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兩個時辰朝會散去,陳老太爺才從一個滿頭大汗的小廝手裡接過信紙。
小廝氣喘籲籲連話都說不出來,顯然是疾奔而來,再打開看其上字跡繚亂,顯然也是匆匆而寫。
“……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為之,冗兵要編練,精將要擇其可用,豈能一蹴而就,當徐徐而圖之,一戰敗,則蕩盡全線兵將,如此寒人之心,自毀根基…..”
看著凌亂的幾乎辨認不出的字,陳老太爺沒有任何抱怨,雖然皇宮裡的朝堂上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但能在這快速的傳出殿上大臣的奏對,也是很不容易的。
陳老太爺更關注的是這紙上謄寫的內容。
張江州竟然說話了?
他竟然說話了?
而且還是一下子彈劾兩個人!
原本只有進和退的兩種結果突然變成了三個,不能進也不能退!
僵持許久的局勢轉眼就變了,不過這種變化,想必原本的雙方都是措手不及且不甘不願的。
怎麽會這樣?
怎麽突然他出來說話了?
江州…
書院…
程嬌娘…
陳老太爺手不由一抖,他自己也被自己這個念頭驚到了。
真是莫名其妙,他想這個小娘子做什麽?
難道因為兩個人都是江州來的。
不過兩個人完全不一樣。
一個大儒得以冠名江州,人稱江州先生。
一個雖然也能被冠以江州的稱呼,卻後邊多了兩個字,江州傻兒。
他怎麽會想到前者就想到後者?
總不會因為江州傻兒去了趟江州先生的書院,江州先生就會上朝堂橫插一腳了吧?
開什麽玩笑……
禦街旁的一間茶館裡,神情肅穆的周老爺席地而坐,面前同樣坐著一個小吏,正低聲說話。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殍,陛下一戰喜一戰怒。朝令夕改,如此日久,邊臣惶惶不安,邊境再無寧時…..”
周老爺臉上的神情隨著講述越來越舒展,到最後忍不住浮現笑意。
“好,好,好!”
他乾脆哈哈大笑。
對面的小吏忙伸手拍他,做噓聲。
周老爺極力的壓製住笑聲。
“一個劉校理得了風疾不算稀罕,兩個三個得了才叫熱鬧!”他低低的哼聲說道,“這個傻兒。從來都不會讓人失望。每次都是讓人驚喜…”
說到這裡他又搖搖頭。
“不過。這種驚喜可千萬別落在我頭上。”
再更晚一些時候,另一處茶館裡,董老爺也正面對一個小吏,與前幾人不同的是。他還多了一步動作,就是將一張飛錢券塞給了對方。
小吏認真的看了錢券,才開始說話。
“……軍情之事,戰場之況,瞬息萬變,所以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爾等遠在朝堂之上,卻指點邊疆戰事,既不知軍情又不知軍中疾苦。當問何不食肉糜…..”
“……你們各自口中喊著以謝天下、以正綱紀、以儆效尤,軍中情弊你們可到底清楚?只為了爭而爭,為了鬥而鬥,為了罰而罰,揪住一件事言語來往攀纏亂攪。你們到底是為了軍政大事,還是為了掌握西北軍事,以圖將來功賞…..”
小吏這輩子都沒機會親見這種朝臣言爭,但這不妨礙他單聽就能想象那種場景,不由說的興起口沫亂飛,甚至將聽到那些話都背的流暢。
但眼前個倒夜香的生意人實在是不解風情,聽了沒兩句就抬手打斷他。
“別跟我說這些,我也聽不懂,你就告訴我,那幾個逃兵還殺不殺?”他問道。
“大人們哪裡談這等些許小事!”小吏瞪眼帶著幾分鄙夷說道,“現在說的是西北經略使人選,以及西北線上的軍將是留還是撤,接替的人選又該是…”
“這些事關我屁事。”董老爺再次打斷他,急急問道,“我就想知道那幾個逃兵怎麽處罰。”
小吏瞪眼。
“你有病啊,花這麽多錢就為了打聽這個?”他問道。
“我的錢我愛怎麽花怎麽花!”董老爺也瞪眼說道。
被夜香熏傻了吧…
小吏有些無奈。
“估計是死不了了。”他說道。
董老爺眼睛發亮。
“真的死不了了?”他拔高聲音問道。
“雖然最後陛下定奪如何還不清楚,但大約是王步堂罪責已明永不複用,又免職其幾個親近將官,準陳相公推舉的薑文元為天子親派監察使,前往西北核查軍情,明辨利弊…..”小吏接著說道。
“那到底幾個逃兵如何啊?你扯這些沒用的做什麽!”董老爺再次忍不住喊道。
“你他娘的真被夜香熏傻了啊!這明顯的各退一步,爭執不下的大事勉強解決了,大家都忙著再定應對,誰還管那幾個逃兵啊!本來就沒管,他們死活,關這些大人什麽事!不過是揪住個由頭罷了!”小吏也忍不住喊道。
…………………………..
院子裡仆從來往不斷,大包小包的裝車,一片雜亂。
“爹,怎麽走的這麽急?”董娘子喊道。
“這還叫急?這叫正合適,不早不晚。”董老爺說道,一面指揮著仆從裝車。
“那徐大哥他們還沒放出來呢!”董娘子急道,“你不怕萬一了嗎?萬一還是判死,或者死罪得免活罪難逃,那人家不會放過咱們,肯定不會任咱們跑出城的!”
“沒有萬一了。”董老爺說道,帶著幾分篤定,“大人們都不管了,那就是有商量的余地了,對於那位娘子來說,這點余地就夠用了,肯定沒問題了,所以我們快走快走。她不會理會我們了。”
“爹。”董娘子站住不肯走,帶著幾分不舍,“那,那等徐大哥出來,我們見一見….”
“見什麽見!”董老爺頓時拉下臉喝道,“都是因為你這見一見,惹來這般禍事!你還要見!還要見!見了等人家再想一遍發生的事,然後再找我們出氣嗎?”
“這件事都是向七乾的,跟我們無關,徐大哥不會怪我們的!”董娘子喊道。
董老爺呸了聲。
“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說人有惡念為罪。你就是那挑起惡念的人。向七是主犯,你就是從犯,主從都是犯,誰也跑不掉!”他喝道。“就算這次徐茂修沒事,那一輩子還長,誰能保證他一輩子無憂無恙,無憂無恙倒也罷了,一旦出了什麽事,人都會想到今次之事,遷怒今次之事。”
“爹,你這是胡說呢,以後的事怎麽會怪罪到我們身上!”董娘子皺眉說道。
這次的事。竟然把爹嚇破膽了嗎?
“不會怪罪?”董老爺哼了聲,斜眼看著女兒,“你的泥娃娃你還記得嗎?”
董娘子愣了下。
“爹..都怪你當初摔壞了我的泥娃娃…”董老爺學著女兒的聲音說道,“如果不是這樣,就不用再去買。不去買的話就不會遇到下雨,就不會淋雨我娘得了病,就不會病治不死….就不會…”
“好了爹。”董娘子喊道,打斷了董老爺。
董老爺看著她,董娘子垂目不語。
“四娘,人總要為自己的所遇找個借口,來讓自己相信錯都不在自己。”他說道,“來忘記這都是命。”
“爹..”董娘子委屈喊道。
“行了,四娘。”董老爺又歎口氣,看著女兒,“死心吧,人若不死心,最後只能害了自己,害了他人,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這都是命中注定。”
董娘子的眼淚滴落,伸手掩面。
“走吧,四娘,忘了吧。”董老爺說道,一面轉身自己先行而去。
都是命嗎?
董娘子低頭看著腰間垂著的壓裙環,非金非銀非玉,而是一塊石頭打磨。
她伸手拿起來,在手心摩挲。
這是自相識以來,徐大哥送給自己的唯一的東西,不,不是送給的,是自己強要來的….
怔怔間,有人猛地撞倒她身上。
董娘子哎呀一聲,手中石環落地,碎裂成兩截。
“你們!”董娘子豎眉喝道,看著身旁。
兩個幼童帶著幾分怯怯後退。
“娘..”他們弱弱喊道,“我們不是故意的…”
董娘子看著他們最終歎口氣,擠出一絲笑。
“沒事。”她說道,伸手牽住兩個兒子的手,“咱們坐車去,爺爺帶咱們出去玩。”
見母親不生氣,又說出去玩,兩個小兒高興的歡呼,牽著董娘子的手蹦跳而出。
院子裡人來車往,碎落在地上的石環很快被踩踩碾碾與塵土混為一起。
“那個倒夜香的一家人跑了。”
周六郎說道,看著廊下站著的程嬌娘。
“要追回來嗎?還是就地乾掉?”
“你自己做主。”程嬌娘說道。
周六郎皺眉。
“你的事,我怎麽做主?”他說道。
程嬌娘放下手裡的筆。
婢女將寫完字的紙拿開晾乾。
“既然是我的事,你又何必多問?”程嬌娘說道。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周六郎瞪眼說道。
程嬌娘起身。
“是你不好好跟我說話。”她說道。
胡攪蠻纏!
周六郎哼了聲撐手起來。
“那秦十三就能跟你好好說話嗎?”他在後問道。
程嬌娘沒有理會,邁步出了書房,身後婢女已經將今日寫的字懸掛起來。
就算這些日子程嬌娘也沒有改變日常的規律,寫字練箭小憩一概如常。
能做到這樣的,也只有閱盡世事的滄桑老者吧。
又或者,真如娘子自己說的,她沒有心,所以只是做事不是對人,無情無感無覺。
“秦十三..你們又在私下做了什麽?”周六郎追問道。
“我們只是,說話而已。”程嬌娘說道。
“說話?你們說什麽話竟然能讓朝中之事如此改變?”周六郎說道。
“真可笑。”程嬌娘看他一眼說道。
就是這種眼神!就是這個樣子!
當初在程家這個坐在廳堂裡的傻兒就是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周六郎咬牙瞪眼。
“備車來。”程嬌娘說道。
金哥兒應聲是,跑出去租車去了。
“你要去哪裡?”周六郎問道。
“鐵匠鋪。”程嬌娘說道。
鐵匠鋪?去那種地方幹什麽?
“你就一點也不擔心那幾個逃兵的事?他們可還沒放出來呢。”周六郎說道,“竟然如此心有成竹了。”
程嬌娘再次轉頭看他。
“不是有你父親來處理這些事的嗎?”她說道。
所以我信任你們,信任我的舅父能馬到功成?
周六郎僵著臉。
“所以就說,你不好好跟我說話嘛。”程嬌娘又說了一句話,轉身向外而去。
所以,總是說些蠢話,可笑的,不需要的,廢話。
這個江州傻兒!
周六郎咬牙看著這女人的背影。
“喂,你到底這次跟秦十三又做了什麽?”
他抬腳追上去。
而與此同時,正要走出門的秦十三被父親叫住。
“十三,你這次又做了什麽?”秦侍講問道。
“做了什麽?”秦十三郎有些不解問道。
“你去了幾趟官廳…”秦侍講不理會兒子的裝傻,接著說道,一面輕撚著美須,“…又是因為周家的事?”
秦十三郎笑著點點頭。
“是啊父親,這太平居到底跟周家有乾系,那幾個逃兵又是白紙黑字寫著的太平居和神仙居的東家之一,萬一真出了事,周家也難逃乾系啊。”他說道,“我也沒做別的什麽,就是打聽些朝裡大人們的消息…”
說到這裡,又帶著幾分不安。
“父親,我沒給你惹麻煩吧?”
秦侍講搖搖頭,看著兒子。
“你沒有給我惹麻煩。”他說道,“只是…”
“只是什麽?父親請講。”秦十三郎認真說道。
秦侍講看著兒子,不知是不解,還是欲言又止。
“你到底怎麽做到的?”他忽地問道。
這沒頭沒尾的話,讓秦十三郎一怔。
“什麽怎麽做到的?”他問道, 一臉不解。
兒子這種迷惑不解的樣子,對秦侍講來說完全可以忽略無視。
“明明就要分出勝負的事,怎麽突然江州先生又橫插一腳,成了不勝不負?”他問道。
秦十三郎看著父親。
“父親,您在問我?”他眨眨眼問道,說著又端正神色,帶著幾分思索,“我覺得一切到底是聖意。”
秦侍講看著兒子一刻
“真是奇怪,上一次你因為周家的事去官廳幾趟,結果劉校理突然得了風疾,這一次,你又有因為周家的事去官廳幾趟,陳紹高凌俊籌劃已久的事結果出乎意料…”他似笑非笑說道。
五一假期,兩章合一章,大家不用惦記,假期休息的愉快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