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人。”
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比起前一番,聲音柔和平淡,讓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你是禦史中丞,國之棟梁,跟我這一個小女子怎麽能相提並論呢?”
只可惜這十七八歲的少女說出來的話,卻是老練狠辣且毒。
這話聽起來別扭,正常的應該是我這個小娘子怎麽能跟你相提並論呢,你可真是抬舉我了。
但這小女子這樣說並不是口誤,自然是為了表達非正常的意思。
馮大人,你跟我一個小女子置氣鬧什麽?
馮大人,你可比的過我這個小女子?
馮大人,你連我一個小女子都比不了。
馮大人,你這真是自取其辱啊!
“當年張江洲活活罵死一個老儒,今日這個江州娘子該不會羞死一個朝官吧?”
隔壁好些官員心內說道,有些忍不住失態踮腳透過隔縫隙向這邊張望。
果然見那馮林身形似乎抖動不停,但很快又穩住身形。
“陛下,臣一片忠心,使奸佞不能蒙蔽聖聰……”他慘白著臉,挺直了脊背說道。
事到如今,原本的算計已經落空,人應當順勢而為,失去的不要去想,要想的是趕快抓出還能撈到的好處,落水狗救不起了,那就要跟著痛打。
現在的好處自然就是順應陛下的心意,替陛下說出他不能說的,替陛下說出他想說的。
念頭閃過,高凌波再不遲疑舉起笏板一步跨過去。
“馮林,你惺惺作態,沽取直名,該當何罪!”他高聲喝道。
禦座上面色鐵青的皇帝聞言神情似乎吐了口氣。坐正了身子。
高凌波一走出來,其他官員們也不甘落後,紛紛走過來。
馮林面色更加慘白,但還是挺直了脊背。握緊手中的笏板。
“臣無罪。”他一字一頓說道,“請陛下明察!”
“馮林,你這是在說陛下是是非不分,賞罰不公的昏君嗎?”高凌波豎眉喝道。
馮林抬頭看著禦座上的皇帝,舉起手中的笏板。
“陛下不聽臣諫言,聽信巧言令色不仁之徒,必將被蒙蔽而是非不分。”他說道。
這一下禦座的皇帝終於忍不住了。
“馮林,你還敢說嘴!”他豎眉喝道,“神臂弓立了功勞你看不到,多少人一心為國獻神兵利器你看不到。反而只看到奸邪,滿朝這麽多大臣,難道都是瞎了看不到嗎?你一句為國為君,就要讓朕以功為罪,見勞而疑嗎?這難道就是分的是非。賞罰公正嗎?”
“高凌波,你們這些人就只會看著嗎?陳紹被彈劾,你們就都怕了嗎?”
皇帝發怒是很少見的,因為皇帝身體不好,本又信奉仁孝治國,此時說出這麽重的話讓大殿裡頓時亂了起來。
“臣有罪。”
大殿裡朝臣們紛紛躬身,旁邊的內侍們端茶倒水撫慰。
程嬌娘慢慢退到一旁。看著被眾朝臣劈頭蓋臉輪番斥責的馮林。
馮林依舊握緊了笏板,口中逐一反駁其他朝臣,縱然面色慘白也脊背挺直,身形未動搖半分。
“真是可憐。”
有人在耳邊慢悠悠說道。
程嬌娘微微轉頭,見是張純。
“皆是無奈。”程嬌娘亦是慢慢的說了句。
二人各自一句前後不搭的四字,便寂然無聲。看著這紛亂的殿內。
“馮林完了。”
陳紹說道。
已經拒絕了兩次皇帝的詔書,請辭在家,不過雖然請辭但朝堂裡發生了什麽事,當朝會散了的時候他還是第一時間得知了。
陳老太爺點點頭。
“皇帝又不傻,且還比常人更多疑。程娘子這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是狠啊。”他說道。
“兩個人都心懷私利,以言辭行動左右君心,但跟程娘子相比,馮林就罪過大了。”陳紹說道。
說到這裡將茶碗撂在幾案上。
“自討苦吃。”他說道。
“小器了。”陳老太爺搖頭對他的態度表達不滿。
陳紹對父親施禮應聲是,不過臉上依舊難掩憤憤。
“這程娘子果然厲害啊。”陳老太爺笑道,“馮林此舉倒也不是壞事,這娘子行事乖張,將來要拿她開刀的人一定不會少。”
他說到這裡看陳紹。
陳紹面色微微尷尬。
“只要她與國有功,不禍國殃民,正如她自己說的,雞鳴狗盜之徒皆能為用,父親,我不是那種僵化之人。”他說道。
陳老太爺哈哈笑了。
“…不過是如今她風頭正盛,別人還都不敢也沒機會跳出來,這馮林此時跳出來,想必倒也正如那娘子的意。”他接著說道,“馮林想殺雞儆猴,她何嘗不是?如此一番,有馮林這個例子擺在眼前,看誰還敢動她的心思,誰敢經得住那一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誰敢被皇帝問一問有的是什麽心。”
陳紹面色複雜,搖搖頭。
“所以說,這個程娘子…”他說道,最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歎口氣作罷。
自己幫她?根本就不算,反而這算是她又幫了自己吧?
“想必用不了多久,馮林就要外放了,你也去準備準備,給陛下了個台階就過了吧。”陳老太爺說道。
陳紹應聲是起身告退。
陳老太爺繼續飲茶,一面看著身後的屏風,不知不覺其上的圈圈點點已經有兩行之多了。
他遲疑一下,放下茶碗,提起筆沾了墨。
“爺爺。”
陳老太爺回頭見陳丹娘倚著門框探頭看。
見爺爺看過來,陳丹娘露出大大的笑臉。
陳老太爺也笑了,衝她招招手。
“爺爺,你在做什麽?”陳丹娘進來站在屏風前,負手晃頭看,“又要往屏風上塗黑了嗎?”
陳老太爺笑著點點頭。提筆在屏風上落下一圈。
“爺爺,你看我寫的字。”陳丹娘說道,一面將背後的手拿出來一張紙。
“是跟程娘子學的嗎?”陳老太爺說道,一面伸手接過。點頭稱讚,“不錯不錯,大有進益。”
“程娘子不在家。”陳丹娘說道,“等她忙完了,我就去讓她看。”
陳老太爺抬頭看她。
“丹娘,你就一點也不擔心程娘子?”他問道。
陳丹娘頭也沒抬,看著自己的字。
“不擔心啊。”她輕松隨意說道,“程娘子又不是壞人,不會有事的。”
不是壞人,就不會有事嗎?
那馮林算是壞人嗎?
或者說程娘子就是好人嗎?
陳老太爺微微一笑。拂袖繼續看陳丹娘的字,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而在另一邊,張老太爺也正提筆在屏風上添了一筆,末了又端詳一刻。
“太小了。”他說道,提筆又加了一筆。“陳紹可是比別人要大一點的。”
一旁的老仆笑著搖頭。
“馮林已經自請外出了。”他說道。
“這次倒聰明了,知道自請,不用皇帝趕,多少留點臉面。”張老太爺笑道,一面放下筆。
“說起來他本性純良且計財上能力不錯。”老仆笑道,“倒也是個能臣,只是不該做禦史。還去他的三司就好了。”
不過這是不可能了,這一次之後他再無回京的機會了。
“活該,誰讓他去碰那女子的霉頭。”張老太爺哼聲說道,“也不想想在那女子手裡多少人壞了身家性命,那就是個掃把星,碰著傷。磕到死,見面也會霉三天,所以你看我都不去見她……”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門外腳步蹬蹬。
“太爺,太爺。”
張老太爺忙衝老仆噓了聲。
“要是知道我說她主子是掃把星。她肯定三天不給我做飯了。”他低笑道。
老仆一臉無奈的搖頭,看著丫頭邁進來,迎頭跪倒叩頭。
“謝謝太爺,我家娘子沒事了。”她又是哭又是笑。
“沒事了嗎?”張老太爺故作驚訝,“放回來了嗎?”
丫頭噗嗤又笑了。
“太爺,你還逗我,夫人已經讓人告訴我了,娘子沒事了。”她說道。
“那別謝我,我可什麽都沒幫。”張老太爺笑道。
“我要去謝老爺,老爺是太爺您的兒子,那自然也要謝太爺您了。”
丫頭說道,一面起身退了出去了,聽得屋子裡傳來張老太爺和老仆的笑聲,丫頭也抬頭擦淚再次笑。
“謝我作甚?”
書房裡才下朝的張純皺眉,看著跪在地上叩頭的丫頭。
“半芹謝老爺維護娘子。”丫頭恭敬說道。
“我什麽時候維護她?”張純皺眉說道。
“夫人說,老爺在朝堂上替娘子和大郎君說話了。”丫頭低著頭說道。
張純放下書搖頭。
“我哪裡是為他們說話,我是嫌棄朝堂上囉嗦罷了,書院裡就要開課了,為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事囉嗦沒完沒了,我哪裡費的這般功夫!”他說道。
丫頭依舊叩頭。
“也罷。”張純看著她,帶著幾分隨意,“似你這般想的人多得是,沒什麽可解釋的,解釋也沒用,隨你們去吧。”
丫頭應聲是。
她退了幾步,臨到門口施禮。
“謝老爺特意給奴婢解釋。”她說道,說罷起身退出去了。
張純被這句話說的一怔,面色微微尷尬,又搖搖頭失笑,繼續低頭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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