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珩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脫口叫道,“阿寧?”他蹲下身抱住他,一手拍撫著他的背,長長的衣擺落下,掩不住他因驚惶而顫抖的手。
近數十聲,陸承寧才捂住耳朵抬眼對上顧明珩的眼睛。他的眼中滿是痛苦,如正在遭遇著極難忍受的折磨一般。
顧明珩將他抱進懷裡,告誡自己不要慌亂,一邊連聲安撫道,“阿寧不怕,阿珩在這裡……阿珩就在阿寧身邊……”
陸承寧倚在他的肩上,一直不斷地大力搖晃著腦袋,像是頭痛得無法宣洩,連雙腿都開始輕微的抽搐起來。
他一直緊緊盯著顧明珩的眼睛,一雙眼有如黑色的漩渦,沒了生氣。
顧明珩只覺得有巨大的恐慌籠罩在了心上,他用手扶住陸承寧的頭,努力讓自己的聲線穩下來,“阿寧頭痛嗎?還是聽見了什麼聲音?阿寧看著阿珩……”
陸承寧不斷地搖著頭,下意識地大力掙扎著,完全沒辦法去理解顧明珩話裡的意思。他只覺得自己的整個腦袋都要炸裂開來,耳邊尖利的聲音像是刀磨著石頭,讓他十分難受。
顧明珩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手撫著陸承寧的背,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顫抖,“阿寧寫的《千字文》寫的很好,阿珩很喜歡,阿寧的《千字文》寫的很好……”
就這麼重復著一句話,漸漸地,陸承寧的身體停止了顫抖,他漆黑的眼睛看著顧明珩的嘴唇,努力分辨著他說的話。
“千……字文……”他像個牙牙學語的孩童,模仿著顧明珩的唇形,神色怔怔的,“千……字……文,阿寧……”
“嗯,阿寧寫了千字文,阿寧寫得很好,阿珩很喜歡……”顧明珩說著說著,眼淚像是大雨一般傾瀉而下,他看著陸承寧注視自己的模樣,只覺得喉嚨哽咽,呼吸都要窒息一般,“千字文,阿珩很喜歡……”
“千字文……阿珩喜歡……”陸承寧捂著耳朵的手漸漸松了下來,他歪著腦袋看著顧明珩,視線卻又像是落入了虛空,一個字一個字地呢喃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背著背著,他漸漸笑起來,眼神有了神采。
看著他笑出來的一瞬間,顧明珩整個人都跌坐在了地上,他還以為,阿寧再也聽不到自己說話了,再也不願聽見自己說話了。此時全身都失去了力氣,他覺得自己都已經要崩潰了。
“阿寧……”顧明珩只覺他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打落在了自己的心上,開口的聲音也帶上了沙啞,“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鹹河淡,鱗潛羽翔……”
他跟著陸承寧一起背誦著《千字文》,就像平日自己教他的時候一樣,背著背著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滴落在衣衫上,留下深深的水跡。
陸承寧背誦的聲音漸漸止住,他看著眼淚一滴一滴地自顧明珩的眼裡落下,將手從耳邊松開,緩緩地伸到顧明珩的面前,伸出手指輕輕地碰了碰了眼淚,像是感覺到指尖的涼意,他小聲地說道,“阿珩乖,阿珩不哭。”
他的聲音,純然如日光。
顧明珩抬手抹了抹淚痕,勉強地笑道,“阿珩沒有哭……”這是自己以往安撫他的話,阿寧乖,阿寧不痛。
“阿珩哭了。”陸承寧固執地說道,再次重復道,“阿珩乖,阿珩不哭,阿寧在……”他就一直盯著顧明珩,重復著這句話,自己的眼眶卻莫名地紅了起來。
為陸承寧蓋好被子,顧明珩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他站在廊下看著遠處的宮室殿宇,眼神是說不出的冰冷。
“現在掌握著的線索,如何了?”
“尚不能找到主謀,但是已經能夠證明吳嬤嬤受人指使,長年在殿下的飲食中下藥。”阿徵瞬間明白了顧明珩的意思,他看著顧明珩有些凌亂的外袍,看了看寢殿的方向,有些遲疑地開口,“公子,此時便收網,會不會快了些?”
若是再等一段時間,說不定就可以找尋到身後之人的蛛絲馬跡了。
“不能再等了。”顧明珩說道,“我們必須讓那人再對太子下手的時候存有疑慮,如此爭取時間。”席卷而來的風卷起他的衣角,若要凌空登仙一般。
說著對一邊的阿羽吩咐道,“你拿著我的牌子直接去找陛下,就說我找到對太子下毒的人了,該怎麼說你斟酌。”接著又吩咐阿徵,“你帶人直接把吳嬤嬤看住,等陛下到了,你就將她帶過來。”
停下了話,轉身進了殿內去照料昏迷著的陸承寧。
阿徵和阿羽默默地低頭行禮,隨後便分兩頭行事去了。
春日的風徘徊在東宮主殿外的回廊上,有黯啞的風聲響起,身著白色鱗甲的宮衛持長槍靜默地站立,頭盔下他們的神情模糊。屬於帝王的明黃儀仗停在宮門口,龍旗飄展,一時肅穆非常。
陸澤章看著跪在大殿中央的顧明珩,眼神帶著探究,“你說你找到了這麼多年來一直謀害承寧的凶手?”他的語氣帶著壓抑與淡淡的漫不經心,不過一雙眼卻是充滿壓迫地看著顧明珩。
“稟父皇,兒臣確定,殿下這麼多年來遲遲未曾有所好轉,根源便是在此。”顧明珩沉靜地說道,他的視線落在前方的地毯上,不慌不亂,脊背挺直。
“說說吧,怎麼回事。”陸澤章端起一杯茶,手上戴著一枚祖母綠的扳指,明黃的龍袍像是反射著光。
“兒臣進宮後發現,事實上殿下聰穎非常。”顧明珩異常肯定地說道。
“哦?”陸澤章淡淡地反問道,“承寧在這東宮住了近十年,為何沒有人來報?而你方入宮未過一年,就敢如此斷定?”他並沒有激動,而是存著懷疑。
顧明珩心裡勾起冷笑,果然他沒有高估皇帝對陸承寧的“寵愛”是對的,若是自己沒有強力的人證物證,皇上他定會拂袖而去吧?或許還會降罪於自己的“荒誕言論”。
想到這裡,顧明珩的眼神暗了暗,難以理解的是,為何皇上會如此維護陸承寧的太子之位,明明沒有寵愛之意,對待皇後也並不是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那樣恩愛與如一,那麼,皇上這樣的堅持到底意味是什麼?難道是為了捧殺陸承寧,或者其它的原因?
“兒臣斷定。”顧明珩恭敬地說道,“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人便是太子的乳母,吳氏。”說完便沒有再開口。
陸澤章拿著杯蓋的手一頓,他看著顧明珩,眼裡有了笑意,但是更多的卻是戒備。沒有想到顧明珩小小年紀,就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查出這些。這些時日自己直接斷了他和宮外以及顧家的聯系,沒想到他還是做到這個地步。
迦葉,你的眼光依然讓我歎服。
“證據。”陸澤章繼續品著茶,意味不明。
顧明珩頓了頓,之後對一邊候著的大總管姜余說道,“勞煩去將吳嬤嬤招來,還有她的義女阿若。”姜余應下,腳步匆忙地朝著殿外而去。
太子午時之後發病的事他是知道的,但是太子妃沒有請御醫看診,而是直接命人拜見了皇上,他心裡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如今看來,太子妃是打定主意要清理東宮了。
想著腳下的步子更加快了些。
一時之間,主殿之中的氣氛有些沉寂。顧明珩直直地跪著,陸澤章也沒有賜坐,這時,匆忙回來的姜余站在顧明珩的身後道,“陛下,皇後娘娘的鳳駕快到了。”說完便退到了一邊。
陸澤章聞言點了點頭,之後仔細看了看顧明珩的神色,發現他眉眼不動。
這是不知道皇後是主謀,還是城府過於深沉,絲毫不露?陸澤章嘴角有了笑意,這顧明珩,還真是有趣,隔了一會兒才叫了起。
皇後剛坐到主位上,吳嬤嬤和宮女阿若就被帶進了殿中。看帝後二人在座,阿若瞬時便白了臉色,雙腿有些打顫。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顧明珩,咬了咬嘴唇。
“明珩,說吧。”許琦梧看著跪在地上的吳嬤嬤,神色平靜,卻在心裡很是失望,真是不中用的東西!竟會被未加冠的小兒抓住把柄!
這時,陸澤章突然伸過手來,放在了她的手背上,動作輕柔。
許琦梧微微側頭對著陸澤章勾唇一笑,又似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將手收了收。陸澤章很滿意她的反應,拍了拍她的手背。
“吳嬤嬤自殿下幼時起,便在殿下的吃食中摻入藥物,並在東宮中一直燃著蘭鶴香,二者中和,會產生令人倦怠神乏,精力衰退,神志不清甚至狂躁的作用。而殿下常年服用的補益藥物亦被吳氏偷換方藥。”
說著頓了頓,“此事吳氏義女阿若,膳食房阿馮均可作證。兒臣還存有摻入藥物的糕點,以及殘留的藥渣可以為證。”
聽見顧明珩點到阿若的名字,吳嬤嬤猛地張大眼看向身邊跪著的阿若,神色猙獰。若非被宮侍按壓住,怕是會直接撲過去。阿若見了她的神貌,嚇得直接紅了眼,整個人抖得厲害。
“宮女阿若,可有此事?”姜余看了看帝後二人的神色,隨後問道。他的聲音尖細,在空曠的大殿中尚有回聲。
“奴婢阿若,稟明皇上,皇後娘娘,確有此事。”這句話她說地極為艱難,話到最後都帶上了哭腔,整個人跪伏在地,因為恐懼而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顫抖。
她遲疑了許久才繼續說道,“奴婢是吳嬤嬤……不,罪人吳氏的義女,大約五年前便開始幫吳氏為殿下煎藥,吳氏欺騙奴婢那是為殿下補益身體的藥物,奴婢年幼,對此深信不疑,直到前些日子,方知吳氏是如此惡毒之人!”說道後面,她逐漸流利起來,聲音中帶上了憤恨。
她熬制毒藥的事已經洗不清了,但是再怎麼,也要回報“義母”一二!想著,眼神都狠厲起來。
當初吳氏告訴她,她會帶她在身邊一同照顧殿下,之後殿下長大後,便可懷上殿下的長子,此後,母憑子貴,日後的榮華必是不會少的。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注定只能在這宮中繼續卑微的活下去,但是難以抵擋此般的誘惑,心中明明對這藥有所懷疑,卻還是沒有揭穿。
不過現在,時勢不同了。
殿中響起了阿若期期艾艾的哭聲,陸澤章一皺眉,揮了揮手,“帶下去吧,哭聲如此煩心。”姜余急忙點頭,朝著一邊候著的宮侍打了手勢,阿若便被踉蹌地拖了下去。
顧明珩一如之前的模樣,站在原地沒有開口。陸澤章看了看跪在地上吳氏,有些厭惡地說道,“罪人吳氏,毒害皇子,大逆不道,賜死。”
說著看向顧明珩,“這件事你做的很好,剩下的就按著你的意思去辦吧。”又歎息著開口,“明珩此般聰慧,朕與皇後深感欣慰。”
說完便直接起身,伸手握住了皇後的手,二人相攜離開了東宮。
臨走之前,皇後站定身子,轉身看了看顧明珩,聲音溫和,“明珩辛苦了,殿下日後定能明白明珩待他之心。”說完微微笑著,跟隨著陸澤章離開了。
姜柏看著顧明珩沉默的模樣,吩咐宮侍押著吳嬤嬤離開了主殿,一時間空曠起來,連風聲都清晰可聞。
顧明珩待得所有人都出去了,才抬起頭,視線落在窗外,眼神晦暗。輕輕的笑聲自他的唇間瀉出,在大殿中徐徐散開。
如此草率地便賜了死罪,不追問細節,不追查主謀,甚至不關心陸承寧現在情況如何。
顧明珩嘴角的笑意逐漸收斂,雙唇緊抿。陛下其實早已直到是誰動手的吧?卻袒護地這般明顯,甚至不加遮掩。
在您的心中,真的沒有一點陸承寧的地位嗎?那您又為何要封他為太子!顧明珩眼神驀地充滿了戾氣,他一拳打在柱上,玉白的手瞬間發紅。長發掩住他的面容,滿是寒意地眸子自發間隱隱。
良久,顧明珩將手攏到袖中,抬步往著太子寢殿走去。
他的背影消瘦,但是脊背卻未曾彎曲過分毫。高大的宮門框住了天地,只留有四角天空,這巨大的皇城有如一個鐵籠。
舉步跨過高高的門檻,水色雲紋長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足音輕響,如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