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葉最初的記憶,便是屬於南疆叢林悶熱潮濕的氣候,以及師尊安靜的側顏。幼時的他日日住在密林的深處,尚不知何為美丑,只是偶爾看見背著箭羽的獵戶路過,驚訝於他們黑黝黝的皮膚與破舊的衣衫。
他與師尊之間並不親近,雖然日日朝夕相處,但是交談很少。七歲以前,他不知父母為何,在他的世界裡,只有師尊的存在。幼時的他心中便存著惶恐,擔憂有一日師尊會將他獨自留在密林的木屋中,再不見蹤影。
於是他極為聽話的日日沉默著,在右手纏上緊實的布帶,帶上令人不適的獸皮手套,到後來也逐漸適應了。他遵照師尊的吩咐,修煉著練氣的功法,每日除了進些食物外,便是打坐循息。
每每想要問“為什麼要如此”的時候,看見師尊令人心生寒意的雙眸時,他便住了口,合上眼再次體悟氣息經脈的循行。
“迦葉。”那是一個初春,叢林中發出了無數的新綠枝條,他正盤腿在木屋中循息,突然聽見師尊的喚聲,愣了愣便走出了門。
他在習字的時候便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師尊卻甚少喚起。深夜的時候,他獨自躺在木板床上,偶爾在心底默念著自己的名字,像是這般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於天地間並非虛幻,我如此清晰地存在著,我是迦葉。
“師尊。”迦葉赤著腳走在草墊上,露水沾濕了他的足背,青色的經脈很是清晰。他恭敬地喊道,低垂著頭看著地面。
“現在隨為師走吧。”
“去哪裡?”迦葉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身前一身黑衣的師尊,很是不解。
“雍京。”難得的沒有不耐煩。
“雍京是哪裡?”迦葉見師尊的神色平和,便有些忐忑地繼續問道——師尊並不喜歡多嘴而有好奇心的人。
“你我身處南疆,位於大雍的極南,而雍京處於北方。”他的眉微微一皺,語氣變得嚴厲,“別再問了,帶上東西走吧。”
迦葉小跑進屋,感覺自己收拾東西的手都在顫抖。他尚沒有“南北”與“大雍”的概念,但是他卻是明白的,自己和師尊要從這一片叢林走出去了。
以往他曾躲在樹叢中,偷聽兩個獵戶的談話。他們說著村子,鄰居,孩子,父母……這些都是他所不懂的,他的世界便是這茂密的叢林中的一角,只有他和師尊兩個人,便再無其他。
背著一個小包袱,迦葉跟隨在師尊的身後,不斷地張望著四周的景象。這裡完全不同於密林,這裡沒有那麼多的樹,顯得很空曠。有許多的土屋以及未曾見過的動物。而道路的兩側站著許多的人,他們紛紛看著自己,無數的視線像是密密的針一般即將把自己洞穿。
迦葉心中無由來的感覺到一陣惶恐,他的耳邊是旁人悉悉索索議論的聲音,是他們無數冰冷的眼神……他突然後悔自己走出叢林,他感到恐懼。
小跑了兩步,迦葉顫抖著手拉住了師尊的衣角,敏感地發現師尊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命令自己放開。那一刻迦葉好想流淚——其實師尊還是喜歡自己的,對嗎?
這一路上,所有的事物對於迦葉來說都是新鮮的。他只覺自己的心突然變得博大起來,有了山水,有了人聲。
雖然路上遇見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那樣的平凡無奇,他們每日為著生計奔忙,為了一點飯食與銅板。他們的長相也是那樣的毫不悅目,身上滿是膿瘡的乞丐,滿腳泥濘的農夫,全身都是油漬的伙計……而他也漸漸發現,這世間也滿是爭斗,有鮮血,有白骨,有無數猙獰的面孔。
但是並沒有感覺到恐懼,他的心裡更多的是一種興奮。這樣的塵世讓他由衷地感到快樂——雖然污濁,卻那樣的鮮活。
陸澤章是一個文武雙全的皇子,他是當今天子的第五子,母妃是昭陽宮昭貴妃,地位僅次於當今皇後。陸氏皇族要求每一個皇室血脈都弓馬嫻熟,自小他便在文才武功上展現出了令人驚艷的才華,令得他的父皇贊歎不已。
那時的他一直堅信自己日後定能登上皇座,雖然擋在他前面的,是皇後的嫡長子,太子陸澤乾。
那一日,盛夏時節,他策著駿馬奔逐於街市之上,長風自耳側吹過,令得心下所有的抑郁都消散開來。本來他已經沖過那個少年的身邊了,卻下意識地勒住了韁繩。他調轉了馬頭,看著那個白衣的少年抱著一個松青色的小包袱站在馬前。
他突然覺得,即使自己貴為皇子,生而榮華,但是這十五年的生命中,卻是那樣的蒼白無色。
少年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馬的脖子,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他抬起頭看著馬上的陸澤章,展顏笑了,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艷與羞澀。
那一瞬,世間傾城的日光也不及他展顏一瞬的風華。
至此一眼,便是一生。
迦葉跟隨著師尊到了雍京,入夜的時候,他去到了一處高大的城牆外。夜色的帷幕下,它就像是潛伏著的冰冷巨獸,皮毛下掩著鋒利的爪牙。迦葉不喜歡這裡,他似乎能夠聞到空氣中夾雜著的血腥味,很是刺鼻。
但是師尊的意志不容許違抗,迦葉緊了緊手中的包裹,從一處小門走了進去。
他們去到的是一處空曠的宮殿,無數的石板與浮雕,幽深的長廊回響著兩人的足音。他緊緊跟著師尊的步伐,覺得心底有一種恐懼徐徐擴大。
“他便是繼任者嗎?”坐在石床上的男子輕聲問道。迦葉躲在是師尊的黑袍後,有些怯意地看著那個年輕卻蒼白的男子,帶著好奇。他的容顏比自己所看到的大多數人都要美,但是卻少了生氣,有一種瀕死的氣息。
迦葉感覺自己像是看見他的周身被黑色的煙霧所包圍,陰森詭異。
“是。”迦葉聽見師尊回答道。
繼任者?他在心底默念著這個詞語,隱隱意識到了什麼,卻又不甚清明。
“那讓他留下吧,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迦葉聽那個男子說道。
此後,迦葉便留在了這處宮室中。他獨自居住在一間石室內,師尊在第二日的黎明前便已經離開,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迦葉蜷縮在冰冷的石床上,突然覺得自己的所有都被拆解開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未來是怎樣的軌跡,連世上唯一熟悉的人都已經離開。
眼前突然想起白日騎在馬上的少年,他像是明亮的日光一般,照入了他的心底。
那一夜,他不斷夢見兩人相遇時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再不止息。
冬夜,迦葉聽見石室沉重的大門合攏的聲音,心下終於舒了一口氣。他在宮殿之中住了已有近半年,發現每月的十五月圓之夜後的七日,那個男子都要進入石室中閉關,期間不會出現。不,這個男子叫做止息,迦葉曾看見過他的印章,上面刻著的便是這兩個字。
破開生了銹的鐵索,從宮殿角落的小門走了出去,迦葉站在原地有些茫然。他並沒有想過逃跑——這個世間他只有唯二的兩個容身之處,叢林中的木屋已經回不去了,身後冰冷的宮室是他如今最後的歸宿。
心中突然升起了蒼涼感,迢迢浮世,竟是再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嗎?
“這裡。”突然出現的聲音在夜裡很是清晰,迦葉猛地一震,下意識地朝著聲音的來處看去,就見一個身著錦袍的少年站在不遠的地方,笑看著自己。
是他?迦葉愣愣地看著那個人影,紛繁的夢境不斷湧了出來——是那個騎在馬上的少年。
腳步像是不聽使喚一般,便朝著那人走去。
“如此寒冷的冬夜,怎麼只穿了薄衣?”少年柔聲數落道,隨後脫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迦葉的身上。那一瞬,斗篷上沾染的體溫綿綿密密地湧入四肢百骸。
迦葉此時才發現,原來冬天的夜晚,真的這樣的冷。
“好了,別再發愣了,看著我都看癡了嗎?”少年揉了揉他的頭頂,帶著溫暖的笑意,隨後開口道,“我叫阿澤,你呢?”一邊說著,一邊牽起他的手邁開了步子。
迦葉在心底將“阿澤”這兩個字重復了數遍,突然發現他還在等著自己的回答,微微垂下頭,小聲道,“我叫迦葉。”
“迦葉嗎?”少年的聲音有如樂器的和弦,“名字很美,和你一樣美,所以在我的面前,可以抬起頭嗎?”
迦葉震驚地抬頭看著他含笑的眉眼,只覺自己的心在那一瞬缺失了一塊兒。從未有人如此溫柔地和他說話,他也從沒有感覺到如此溫暖的氣息,更沒有人誇獎過他的名字和他的人。
迦葉看著自稱阿澤的少年,突然便笑了,他一字一頓極為慎重地開口道,“阿澤——阿澤”,像是要將這兩個字刻入骨血中。
“嗯,迦葉。”少年抬手捏了捏他有些凍紅的鼻尖,也喚了他的名字。
那一天回到宮殿的時候,已經是破曉了。迦葉躡手躡腳地走到封閉的石室門口,發現止息還未出來,這才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將身上未曾脫下的斗篷折疊整齊,放在了枕側。
那一天的夢中,一直有人用著溫柔至極的語氣,喚著他的名字——迦葉。
又一個月圓之夜。迦葉依然從那個小門悄悄出了去。走了兩步就看見阿澤站在那裡,正看著月色,他的側臉在月光下極為俊朗柔和。
見阿澤看見了自己招了招手,雙腿比意識更先一步地朝著阿澤走去。心中竟是萬分期待一般,他自己都能夠聽見轟隆的心跳聲。
“又穿的如此單薄,我上次給你的斗篷呢?”阿澤看著他無辜的樣子有些無奈,“算了吧,來,你先拿著這個。”說著從懷裡拿出了一個油紙包著的東西,還泛著熱氣。又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迦葉有些瘦弱的肩膀上。
迦葉接下來,打開一看,雙眸頓時亮了起來。這是他曾經在街上見過的吃食,但是卻不敢告訴師尊自己想要。
見迦葉雙頰有些泛紅地看著自己,阿澤伸手捋了捋他的發絲,“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便看見你一直盯著這東西看,想來是很喜歡吧?今日正好出去,便帶了回來。一直暖著的,雖然不如出爐的時候好吃,但是還是可以嘗一嘗。”
迦葉咬著酥軟的餡餅,餅在牙齒間有些硬,但是淡淡的溫度彌漫在唇齒間,像是烙印一般。
從未有人如此將他放在心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擼了粗長~求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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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愚蠢地點了直接發表……………………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