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之中,邵勛站在原野中看著這個冰封的世界。
一切活動都停止了,無論是戰爭、商業、農業還是別的什麽。
但在這個剛被掛上邵府牌匾沒多久的宅院外,卻車馬如龍,即便是正月初一,依然忙碌不休。
邵母劉氏從外間挑了一筐蕪菁回來,兩名婢女手足無措地跟在後面,滿臉無奈之色。
“再過些時日就成婚了,卻整天袖手閑逛,跟無事人一樣。”母親輕飄飄的話語從耳邊飄過。
“阿娘說得是。”邵勛點了點頭。
話語鉆進左耳,很快從右耳飄出,消散在冷風中。
母親回去給他做愛吃的菜了,邵勛反倒愈發袖手自得了,在野地裡四處閑逛。
“外間的事情,都處理乾凈了吧?”父親邵秀又不知道從哪處飄了出來,低聲提醒道。
“阿爺放心。”邵勛自信滿滿地說道。
“你小時候喜歡招惹是非,與人打架。大了喜歡招惹女人,唉。”邵秀回家了,幫劉氏擇菜。
他倆養尊處優幾年,確實不再乾雜活了。但兒子回家,母親會親自下廚做飯,父親則陪著兒子喝兩口。
院子裡傳出一陣笑聲。
三弟邵璠的新婦曹氏出身洛陽大家,卻也在陪母親下廚,表現得十分積極。
大侄子邵慎也來了,先被邵勛檢查了一番武藝、功課,臨走之前,居然嬉皮笑臉地說了一句:“二叔速速娶妻,娶完我也能娶了。”
“想得美。”邵勛嗤笑一聲:“小妹還沒嫁出去呢。”
“啊?”邵慎傻了,還有這個前置條件?
“騙你的,好好溫習功課、錘煉武技。”邵勛笑道。
大侄子灰溜溜離去了。
嫂子張氏帶著侄女給他行禮,邵勛回禮,然後繼續站在外面吹冷風。
院子裡的歡聲笑語越來越熱烈,但所有人的注意力中心都在邵勛身上。
這就是全家主心骨。
“郎君快回去,看看禮服。”樂氏牽著金刀走了過來。
邵勛一把抱起兒子,用胡須扎了扎,逗得金刀咯咯直笑。
邵勛亦哈哈大笑,父子其樂融融。
不過他很快笑不出來了,因為胡須為兒子緊緊拽著,疼得不行。
樂氏笑著將金刀抱過去,才解了邵勛的狼狽。
金刀三周歲,按虛歲算四歲了。此時躲在母親懷裡,烏溜溜的大眼睛瞪著邵勛,看了一會後,又伸出手來,要父親抱。
邵勛一隻手抱住兒子,另一隻手牽著嵐姬。
嵐姬有些抱怨他三天兩頭出征,班師了也不知道人在哪,以至於金刀出生三年了,她都沒能懷上第二個孩子。
看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女人,邵勛有些感動。
幾年了,她從當初的滿腹幽怨變成了相夫教子的淡然,經歷了歲月的沉澱,愈發有味道了。
“這幾年,辛苦你了。”邵勛突然說道。
嵐姬先是有些訝然,隨即有些感慨。
她還記得幽禁許久重獲自由時,他帶她騎馬、打獵、射箭的事情,那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感動。
或許,那時候他對她太好了吧,以至於到現在都難以忘懷。
但這些事情不能讓他知道,免得他得意忘形,以後對自己不聞不問了。
“算你還有點良心。”樂嵐姬抱了抱孩子,幽幽說道。
邵勛拉緊了她的手。
嵐姬在家中的風評很好。
母親曾私下裡對自己誇獎嵐姬“不愧是太弟妃”,讓邵勛直接傻了——這種誇獎真的很奇怪。
父母對她很滿意,妹妹拿她當偶像,侄女、弟媳也喜歡往她跟前湊,簡直混得如魚得水。
“你這幾天心神不寧,為何總在外邊轉悠?”快進家門時,嵐姬突然問道。
“沒什麽。”邵勛不想坦白。
“她不會來了。”嵐姬說道。
“嗯?”
“羊獻容不會來的,放心吧,我把她勸回去了。”嵐姬掐了一下邵勛,說道。
“這……”邵勛松了一口氣。
這些個女人,爽的時候是真爽,麻煩的時候也是真麻煩。
關鍵是她們真的能製造麻煩。
像宋禕這種小透明,壓根不會造成任何煩惱。
像荊氏這種女人,一直在勾引他,他想玩也就玩了,荊氏也不敢賴上他。
但羊獻容一旦賴上他,艸,當場身敗名裂。
“過個年也不輕松啊。”邵勛尷尬一笑。
嵐姬白了他一眼,又問道:“裴妃生了什麽病?熏娘急匆匆趕過去探視,又急匆匆回來。”
邵勛無言以對。
嵐姬不想放過他,問道:“如果有什麽難言之隱,你作為軍司,可得幫忙遮掩一下,不然幕府人心離散,恐不久矣。諸郡國士人,也未必全聽伱的,白白為別人做嫁衣。”
“桃奴,這幾天我都陪你,哪都不去。”邵勛投降道。
嵐姬捂嘴一笑,快走幾步離開了。
金刀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一臉茫然。
“兒啊兒,長大後老老實實讀書練武,別拈花惹草。”邵勛拍了拍兒子的腦袋,嘆道:“下午讓奶娘帶你。為父要養精蓄銳,沒空陪你玩了。”
不同朝代有不同朝代的禮製。
國朝建立後,荀覬奉命撰新朝禮製,成百六十五篇,合為《五禮》。
其中,婚冠之禮被納入吉禮之中——皇帝納妃嬪之禮則單獨列為“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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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六個步驟中,目前只剩一個“迎娶”了,即新郎親自上門,將新娘迎回家。
為了此事,曹大爺作為媒人在中間溝通過,大致有兩個方式。
一是庾家提前住到許昌來,邵勛上門迎娶。
二是邵勛親自前往鄢陵,將新娘迎回許昌,再舉辦婚禮。
最後選了第二種。
提前一天出發,當天傍晚抵達。
第二天一早迎親,傍晚回到許昌,黃昏時舉辦婚禮,剛剛好。
正月十九,邵勛穿上了禮服,準備出門迎親。
說到禮服,國朝大體有兩種流派。
其一是遵循漢魏以來舊俗,即“玄纁”禮服,上身黑色,下身紅色。
其二是白色。國朝尚白,且魏晉以來,很多士人鄙俗禮教束縛,故用白色禮服,甚至影響到了皇室,太子納妃時就有過白色禮服。
邵勛身上的這套還是傳統的黑紅色禮服,與家人告別之後,大侄子邵慎率百騎先行,當先導路。
蔡承、劉靈、垣喜三人帶著三百余親兵,護衛在邵勛身邊。
在許昌城下屯駐的銀槍軍出動了五幢三千戰兵、許昌世兵又被征集了三千輔兵,由侯飛虎統率,緊隨其後。
浩浩蕩蕩數千人的迎親隊伍,在河南大地上頗為罕見。
更別說行進過程中,鼓角爭鳴,刀槍森嚴了。
說難聽點,太子納妃都不一定有這種排場。
作為河南大地上的頭號軍閥,邵勛將這場婚禮給利用到了極致。
午後申時,全軍渡過洧水,傍晚時分,抵達庾家莊園外,扎營屯駐。
正月二十,天還沒亮,庾文君就起身了。
婢女們忙來忙去,準備各色物事。
四位媵妾湊在一起,為庾文君化妝、換衣服。
步搖、鬢花、同心雀鈿……
白絹衫、七彩杯文絳褲穿在最裡面,然後是紫碧襦、絳紗復裙、絳綾袍(具體穿戴搭配方式可參照甘肅前涼墓出土文物)……
穿戴打扮完畢後,庾文君在銅鏡裡一照,臉有些羞澀。
她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那時自己還是個六歲的小女孩,他一定沒想到十年後的我,會嫁給他為妻吧?
庾文君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臉,感覺今天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從今往後,她要陪伴在他的身邊,侍奉他的爺娘,照顧他的弟妹子侄,養育他的孩子,可能還要為他擔驚受怕,可能還要生氣流眼淚,更多的可能還是相濡以沫的甜蜜——不知不覺間,少女已經想了太多太多。
四位媵妾亦有些呆滯地看著庾文君。
盛裝打扮的她,居然如此驚艷。如果再等幾年,這將是一朵盛開的美艷鮮花。
陳公眼睛真毒,早早就指名要娶文君,偏偏文君還很喜歡他。
一時間,四人都起了些小心思、小失落。
哪個女人不想這樣呢?誰心甘情願當媵妾呢?
外間已經有人在催了。
幾人應了一聲,然後扶著庾文君出了閨房。
盛裝的庾文君見到熟悉的家人時,羞澀地低下了頭,眉眼間全是幸福的喜意。
待見到眼圈微紅的母親時,突然間有些難過,於是提著裙擺走了過去。
她強忍住了眼淚,擔心把妝容壞掉,只是緊緊抱住了母親。
毌丘氏輕輕撫摸著女兒,神色間又是歡喜又是擔心。
一時間,仿佛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
到了最後,隻嘆息一聲,道:“你長大了,他那麽喜歡你,應該不會讓你受委屈。”
說完,將一襲細紗蓋在女兒臉上。
少女並不知道母親話語中的真意,隻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庾琛一直沉默地站在那裡,任母女倆敘別情。
眼見著時間差不多後,便揮了揮手,讓長子庾亮帶著妹妹出門。
“嗚——”蒼涼的號角聲響起。
很快,數百名軍中鼓吹手賣力地演奏了起來。
庾家莊園之外,鐘罄齊鳴,嘉樂奏響。
見到新婦出來後,鼓樂暫停,將士們齊齊拜倒在地。
風呼呼吹著。
庾家兄妹嚇了一跳。
圍觀之人亦被震撼到了,下意識不敢說話。
整整上萬將士,鴉雀無聲地拜倒在地。
一身黑紅色的大將從白馬上下來,緩緩走向新婦。
靜靜對視一眼後,邵勛有些抵擋不住少女眼中滿溢的幸福和熾熱的愛意,引她坐上了車。
鼓樂之聲再起。
曾經在高平城下大破匈奴的騎軍高舉彩旗,護衛左右。
角聲響起。
曾經橫行於匈奴騎兵之中的銀槍勁卒,全副武裝跟在後面,護衛他們的主公、主母。
上萬大軍走了好久才次第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庾家莊園外觀禮的人群這才反應過來,喧嘩聲四起。
有那多愁善感的婦人,更是用嫉妒欲死的目光看向遠方。
作為女人,一生有這一回的排場,少活十年都願意。
男人則沒那麽多奇怪的想法,主要議論陳公這場婚禮的政治意義。
軍閥與地頭蛇的合流,便是這場婚姻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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