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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庾琛、邵勛在大營中討論敵情的時候,陽平一帶的黃河渡口外,人頭攢動,大軍雲集。
驀地,人潮猛然向兩邊散開。
當先而來的騎兵連連揮鞭,劈頭蓋臉地打向避之不及的軍士。
第一隊百余騎走過後,又是數百騎馳來,護衛著一名相貌雄偉的大漢慢慢前行。
此人高鼻深目,粗壯有力,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甚至還阻止了親兵鞭撻士卒的行為。
待此數百騎行過後,大隊士卒護衛著數千輛車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車上滿載糧食,按一輛車載5060斛來算,這裡大概有二十多萬斛糧食。
聽起來多,但對人數高達五六萬的大軍來說,根本不算啥。
按製,軍中最好要存足支三月所用之糧草,以後隨用隨補,一次至少運一月所需——需要數千輛馬車、騾車、驢車或牛車。
如果實在不足,最少也要有一月存糧,不然軍糧見底,搶都來不及,大軍豈不是一哄而散?
五萬多大軍,算上戰馬、役畜,一月就要十余萬斛糧草,石前鋒搶來的這些糧食,真不怎麽夠吃的,甚至還不如一個小世家的存糧多。
“石前鋒又打勝仗了。”
“石前鋒壯哉。”
“該敞開肚皮吃了吧?”
運糧車隊駛近時,眾人紛紛叫嚷,可憐巴巴地說道。
負責督運糧草的夔安、王陽二人聽了大笑。
不一會兒,支雄從後面趕了上來,大怒道:“還有沒有規矩?石將軍怎麽說的?你們不是流民,不是草賊山匪,是義軍。義軍就要有義軍的樣子,亂哄哄像什麽樣?”
說完,大手一揮,數百甲士從後面湧來,拿刀鞘把人打得抱頭鼠竄,然後勒令其整隊肅立。
做完這一切後,支雄方點了點頭,下令繼續前進。
另外一邊,石勒進了大帳,卸去甲胄,然後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
“將軍。”片刻之後,冀保、吳豫、劉膺、桃豹、郭敖、劉徽、張越、趙鹿等人紛紛匯集而來,齊齊行禮。
“支屈六,聽聞你部之中,有人征糧時擅掠女子,藏於軍中,可有此事?”見到支屈六時,石勒猛地將水囊擲下,問道。
“有。”支屈六不敢隱瞞。
“好大的膽子!”石勒大怒:“我等興的是義師,故征收義谷以濟軍需,緣何胡亂害人?”
支屈六不能對。
“犯事之人斬了,懸首營門。女子發一袋糧谷,放散歸家,立刻去辦。”
“諾。”支屈六松了口氣,匆匆離開。
其余諸人神色一凜。
比起大將軍(汲桑),掃虜將軍(石勒)治軍嚴厲,但又仗義疏財,待人寬厚,眾皆服之。
可以劫掠屠城,但一定要有命令。無令而行,立斬之。
“將軍,此番撤軍,還會再過河嗎?”眼見著帳中氣氛沉悶,范陽人桃豹出聲問道。
“不去了。”石勒搖了搖頭,道:“茍晞自兗州發兵,率眾北上,已無機會。”
眾人一聽茍晞的名字,皆有懼色。
實在是一年前跟隨公師藩起事時的印象太深刻了。
范陽王司馬虓率許昌兵北上,茍晞臨前指揮,調度兵馬,數番廝殺,一舉擊潰了公師藩的主力。
眾人狼狽而逃,至今對茍晞心有疑懼。
“怕什麽!”廣平人逯明不服氣道:“許昌兵大部回了豫州,留在兗州的不過萬人,茍晞手裡大部分是兗州兵,有何懼哉?”
怕豫州兵,不怕兗州兵,這是因為他們被豫州兵教訓過,還沒被兗州兵暴打,所以有信心對抗。
當然,逯明這話也有提振士氣的意味在內。
石勒聞言先是沉默,然後轉頭看向一位年老儒生,恭恭敬敬地問道:“崔公遍讀經史,值此之局,可有良策?”
“崔公”默然片刻,道:“吾觀司馬越心胸狹窄,不似人主,必不能駕馭茍晞等輩。而今軍食足敷數月所需,不如稍卻之,避往清河。茍晞若縱兵追擊,則在河北與其相持,久而久之,司馬越忌憚茍晞,便會出現轉機了。”
“妙。”石勒撫掌而笑,道:“大將軍也有此意,可謂不謀而合。”
崔公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了。
石勒沉吟片刻,道:“遣人稟報大將軍,糧草已至,何去何從,速做決斷。”
“諾。”晉陽人郭敖恭聲應道。
迎來送往、導引賓客、分發錢糧這類瑣事歸他負責,自然由他派人前往大將軍營中通稟。
使者很快抵達了汲桑營中。
彼時汲桑剛剛巡視而歸,盤腿坐於大帳之內。
十余人環列左右,拿著蒲扇用力扇風。
五月底已經比較炎熱了,但汲桑身上卻披著名貴的狐裘,屁股下墊著厚重的茵毯。
不知道的人以為他腎虛。
知道的人都明白,大將軍窮怕了。在鄴城搶了些好東西,便視若珍寶,即便大熱天也要穿在身上,不肯離體片刻。
使者入帳後,把石勒的想法稟報了一遍。
汲桑聽後,擦了擦汗,笑道:“石(b惡i)想見好就收?也罷,便如他所願,兵發清河,這個先鋒還由他來當。”
石勒原名,有人說他祖上是匈奴羌渠人,但他居於上黨,被劃為羯人——說實話,羯人成分復雜,只要住在那一塊的,不管哪個部族,都被晉廷稱為羯人,因為他們懶得區分。
加入公師藩的部伍後,汲桑為取姓名“石勒”。
石勒敢打敢拚,勇猛善戰,經常充任先鋒,汲桑還是很信任的。
此番南下劫掠,其實只是一次試探罷了,看看能不能突入兗州,佔據地盤。
是的,汲桑並沒有什麽戰略。或許是被晉廷圍剿怕了,他的流寇思維越來越重,打下一地,燒殺搶掠後就退走,壓根沒想著留下來佔地盤。
不過,或許這也怪不了他。
世情如此,還能怎辦?
州城、郡城好破,因為兵力稀少。
但世家大族的塢堡兵多,卻不好打。
不是打不過,問題是值得嗎?死傷個幾千人攻下一處塢堡,俘虜的青壯年還不一定能彌補損耗呢。
更何況,攻堡的兵眾很多都已南征北戰數年,更有大量河北老兵,去換種地的丁壯,不值得。
如今他們也就挑墻矮人少的土圍子,一鼓而破,這個最賺。
土圍子好打,但不解渴。時間長了,資糧消耗殆盡,又面臨官軍進剿,就不得不轉移。
現在,又到了轉移的時候啦。
想到此節,汲桑隻覺愈發悶熱。
但他反倒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皮裘,任憑汗水四溢。
旁邊的人肉風扇臉色蒼白,手像抽筋一樣加大了搖扇的頻率。
“嗤啦”一柄蒲扇直接斷開,前半部分落在汲桑臉上。
汲桑猛地一拍案幾,喝道:“斬了!”
兵士們一擁而上,不顧搖扇之人哀求,直接拖了出去。
剩下的人肉風扇手們滿頭大汗,小心翼翼地搖動著,為汲桑帶去陣陣清涼。
汲桑霍然起身,踱出大帳,看著大營內來來往往的軍士,突然間一陣惶恐。
手握雄兵數萬,卻連一塊穩固的地盤都佔不住,見天被人攆著跑,這是為什麽?
朝廷進剿只是一方面。
更大的原因,還不是他們出身太差?被士人瞧不起,乃至不配合?
媽的,五萬兵對付不了你們,那麽五十萬呢?
我就不信,人的脖子還能比刀硬。
殺殺殺!
殺到你們怕,殺到你們跪地求饒,殺到你們哭泣哀嚎,到時候還敢小瞧我們嗎?
他突然間不太想走了。
好不容易拿下的陽平,為何輕易撒手?
茍晞是贏過一次,但未必能次次贏。
先等等吧。
實在不行,再去平原匯合石勒。
六月初五,司馬越已至許昌。
幕府眾人陸陸續續趕來。
先到的人沒急著做事,而是遊山玩水,或者通宵達旦服散飲酒,縱情歡娛。
司馬越很寬容地看著這一切,一笑置之。
士人嘛,總要優容一些——換句話說,沒出身、沒門第的人要是這麽不像樣,那就是找死了。
人手聚齊之後,幕府眾人商議的第一件事不是剿匪,而是如何遠距離操控洛陽朝政。
這又花了旬日工夫。
一直到六月下旬,茍晞、邵勛等不及了,連連遣人催問,司馬越這才正兒八經地與幕僚們商討起了進兵方案。
六月二十五日,司馬越遣幕府左長史劉輿前往汲郡,征召汲、魏、河內三郡兵,並牙門軍邵勛部,共兩萬余人,以劉輿為都督,東進鄴。
臨行之前,汝南王司馬祐拉住劉輿,低聲叮囑一番。
茍晞率眾渡河北上,攻東武陽。
兩路大軍齊發,如同兩記拳頭,兇猛擊向汲桑。
而他自己,則領左軍、左衛及許昌兵各一部三萬余人,北上官渡,聲援茍晞。
作為兩路大軍的統帥,這一次他明智地沒有親自指揮,而是作為後援,居中策應。
不得不說,司馬越走出這一步,剿匪作戰就成功了一半。
打仗,就該交給專業的人來辦。
司馬越吃了許多教訓,終於對自己的能力有幾分認識了——或者說他害怕了,在這個敏感時刻,他真的輸不起。
反正無論茍晞、劉輿打到哪裡,最大的功勞還是他司馬越的,因為他才是大軍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