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十六年朝會之上,國老許文頌、三公與數百官員聯名上書,歷陳皇太子承寧之罪狀,以死直諫,勸今上廢儲君,廣納後宮,再誕龍子,以承江山社稷。
上書言:“皇太子承寧,地惟長嫡,位居明兩,訓以《詩》、《書》,教以《禮》、《樂》。庶宏日新之德,以永無疆之祚。選名德以為師保,擇端士以任宮僚。然心智昏蒙,鄙德彌著。豈可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入監出撫,當四海之寄。臣等憂社稷宗廟之續延,黎民萬粟之息微,今諫於上,廢皇太子承寧為庶人,不負國祚。”
“你們這是,在逼朕廢太子嗎?”陸澤章合上奏折,擲於明黃御案之上,神色陰晦地看著殿內群臣。一時間,大殿之中近乎死寂。
沒有人敢忘記建章初年,左右丞聯名勸諫,望今上廢除皇後之位,改立太子,稱“女色誤國”“幼子為儲民心動蕩”。今上於朝堂之上斬二人之首,連誅三族。此後近十年,沒有人再敢冒犯龍威,公然提及廢儲與廣開後宮的言論。
帝王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
但是此次上書,是以今上岳丈——國老許文頌為首,聯想到皇後至今被禁足鳳儀宮,一時朝中猜測紛紛。安、衛、寧三公一向同氣連枝,此次更是抓住機會,勸動無數中立官員聯名。
“怎麼,沒人敢回答朕的話嗎?”陸澤章緩慢地轉動著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帝王之威懾令得不少朝臣雙股戰戰,險些跪倒。
殿中每個人都知道,若是儲君被廢,那朝中勢力必將重新劃分。當今皇上正直壯年,後宮虛設,只有唯一一個嫡子。而隨著太子的罷黜,後族陳郡許氏與太子妃的家族濮陽顧氏,必會受到影響。
到此,便是門閥世家再分上下之時。
“稟聖上。”年逾花甲的許國老站了出來,他近年身體虛弱,疾病纏身,一直在府中養病,此時寬大的朝服穿在身上更顯枯瘦,“臣等以我大雍江山社稷而心憂,故而上書勸諫聖上,何言‘逼迫’二字?”他出自陳郡許氏嫡枝嫡系,鬢發斑白亦是風骨如舊。
“國老不會不知,朕曾言,在朕有生之年,鳳座之上只會是許氏,而儲君必定是承寧。”他看著許國老正氣凜然的模樣,聲音溫和下來,眼底卻帶上了嘲諷。許琦梧,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朕廢了承寧的太子之位嗎?
到底是什麼,讓你突然如此孤注一擲?
“陛下,太子承寧為老朽外孫,老朽心中亦是不忍。但是以太子之資質,實難承我大雍基業,望陛下三思!”說著緩慢地跪了下去。隨後殿中大臣紛紛下跪,“望陛下三思”之聲響徹大殿。
陸澤章轉動扳指的手驀地停了下來,他看著匍匐在地的群臣,壓下心中湧起的怒意,“三思?”他有些譏誚地開口,“太子資質如何朕比你們清楚,為何要三思?”
他的眸中滿是戾氣,陸澤章本就不是心軟猶豫之人,不管是當年率軍逼宮,斬太子於劍下,還是立承寧為太子,對抗天下人,他都沒有遲疑退縮過。
此生最恨的,便是遭人要挾!
“皇太子承寧年已十四,依然神志不清,不知詩書只禮,不曉治國之策,如此之儲君,必將陷我大雍與危難之中!而太子妃勢大,若為皇後,必將禍亂朝綱,我大雍天下再不得安寧!陛下,您不能棄祖宗之基業於不顧啊!”許國老高聲道,竟是聲淚俱下,氣息虛衰,聲嘶力竭,令聞者潸然。
陸澤章看著跪地的諸人,即覺憤怒,又感到深深的疲憊,他沉聲道,“眾愛卿可還有什麼要說的?一並說了吧。”
就在殿內群臣遲疑之時,殿外突然傳來“皇後覲見”的傳報聲,尖細的聲音回蕩在宮牆玉磚之間,余音未絕。陸澤章看向含元殿大門,眼中突然出現了淺淺的興味。
許琦梧一身皇後朝服,發上飾花十二樹,並兩博鬢。明黃鳳袍以翟為章,佩雙鳳玉。她儀態端然地步入含元殿中,一如九天鳳凰,肅穆莊重,華貴凌然。
“朕記得,禁足三月之期尚未到時限。”聽見陸澤章的話,跪在地上行禮的許琦梧神色一僵,似是有些不相信他竟在朝堂之上直下自己的顏面。
靜默了數息,許琦梧緩緩朝著陸澤章拜下,“臣妾許氏,進言陛下,一為廢黜皇太子承寧儲君之位;二為,廢黜許氏皇後之位,另擇貴女,執掌鳳印,母儀天下。”她字字果決,話音剛落,朝中無數大臣看著她的眼神驟變,似有些不敢置信。
顧季彥看了眼身側的謝丞相,見他神色淡然,似成竹在胸,便也斂了神色,注視著地面沒有動作。
“原因。”陸澤章深深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許琦梧,突然發現,自己雖然與她結發數年,但是卻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女人。原本以為,她和一般簪纓世族的貴女一樣,出身高貴,嫁入侯門皇家,榮華了卻一生。
但是如今才發現,這個女人還真是倔強,甚至可稱有勇有謀,行事果決。
“太子神智不清,無才無德,不宜繼承儲君之位。”接著,她眉眼沉靜地看著御座上的陸澤章,每一個都說得那樣清晰,“皇後許氏,無法生育,不堪為後,非國之福。”說完深深拜了下去,“望陛下明察。”
殿中群臣一時啞然,良久之後,才在三公的帶領下伏地道,“望皇上明察。”
原來,陛下登基十數載只有太子一嫡子,是因為皇後不能再孕龍子?
陸澤章長長歎了一口氣,許琦梧啊許琦梧,你還真是給朕出了一道難題,卻又成全了你自己的名聲,好一個深明大義的皇後許氏!
陸澤章看著殿中著明黃鳳袍的身影,閉上眼掩住眸中的神色,威然道,“皇後許氏,深憂天下,心懷大義,為天下母。晉封許氏之父為柱國,位列三公之上,不世襲。”
丞相謝行止看了看御座之上的陸澤章,陛下怕是心中已是怒極吧?柱國不過是虛職,又不世襲,只是名頭好聽罷了。這鬧劇到這裡也該了了,許氏想要以如此行事來逼迫陛下表態,這算盤可是打得太響。
陛下可不是先帝,心腸柔軟。
許國老看了看殿中依然跪在地上的許琦梧,咳嗽像是要撕裂心肺一般,痰聲隱隱。他愈加昏花的雙眼看著倔強的女兒,在心中歎道,琦梧,我們都爭不過啊!
許琦梧依然跪著,看著地面上的陰影,嘴角浮起微薄的笑意,就算到了這樣的境況,你也不願意松口分毫嗎?他就值得你如此維護?
突然殿內一靜,不多時,聽見陸澤章意味難辨的聲音,“太子?”
許琦梧聞言猛地轉過頭,就看見陸承寧身著明黃太子朝服,長發高束,眉眼深邃,垂袖站在殿門之前,顏色清俊的模樣。他的身後是灼目的天光,讓他整個人的面容都落在了陰影中,辨識不清。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許琦梧突然一陣心慌,掩在袖中的手五指緊握,心若繃弦。
陸承寧掃過跪在殿內的許琦梧,沒有再看她,上前數步站立於許琦梧的身後,隨後姿態恭謹地行禮道,“兒臣參見父皇。”他吐字清晰,帶著少年人少有的沉穩。無數的目光都匯聚在他的身上,帶著震驚與評估。
謝行止看著殿中太子的側影,突然想起阿泓告訴他的話,“殿下,怕是醒了。”
“太子所為何事?”陸澤章看著陸承寧,恍然看見了當年的迦葉,那時候的他,也是這樣雙眸寂靜地站在自己面前,不悲不喜的模樣。片刻恍然,陸澤章回過神來,神色淡然。
“兒臣於東宮聽聞眾臣工上書廢儲,稱兒臣‘心智昏蒙,鄙德彌著’,更言太子妃若為皇後,必將禍亂朝綱。”
他余光向著三公所在之處掃去,毫無波瀾的眼神卻驀地讓人心生懼意。接著又道,“兒臣自幼身體虛弱,父皇憐惜兒臣,故允許兒臣甚少現身於眾人面前,想來如此,才會出現此般言論。令父皇煩憂,實乃兒臣之罪責。”
陸承寧深深地拜下去,帶著自責與反省。衣袍上的龍紋卻似要沖破雲天。
沉靜良久,他突然起身面向朝堂眾人,話中帶上了厲色,“爾等身為人臣,當以匡扶天下社稷為重,虛心自意,進善通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夙興夜寐,進賢不解;明察幽見,使君無憂。”
他看著官服加身的眾大臣,如幼龍露爪,帶雷霆之勢,“然孤今日所見,甚失所望!若天下臣工均如爾等,為己私利,一心謀權,蒙蔽君主,離間親緣,甚則進言逼迫,方才為我大雍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