後,心想這兩條路子,一是替人跑腿,二是做了商賈,哪一條看起來都卑微的很,若是到了抄家之時,定不會躲得過去。
正想的腦仁疼,忽覺面上有水撒過來,聞到酒香,用舌頭舔了舔,見是上等的女兒紅,仰頭去看,便見一二八少女倚在窗戶邊,那少女楚腰衛鬢、皓齒青蛾,頭上簪著碗大的朱紅月季,當真是人比花嬌,此時探著身子,手中端著一小巧酒杯,神態甚是愜意,一雙滿是水霧的明眸,似笑非笑地望著莊政航。
莊政航先是被迷了魂魄,暗自在心中算著這樣相貌的女子價錢幾何,隨即心裡嘆了一聲,心想她便是不收銀子,自己進了那淑情雅聚,光打賞下人的銀子也不夠。於是忙拿了帕子擦臉,轉而心想這下不妙,若是滿身酒氣回去,那婆娘定會以為自己出去沒辦正事,嘴裡啐了一聲,罵道:「晦氣!」於是依舊向前走,走了兩步,已經過了淑情雅聚牌樓,忽地想起那貌美女子不就是秦綿綿嘛。雖想起來了,但是已經走過了,也就不願回去,況且此時再看,也不覺秦綿綿如何,因此逕自向前去。
淑情雅聚上,陳蘭嶼本以為莊政航見著佳人就會自己個上樓求相識,盤算著到時候正好戲弄他,此時見他走了,便用手指捏著秦綿綿的下巴,對著一群狐朋狗友道:「諸位瞧瞧,可是秦娘子不夠貌美?還是莊家新嫂子貌美如花,將秦娘子比下去了,叫莊二哥看不上秦娘子?」
眾人嬉笑起鬨一回,秦綿綿推開陳蘭嶼的手,強抑住內心被莊政航輕視的不悅,風情萬千地關了窗子,許是因為自幼唱戲練功,一雙眸子時時刻刻蓄著滿池秋水,雖不言不笑,也飽含深情,笑道:「奴哪裡能跟人家少夫人比。」因先前眾人賭咒發誓說她若是伸伸手指,莊政航就會上樓,她也就信了,此時見莊政航就此走了,失了面子,心裡悻悻的。
陳蘭嶼斟了一杯酒,笑道:「定是莊二哥眯了眼,才沒瞧見你。我這廂替他賠了不是,改日莊二哥來了,再叫他親自給你倒酒賠罪。」
酒席上的紈褲子弟並淑情雅聚自家妓女,俱是見多了世家子弟在妓女戲子面前做小伏低,也不已為忤,都隨著陳蘭嶼吹捧了秦綿綿。
也在席上的燕曾端著酒杯笑道:「諸位要見莊家二少夫人也不難,半月之後,忠勇王府的太妃大壽,她豈會不去?」
陳蘭嶼忙道:「莊二嫂去了也只在內院,哪裡能是我們唐突得了的?」
燕曾笑而不語,心裡自有一番盤算。
陳蘭嶼終歸是急著找莊政航救急,於是聽下人說莊政航在前面街上停下後,便擼了袖子道:「揀日不如撞日,我這就替秦娘子下去將莊二哥揪上來給秦娘子賠禮。」
秦綿綿嗔道:「人貴自知,奴出身下賤,哪裡當得起莊二少爺賠禮,這可不是折了奴的壽嗎?」
陳蘭嶼笑笑,當真快步下樓去追趕莊政航。
陳蘭嶼一路疾走,果然就尋到了莊政航,見他蹲在攤位前,一顆一顆地撿楊梅,伸手向莊政航背上拍去,手未拍下,便被秦盛伏的兒子秦十三抓住手。
陳蘭嶼掙扎了一下,先前只當莊政航出門沒帶小廝,此時見著十三四的秦十三一身小廝裝扮,猜著這是莊政航新換的,於是佯怒道:「莊二哥,你快回頭瞧瞧,你這小子要弄死你兄弟呢。」
昨日捶腿,簡妍只給了一百錢,因莊政航今日出門,簡妍好歹又給了他二兩銀子。莊政航此時身上統共只有二兩一百錢,不敢叫秦十三買,唯恐到時候要給秦十三賞錢,於是就自己下了馬,還了價錢,親自一顆一顆地挑。
此時莊政航聽到陳蘭嶼呼喚,回頭看他一眼,手上一捏,楊梅汁流到手上。
原先賣楊梅婆子見是個衣冠楚楚的少爺,也就堆著笑臉招待他,此時見他又是講價,又是一顆顆地拿,就不似方才那般慇勤,忙叫道:「這位少爺小心些。」
莊政航回頭忙笑道:「就一顆,瞧你嚇成那樣。」說著,捏壞了的楊梅卻不放進自己挑好的一堆裡。
賣楊梅的婆子撇撇嘴,抱著手臂只管往莊政航臉上瞅,邊瞅邊砸吧嘴。
秦十三放了手,卻不叫陳蘭嶼向前。
陳蘭嶼道:「莊二哥,你何時換了這麼個小廝,忒地沒有眼力勁。」說著,見莊政航依舊在挑,笑道:「這是要送給哪位佳人的?竟勞二哥這樣細心一顆顆地挑選。」不見莊政航回話,不耐煩地道:「二哥別選了,方才秦娘子請你你不去,人家正氣著呢。」說著丟了一兩銀子,「這一筐我全要了。」回頭對自己的小廝道:「給二哥送回去。」
莊政航將自己選好的遞給那婆子稱,待婆子稱好了之後,給了銀子,又拿了四五顆放進去。
那婆子看他,他只管賠著笑。
許是愛美之人人皆有之,那婆子本也是斤斤計較之人,見他相貌俊美,只是咕噥了一聲,也並未說旁的,包了楊梅遞給他。
莊政航拿了楊梅,站起身來,望了眼陳蘭嶼,笑道:「方才樓上的是秦綿綿?」
陳蘭嶼忙道:「莊二哥怎知道?秦娘子才進的京,頭回在我們府上唱戲,本想叫二哥去看,誰知二哥偏偏被新嫂子攔住。」
莊政航知道陳蘭嶼這話是有意激他,捧著楊梅道:「陳兄弟去玩吧,我還有事。」
陳蘭嶼笑著挽著莊政航的手臂,笑道:「莊二哥就會唬我,有那雅興一顆顆為佳人選楊梅,怎會有事?再說你既然知道那是秦娘子,見著她不進樓,反倒走了,這豈不是有意打人臉嗎?」
莊政航抽了手臂,忽問:「陳兄身上可帶了銀子?」
陳蘭嶼此時手頭正緊,正想著拉攏莊政航與秦綿綿,也好從中弄些銀子出來,見他問,忙道:「兄弟一向手頭緊的很,二哥又不是不知。」
莊政航蹙眉道:「今日出來的急,只帶了幾兩銀子。如今瞧見那邊瓜子正好……」
陳蘭嶼笑道:「兄弟買這些零碎東西的銀子還是有的,只要二哥隨著我上樓,給秦娘子賠了不是……」
秦十三道:「一個妓女,哪裡受得起我家少爺的大禮。」
陳蘭嶼臉色變了變,斥道:「你是什麼東西?哪裡有你張嘴的份。秦娘子並非妓子……」
秦十三道:「我不是東西也知良家婦女是進不得那妓院的。」
因旁人看過來,陳蘭嶼不好再說,只是搖頭對莊政航道:「二哥,你這小子忒沒有規矩,遠不如廣丹、廣白伶俐。」
莊政航笑道:「既然你喜歡廣丹,我將他送給你可好?」
陳蘭嶼笑道:「二哥說笑了,廣丹相貌雖好,但二哥可是知道兄弟向來不喜那□花的。」
莊政航一怔,忽想這可不就是對牛彈琴嗎?陳蘭嶼這廝滿腦精蟲,竟聽不出他的意思。一時,莊政航覺得自己不可再與陳蘭嶼這等廢物廝混了,也不再想騙他幾兩銀子花花,自己個去了瓜子攤邊,買了一包,與陳蘭嶼草草地一揖,敷衍幾句就走了。
路上,莊政航卻不擔心得罪了陳蘭嶼,心想那無足輕重的小人,你得勢他就擠上來拍馬;你落架他就翻臉不認人。只要還有權有勢,就自然不會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他也有限。
莊政航見秦十三一路面無表情,不情不願,心裡有些怒了,心道哪裡有小廝給少爺臉色看的。
「你若不情願跟著我,便與我直說就是。」
秦十三問:「當真?」
莊政航一堵,立住馬,更加確定自己被小看了,冷目道:「你不過是一下人,你有何看不起我的?」
秦十三不耐煩道:「大街上呢,吵嚷什麼,怪不得是一路貨色。」
莊政航方才還說自己跟陳蘭嶼說話是對牛彈琴,自覺比他高出許多,此時見秦十三將他跟方才在街上叫喚的陳蘭嶼視作一路人,臉上灰暗起來。
莊政航道:「你不怕我攆了你?」
秦十三哼了一聲,「先夫人早將我們的賣身契還了我們,若不是爹唸著先夫人的恩情,有心要照顧你,我們早走了,哪裡會藏著身契在莊家看人眼色。你若攆,我巴不得早走呢。」
莊政航愣住,也不言語,原先只當上輩子是秦十三看著他沒錢沒勢了,就小看他,如今看來,是自己耽誤了人家父子一輩子,難怪秦十三兩輩子都看他不順眼。如此想著,心道暫且忍著他。
「若是我放了你們父子走,可好?」
秦十三道:「晚了,我爹瞧著你跟三老爺好,只當你上進了,接連幾日給先夫人上香,如今我爹等著你成那狀元之才呢。」
莊政航默然,望了眼秦十三。
秦十三不待他開口,就道:「少爺,我知道,你便是狀元,也是淑情雅聚裡的狀元。」
莊政航被人看輕,心裡越發惱怒,心想自己在屋子裡叫婆娘看不起,出來了還要看小廝臉色,心裡翻覆了半天,就到了莊家門前,本要攆了他,卻見秦盛伏老著一張臉殷切地過來牽馬,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