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淮看著她手心的一片紅,暗自捏緊了手中的戒尺,又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捏住文子熹中指最上的一個指節。
僅是手指一點點肌膚的相觸。
「嗯?」文子熹抬頭茫然地看他,被觸的那個指節的感官變得敏銳,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指細細的螺紋。
「怕您一挨責就縮手。」寧淮眼神有些躲閃。
「哦。」文子熹垂下眼簾。
「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也。」寧淮背道。
文子熹閉著眼別過頭等待手心即將到來的疼痛。
一聲小小的清響,文子熹整個人一抖,咬緊了牙關,渾身肌肉繃緊,緊張地等了半晌,然卻發現那陣預期的痛意並未襲來。手心像是被碰了一下而已。
怎麼回事?
文子熹悄悄瞇開眼,發現眼前的男人似乎正等著她。
「公主還未跟臣背。」寧淮仍是板著臉。
文子熹看看自己的手心與他已經放下了的戒尺,眼睛轉了轉,突然明白什麼,一陣心花怒放,咬著下唇強忍著笑意,「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也。」
她就說嘛,她那麼好的寧淮怎麼忍心責罰她。
「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也。」寧淮不去看眼前正望著他偷樂的女人。
抬手,戒尺輕輕敲在她抻直的掌心。
文子熹立馬跟著背道,「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也。」
上書房裡傳出了兩道書聲。
男子的音色低沉甚是好聽,說完一句過後變跟著一道嬌軟的女聲,中間夾著一道輕輕的響。
雙悅守在門外,心想著恐怕也只有這狀元郎才能夠讓她家公主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背會兒書。
文子熹從未如此希望一篇古文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
然世事就是這樣,你盼著它長的時候它便過得飛快。
仿佛只是一瞬間,文子熹就被寧淮領著背完了一篇精簡的古文。
「公主很是認真,也很聰明。」寧淮待文子熹背完最後一個字,微笑著讚賞。
文子熹耳朵開始有些熱,現在的氣氛實在是好,沒有旁的人打擾,他在對她笑。她忍不住要跟他說些什麼,無關詩書。
「寧淮……」
「皇姐,背完了嗎?」一個脆生的童音打斷文子熹的話。
文子延正從門框處探出個腦袋,肉肉的腮幫子一動一動還在吃著什麼,嘴角一塊糕點的酥皮殘渣。
「應該都背完了吧。」文子延接著道,踏過門檻走進,重新坐到他的書桌前,伸著脖子想去瞧文子熹挨打的手心。
文子熹忙把手藏到身後,「不准看!」
文子延沒瞧到她手,視線上移,看到她燒得通紅的耳廓,就連那兩團綴著鑲珠耳環的圓潤的耳垂都泛起淡淡的紅色。
「寧師傅還揪你耳朵啦!」文子延驚道,又氣鼓鼓瞪向寧淮,「寧師傅,上書房的規矩只是可以打手心,沒說師傅還能揪學生耳朵。」
都紅成那樣子了,他平常被蚊子咬一口都能嚎上半天的皇姐該有多疼啊。
寧淮表情頗為不自在,捂著嘴尷尬地咳了咳。
「好啦。謝謝我的好弟弟關心。」文子熹臉紅,把文子延桌上的書本塞道他懷裡,「到時間了,繼續念書。」
寧淮也攤開書本,接著給兩人講下一篇。
一上午的時間過得很快,結束時文子熹盛情不已想要拉寧淮一起去跟他們用午膳,但卻被寧淮以下臣除公事外不宜在宮中待的太久為由推了過去。
文子熹見他非要拒絕便只好作罷,在別寧淮的時候使勁朝他揮著手,笑容甜甜直至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文子延還從未見過自家皇姐能對一個人如此好性子,明明被打了手心卻還跟他甜笑著告別,躲在牆角看著文子熹人都走了卻還立在原地傻笑的樣子,小腦瓜轉啊轉猜著文子熹的心事。
……
寧淮上午給太子授業完了功課下午還要趕去翰林院,時間頗緊。驅馬走在京城繁鬧的街道上,耳邊明明是聲聲嘈雜的叫賣,腦子裡卻又不受他控制般想到文子熹,想到她挨了一下手心之後委屈的濕漉漉的眼神,活像個受了欺負的小奶狗。
她的眼神看得他心裡不忍,戒尺第二下的力道便不由自主地輕得不能再輕。
不由自主?應該是吧。
「淑陽公主。」寧淮輕輕念了一下文子熹的封號,「公主」二字咬得格外緊些。
……
另一邊,文子熹和文子延正一起到懿琛宮裡陪成蓉皇后一起用午膳。
懿琛宮外青磚鋪成的路很是好走,地上三三兩兩不知從哪個園裡吹來的海棠花瓣。
文子熹因為寧淮不忍心責她而心情大好,腳步飄飄似要飛起來。
「皇姐。」文子延小跑著跟上文子熹的步子,「你去上書房肯定不是為了想長長知識。你在打別的主意。」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去上書房是為了長學識呢?」文子熹反問,腳下蹦蹦跳跳。
「你是看上我的寧師傅了!」文子延不甚高興,他算是想明白了文子熹的意圖。寧師傅那麼斯文正直的一個人,他家皇姐竟在打人家的歪主意。
很歪很歪的那種主意,文子延想了想,就是在打也像父皇母后那樣老是背著他親嘴還以為他沒發現的主意。
他皇姐雖好,但性子那麼刁蠻,一個不高興就喜歡揪人家耳朵,寧師傅看樣子又是個溫文的性子,兩人湊在一起他皇姐不欺負死寧師傅才怪。
文子延似乎看到了以後寧淮恭恭敬敬跪在地上,雙手放在膝蓋上不停陪著不是,而文子熹挽著袖子像個夜叉使勁揪他耳朵的樣子。
這畫面太詭異,文子延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什麼叫你的寧師傅?嗯?」文子熹突然停下腳步,點著文子延胸口一字一頓道,「寧,淮,是,我,文子熹的。」
文子延張大了嘴巴,被文子熹點得向後退了一步,瞳仁裡印出文子熹得意的笑。
兩人到了懿琛宮時成蓉皇后已經佈好了午膳:雞絲黃瓜,繡球干貝,芫爆仔鴿……
都是些他倆愛吃的菜。
成蓉皇后在飯桌上問了今日姐弟兩人去上書房發生了什麼事,文子延告狀說文子熹背不出書被寧師傅打了手心,窘得文子熹連賞了他好幾個爆栗,又拿著雞毛撣子說要揍人,直嚇得文子延扔了筷子抱著頭四處逃竄,差點撞翻了丫鬟端上來的滾茶杯的熱水。
文子延捂著小胸口慶幸他躲得快,這要是一燙傷留了疤,將來哪找得到小媳婦?
成蓉皇后飯後又拉著女兒悄悄問她打手心的事。文子熹支支吾吾不肯說,一張白皙的臉飛紅,眉裡眼裡都是嬌意。
成蓉皇后感嘆自家女兒難得這麼靦腆,又看了看文子熹好端端的手掌,心裡不解,這難道算是……情趣?
想著便也微熱了臉。紹禛帝昨夜來的時候把她好一通折騰,兩人年紀都不小了,他卻還跟年少時那般,換著花樣地弄,磨得她差點哭了出來,一宿下來她現在腿還有些軟。
罷了罷了,讓女兒跟那狀元郎先培養培養感情也好,她和紹禛帝當年不也是大婚之前就相互有了認識。待得兩人相悅後再指婚也又是京中佳話一段。
成蓉皇后又托起文子熹小臉仔細瞧了瞧,也是,她這個女兒相貌生得明豔嬌俏,微微上挑的眼尾看起來雖少了些清麗卻更增了份勾人的嫵媚,一瞥一笑哪有讓寧淮一個血氣方剛的兒郎不動心的道理。
……
文子熹幾天來去上書房的熱情不減,但她文子延旁的師傅教的課一律不去,唯獨寧淮來的時候到得比誰都早,意圖再明顯不過。
寧淮倒也不作何反應,照樣講他的課,只不過……課上多了個格外不講理的妖精。
「寧師傅,我手酸。」文子熹終於放下筆,長長伸了個懶腰後揉著自己酸疼的手腕,面前紙上全是她剛寫的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最近課上的表現較第一次認真多了,寧淮講的內容都是在老老實實地聽,縱使進度根本跟不上。
文子延正趴在他書案上睡覺。今天的內容他早就通了,讓寧淮考問了幾個問題之後便開始等著文子熹一起下學,結果困意來得比文子熹寫字的速度還快。
文子延年紀雖小但腦瓜子靈活領悟得快,經常是文子熹還摸不著頭腦他便已經通篇會了意。寧淮倒也不嫌文子熹領悟得慢,等得文子延做完功課去用茶點的時候便再細細給文子熹講一遍,最後又讓她把文意內涵默一遍加以鞏固。
就當教書先生這一回事來說,寧淮是根本挑不出什麼缺點——文子熹每晚都躲在被子裡默默地回想,他今天穿的什麼衣服,跟她一共說了哪些話,對她笑了幾次……一個細節都捨不得落。
文子熹總算是默完了《孟子‧盡心上》的前二十則,把寫好的內容恭恭敬敬地呈給寧淮。
寧淮接過去看了看,紙上是她清秀又略帶狂野的字跡,一字一句文意也都說得通順,又想她這幾日都不曾懈怠,他講的內容她聽得雖吃力卻也在盡力地跟,每當有不領悟的時候便微微蹙起秀眉,小腮鼓鼓的樣子格外可愛。
是很可愛,來上書房也不穿宮裡繁複隆重的宮裙,像是隨意撿了一件兒衣裳穿在身上都襯得格外合適,每天歡歡喜喜地跟文子延來,哪有上燈節初見時病懨懨的狼狽樣子。
該死,怎麼又想到上燈節那晚了,寧淮暗罵自己卑鄙,他才不承認自己曾在睡夢中不由自主想到了她那晚衣衫盡濕的樣子做了綺夢。
「公主很是好學。」寧淮拿起一支朱筆開始仔細批改文子熹的功課。
「我哪是好學呀,我是好你。」文子熹悄悄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