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輕語一路疾步走到小樹林裡,在那小坡之上,大樹早已經不在了,沒有樹洞讓她吐槽,或者現在就算有個樹洞,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吐吧……槽點實在太多了,而且吐起來也實在太糟心了……
她坐在枯黃的草地上,盤著腿,從地上摳了兩塊石頭,在手裡顛了顛,然後狠狠的丟了出去。
「嗒」石頭砸在了一個人身上。
那人沒喊痛,也沒責怪林輕語,隻淡定的拍了拍肩上的泥土,走到林輕語面前。
林輕語看了他身上的污漬一眼,垂下了頭:「對不起……但現在能讓我一個人呆呆嗎?」
「好。」蘇逸安這樣答了,卻走上來,坐到了林輕語身邊,「你就當我現在還是棵樹就好。」
林輕語轉頭看了他的側臉一眼,像被他逗笑了一樣,扯了扯嘴角:「有這麼帥的樹嗎?」經歷過變態的事件之後,她對蘇逸安的感情也不再是單純的厭惡了,甚至或多或少的……還有點依賴吧。
畢竟他每次都像那個傳說中的男主角一樣,在她最危險無措的時候,踏著七彩祥雲,就神奇的出現了。
蘇逸安也微微一勾唇。然後便沉默了下來,聽風從耳邊劃過。
許是今天冬日的陽光太安靜,這樣坐著,倒讓林輕語生出了幾分傾訴的慾望,她從來沒有試著想將自己經歷過的這些糟心事說給別人聽,因為沒有人有義務來關心她的不幸,她也不想因為自己而給別人帶來負面情緒,但此時此刻,坐在蘇逸安身邊,她覺得,就這樣說給他聽聽也沒關係……
反正,他被迫的聽過她那些內心戲,也不少了。
「覺得奇怪嗎?」林輕語開了口,「明明我現在已經變成男孩子了,卻還因為母親重男輕女的事,而和她吵得面紅耳赤。」
「哪裡奇怪?」蘇逸安斜眼瞅了她一眼,「你真以為,自己變成男人了嗎?」
林輕語被蘇逸安這句反問噎住了喉。
「是吧,我也覺得我現在就只穿了一個男人的外殼,還是緊緊抓著心裡的那個女孩不肯放手。可是,即便這樣,我也再也不想變回女孩子了。」
蘇逸安轉頭看她,只見林輕語望著天,表情有點麻木:「小的時候,我母親就有點重男輕女,你是知道的吧。後來你小學出國之後,沒多久,我父親就過世了。」
蘇逸安一愣,卻是沒想到林輕語的父親竟然去得那麼快。他在教學檔案上看到過林輕語父已故,可檔案上也沒有具體時間,而他更是無從知曉她父親去世的具體時間。
「然後我媽就靠著父親留下來的遺產,帶著我和弟弟過日子。我弟弟……」林輕語提到這三個字,就忍不住嘆了口氣,「沒有父親管束,我媽又寵他,慣得無法無天,初中開始就不停打架,到了高中就更管不住,我受夠他了!可即便這樣……媽媽還是更偏愛他,沒有其他理由,只因為他是男孩子。」林輕語冷笑著拉扯了下嘴角,「是不是很可笑。」
「不過大概我媽那輩人就是這樣吧,觀念如此,我也不指望她改了,慣著就慣著吧,當初和蘇夏去看那部電影,叫唐山大地震的,我看完了就和蘇夏說,這要換做我媽,那還能猶豫?直接手起刀落『咔』就決定把那石板碾我這邊了。」林輕語學著當時的語氣,說完了自己還覺得好笑一樣嘿嘿了兩聲,而蘇逸安卻聽得一點也笑不出來。
「可我沒想到啊。我當時雖然那樣說,可真有這事兒落自己頭上的時候,我真的去變性的心都有了。」
蘇逸安問:「發生了什麼事?」
林輕語轉頭看蘇逸安:「我就喜歡你這種會接茬的聽眾。」
「……」
看著蘇逸安冷漠嫌棄的臉,林輕語又笑了笑:「接下來我要說一件很悲慘的事,你總得讓我先把氣氛調整調整吧。」
其實也不算是很久遠的事,可就是這件事,直接導致了林輕語大三的突然休學。
那年林輕語大二暑假,她弟弟高二暑假。
眼看著林斌那狗屎成績是指望不上考大學了,家裡就希望他能好好拿個高中畢業證,然後自己出去找份工作,減輕一下家裡的壓力,畢竟這麼多年來,林輕語父親留下的那些遺產也要用得差不多了。可林輕語和她媽媽都沒想到,林斌竟然比他們兩個都更著急。
他不知道聽了他哪些狐朋狗友的意見,高三也不想讀了,就想出去做生意,幹一番「大事業」,在那些比他長許多的混混慫恿下,林斌去借了高利貸,投資一個根本就沒聽過的公司。
自然,他是被騙了。
他那些狐朋狗友捲了他借來的錢一哄而散,高利貸卻隻認林斌,逼著他讓他還錢。
林斌哪來的錢,就不停的從家裡偷。可高利貸利滾利,那是他偷的那點錢能補得進去的。高利貸的人捉了他,逼著潘娟給錢,限時十天,不還,就割了林斌的腎去賣。
潘娟氣雖氣,可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她嚇得趕緊將家裡所有的錢都湊了起來,連給林輕語下學年的學費也一併拿了,還把他們閒置的一套房子也掛牌兜售,可賣房哪有那麼快。
對方限制的十天就要到了。
林輕語說去報警,可潘娟卻害怕和高利貸扯上關係,等到開學,學校不要林斌了,他連高中畢業證都沒有。
林輕語在那段時間為此與潘娟大大小小不知吵了多少架。
後來潘娟帶著林輕語一起去找了對方接頭人,想讓對方寬限一點時間,接頭人說:「要寬限,可以啊,拿你女兒來賠幾天利息。」
林輕語聽了這話心頭大怒,可身邊的潘娟卻沒有第一時間拒絕,林輕語現在都還能感覺到那時候讓人窒息的沉默,她不敢置信的轉頭看她媽,聲音都顫抖了:
「媽?」
潘娟猶豫之後,咬了咬牙,最後還是說,她會在最後期限,盡力湊到全部的錢。
潘娟沒有答應,可那一瞬間的猶豫,已經足夠殺死林輕語對她母親的所有信任。
回家之後,林輕語渾身發涼,她問潘娟:是不是,如果在最後一天湊不了錢,就真的會把她送去賠利息?
潘娟只是哭紅了眼:「那是你弟弟啊!」她嘶啞著嗓音說,「他還那麼小啊,他書都還沒讀完啊!」
「我呢?我是你女兒啊?」
潘娟只是坐在沙發上哽咽痛哭。
在那一瞬間林輕語真是恨不能她那個弟弟就這樣死了算了,她對潘娟也是極致的絕望。
家裡一切東西都和平時一樣,可她心裡卻像是經歷了一場唐山大地震一樣,她媽媽就真的像她之前開玩笑說的那樣,毫不猶豫的把那塊石板碾到了她的身上。
她真是恨得咬牙切齒,恨得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同時也害怕,恐懼,還有無法言說的悲涼還有疼痛。
她知道自己媽媽有這樣的心思之後,再也不敢把所有希望指望在潘娟身上。她不想幫林斌,一點也不想幫,可是就像她媽媽說的,那是她弟弟,是黏在她身上的一塊肉,如果現在不幫,那她也會跟著他一起下地獄。
林輕語聯繫了蘇夏,讓蘇夏找她父母借到了她弟弟欠的本金的錢,對蘇夏,林輕語打了欠條,再三保證,等房子賣出去了,她第一時間還她錢。
回家後,林輕語頭一次用對待敵人的態度一樣對待母親,她說,她借到了能贖回林斌的錢,可以救林斌,但是有條件。條件是,在房子賣出去,還了錢之後,多餘的錢都是林輕語的。
潘娟聽了之後,依舊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她說:「你在拿你弟弟的救命錢威脅我!」
林輕語說:「是。」她說,「如果你不答應,我現在就把這筆錢還回去,林斌的腎在不在,我不關心。」
潘娟只好答應了她,林輕語還準備了合同,讓潘娟和她簽字蓋手印,各執一分。
條理分明,像一個冷漠的商人。
而如果不做商人,她又要怎麼做呢,做家人嗎?
她怕家人把自己賣了。
而商人,至少還能保護自己。
她把錢拿在自己手裡,到還款那日,與潘娟一起去見了接頭人,她記得那天她背脊挺得筆直的和對方談判,這筆本金還給他們之後,說好再不滾利,這事就此了斷,要不然就撕個頭破血流,她弟弟的腎,她也不要了。
對方能拿回本金,之前也收到了足夠多的利息,也就此將這事帶過。將林斌放了回來。
林斌回來之後,很是老實了一段時間,乖乖的上學,也不出去闖禍了。
潘娟感到很安慰,在房子賣出去之後,也依合同,將錢都給了林輕語,但也因為這事,潘娟與林輕語的關係低到了極致。潘娟認為林輕語……變壞了。
林輕語變成了一個可以在那麼緊要關頭,拿她弟弟救命錢來威脅她,找她要財產的姑娘。
而林輕語也認為自己變壞了,變冷漠了,甚至變得不近人情了。
那筆賣房子的錢在還了蘇夏之後,也沒剩下多少,甚至連她一學年的學費都不夠,林輕語不打算再找潘娟拿錢,她甚至連潘娟和林斌的臉都不想看到。
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和家裡脫離關係,要撕下黏在自己身上的那塊叫「林斌」的肉。她搬出了家,用那筆錢在外面租了間房子。
她沒有和潘娟商量,就去學校辦了休學,或許……潘娟也根本不關心她去幹什麼了。
她就這樣母親斷了聯繫,神奇的是,林斌偶爾竟然還會打來電話,會認錯,會讓她回去。可只要林輕語的態度強硬起來,最後又是少不了一頓爭吵。
林輕語開始外出打工,一天三分工作,早晚不停,為的就是湊到足夠多的學費,夠她剩下兩學年的花銷,然後畢業,找工作,永遠的離開那個家。
「但是我沒想到啊。」林輕語一聲望天長嘆,「終於大四了,快要畢業了,找工作都他媽的還有性別歧視!」
她一聲憤怒的感慨,隨即又沉默下來:「所以,蘇逸安,你知道嗎,我對身為女孩子的自己,有多麼的失望。」她掰著手指頭數,「我的家庭,事業,所有的不順都來自於我的性別!可你看,我現在擺脫那個性別了,我終於能拋棄做一個女孩子了。」
她看著自己的手,「所以,你以後真的也別再對我提,要讓我回去的事情了。」
「那個世界,我不想回去。」
冬日陽光依舊暖,風在這時候沉默,配合著無言的兩個人。
蘇逸安聽著林輕語的話,只覺她後面說的每個字,都在撕著他心尖上的肉。一字一句,將他心口扯得一片狼藉。他轉頭打量了林輕語一眼,然後即便有再多心疼,他都體貼的將臉又轉了回來。
因為他知道,現在冷靜的說著這些話的林輕語,並不想讓別人,看見她淚流滿面的脆弱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