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
蟬是最古老的夏聲。
小院裡幾株桃花木已經長得鬱鬱蔥蔥,幾株一塊看去,投下濃郁的樹影,隨風搖曳,飄來陣陣草木清香。
“傷口裂了。”
骨瓷拆紗布拆線,如此道。
青燈臉先是一黑,然後慢慢地紅了,如蒸熟的小龍蝦。
骨瓷重新縫線上藥,裝上固定夾板,不甚在意地淡淡道:“斷了手臂的人,平日裡動作應小心些,昨日下午檢查時尚是好好地,晚上做了甚?”
青燈臉呼吸都不穩了,臉上桃花滿天,幸好骨瓷看不見,結巴道:“我、我昨晚起夜,不慎摔了一跤……”
骨瓷繼續面無表情,“這應是重複同一個動作的頻繁震動所致。”
你要不要這麼精確,要不要這麼不給面子,青燈心中哀嚎,骨瓷再怎麼早熟也是個小孩子,她越來越窘迫。
結果她勇敢道:“唧唧複唧唧,我昨晚在織布。”
啪嘰。
一個人從屋頂掉了下來。
竟然是止水,笑得滿地打滾。
青燈堅信大抵止水至今從未從屋頂掉下來過,他絕對是故意的,臉紅叫道:“你住隔壁院的,你偷聽。”
止水扒拉在門框上,好不容易收住笑,不屑道:“宮主吩咐我,他不在時護你周全。”
早上聽老太太說堪伏淵和常封護法一早就出門,想來雖在這山郊大宅裡避暑清閒過日,也只是一時,如今江湖未平,各門派互鬥內鬥紛亂,夜凝宮那頭也不會多少太平,他身為宮主自然有所動作。
雖然……早上醒來他不在身邊什麼的,她有點兒憋屈。
出神間骨瓷已經將夾板固定,開了方子給老太太去抓藥,青燈被囑咐不許亂動,只好呆在床邊,睡了一會兒醒了,眨眨眼睛,望著淡粉色熏香的床幃。
……下面,還在酸。
太不真實,就像幻境一樣,她甚至已經不記得最後如何收場,她又說了哪些話。
青燈坐起來披了件衣裳,房間週邊是一圈回廊,回廊邊兒擱著梨花木制長長茶桌以及茶具,幾方小凳,供乘涼休憩之用,此時夏日茵茵,那些枝椏濃密的樹葉都探進了回廊,在梁頂長了起來。
她扶著右臂的夾板走房前的回廊上,就著旁邊的茶几坐下,茶几上擱著三盤小點心,桂花糕,茶佛餅,梅子幹,她扣扣木柱子,“止水。”
“唔?”上頭傳來一聲悶悶,想必少年此時正躺在房頂,枕著腦袋叼著草尖兒懶懶曬太陽。
青燈停了一下試探道:“我問你啊,男人都不喜歡……水性楊花的女人吧?”
“啥?”屋頂少年聲音高了些,似乎完全沒料到她會提這類事兒,頓了頓,道:“這得看對方罷。”
“怎麼說?”
“男人,不就喜歡自個兒媳婦兒賢慧忠誠,外頭女人一個個熱情開放麼?”
止水懶洋洋說出的這句話就跟驚雷似的,青燈愣道:“這話是你自個兒說的?真奇怪。”哪個男人會這麼說自己,語調還說得格外滄桑,簡直就跟花樓裡見慣世事看清男人的老鴇似的。
“問我這種事兒的你才是真正奇葩吧?”止水嘲諷道,“哪個姑娘家不害臊會直截了當問這種問題的。”
青燈被哽住,悻悻閉了嘴,默默塞了塊桂花糕進嘴兒裡。
片刻後屋簷從上頭探出個腦袋下來,止水趴在屋簷上低頭看她,眼睛狹長,頭帶垂下來,嘴角還叼根草,他閑閑道:“怎的問起這個?”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男人都這麼想的麼?”青燈心裡還是惦記他那句話的,見止水又是鄙夷的眼神,皺眉道,“你說的像你什麼都曉得,我倆差不多年紀吧,還是說你以前喜歡過其他姑娘家?”
此話一出,青燈便覺風聲似乎那麼寂了一寂。
止水微微眯起眼,收了分毫笑意,青燈心想她大抵是說錯話了,正打算糊弄過去,只聽止水不甚在意道:“有啊。”
“……”
“夜凝宮裡的一個丫頭,四護法候選人,後來死了。”
青燈微微抬起眼,少年神色間未有多少悲傷,一個翻身,雙手抓著屋簷跳下來,俐落著地,理理衣裳走到桌前坐下塞進一塊桂花糕,又喝口茶,含著梅子幹聳聳肩,“我們這樣的人,沒什麼資格去和誰在一起的,即便互相喜歡,也不可明說,指不定哪日人就沒了,愛情這種東西,挺奢侈。”
止水說得跟別家的事兒似的。
青燈覺得,她也是有喜歡的人,她喜歡的人也死了,跟他這麼一比,實在覺悟太低。
“可就是因為這樣,才更要在一起啊。”
止水拋了個梅子干進嘴裡,瞧了瞧她,青燈低頭看著自己青碧色衣裙的衣袖,滾了點兒梅花刺繡,“這樣,即便哪日真的不在了,再痛苦,也留下美好的回憶罷,什麼也沒做,心裡掛念著的人就不在了一定會後悔。”
她不知自己哪日會死,也不知何時是個盡頭,但至少如今她是鮮明的存在在這裡的。
止水目光閃爍,嘴角拉開笑容,露出兩排潔白牙齒,“那是因為你沒有經歷過,才說的如此堂而皇之。”
“哎?”
“真正喜歡的人死了,那些美好回憶便會一刀刀在你心頭上割肉,很久很久,與其這般,不如什麼都別說透,慢慢腐爛在心裡頭,漸漸就沒了,人哪裡需要活得清透的。”
止水這話說的青燈一愣一愣的,她驀然發現止水竟是個能說出如此話來的年輕人,還狗腿的覺得甚有幾分哲理。
“可是會後悔的吧?”
最終她怔怔道,止水聳聳肩,“是啊,可後悔總比心痛要好。”
就此以後,青燈對止水的態度要崇敬幾分了,想來那場愛戀著實將這揮大刀的小子給傷著了,連堂堂堪伏淵宮主大人都不一定能總結出這份深度來。
說到底,究竟依是她膚淺了。
如今想來,掰指頭一算,她光在紫劍山莊就喜歡過兩個人了,這個時代裡一個姑娘家喜歡兩個人,委實太不專一了些。
現在呢。
青燈念此心口就發燙,她鬱鬱想著,昨晚沒怎麼推拒就被那男人壓在床上,是不是,太不檢點了一些。
不對,即便推拒了,被壓在床上也是不檢點的。
自己畢竟是有夫君的人了,雖未行房事,但依舊是拜過天地的,這般看來她十足有浸豬籠的必要。
水性楊花是她這個意思吧,古往今來哪個女人會主動水性楊花,不都是她這樣有意無意就這般扣上帽子的?
堪伏淵現在大抵會覺得,她太輕浮了罷。這麼容易,就弄上手……之類的?
青燈念此心下幾分空了,心中忽然多出些微漠的酸楚來,又笑自己矯情,其實即便如此也未有什麼,她的夫君即便醒來她也無法在他身邊了。
至於那個人,她本就是死人,他也說過他要的就是她的人,不是她的心。
所以,她是不是輕浮,是不是水性楊花,是不是心裡喜歡別人,對他而言都是無所謂的罷。那她方才究竟在糾結什麼呢。
明明沒有盤龍印在身邊,她覺感到了疼,從未有過的疼,陌生的尖銳的疼,在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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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伏淵回來已是三更了。
進了小院一眼便見青燈的房是亮的,大抵只點了一盞燭,一點點光暈散開,在門板紗紙上勾出女子一點點輪廓,模糊而秀氣。
他進了院朝屋簷望去,止水一躍而下,他點點頭,後者便行禮告退了。
夏季的天空微微濕熱,月光仿佛也隔了溫潤的霧。堪伏淵推開門便見女子將雙腿抱在胸前縮在圓凳上,點著一盞燭,左手抱腿,右手打著石膏和夾板。
她低著頭,正在看茶几上一本書,昏黃的色澤下小臉巴掌大小,睫毛長長。
青燈見他門也不敲就進來愣了一愣,也沒生氣,瞧了瞧他的臉,呆呆地問:“回來了?”
堪伏淵點點頭,唇角隱約笑意,“還不睡,等誰呢。”
青燈還是有些呆,低頭摸了摸茶壺,還有點餘熱,念到自個兒手腳現在不利索打消了給他泡茶的念頭,翻開茶杯,給他倒了杯茶,茶杯鑲了杏黃的淺淺花枝圖樣,嘴上道:“骨瓷不叫我亂動,說傷口裂了,睡了一天,現在實在睡不著了。”
男人眉毛一挑,狹長的眼角微微眯起,漂亮得像一隻千年狐狸,“哦?”
至此青燈想來是說錯話了,傷口裂了,做什麼裂了,她不是自個兒打自個兒臉嗎。
堪伏淵卻未在此上頭做文章,坐到茶几邊轉而道:“看甚麼。”
男人一坐近青燈就聞到了他周身的氣息,熱度傳來,昨夜的畫面就嘩啦啦在眼前跌落。她腦袋有些不好使,乾脆將書面翻給他看,竟是紫劍山莊一本普通的武學冊子。
“從山莊裡出來時帶的,我武功不好,連這本都學不會。”
堪伏淵笑道:“你帶出來這麼久,我頭一回見你看這個。”
青燈瞧著男人的笑容出神,過了會兒才低下頭,悶悶道:“嗯,走江湖還是會點家子好。”
如今她回不了紫劍山莊,要是哪日面前這男人對她失了興趣,她就得一個人闖蕩江湖了。再則她離九霄盤龍印若是遠了,恐怕她的魂魄在這副肉體上也維持不了多久,她總覺得,死之前能多見見世面都是好的。
溫熱的手指摸上她臉頰,青燈抬頭,男人神色收斂了些,低聲道:“怎麼,誰欺負你了?”
青燈搖搖頭,壓下今日這股湧上來的酸澀:“沒事兒,就是在屋裡悶得慌,你先休息吧。”
男人又摸摸她的頭,“這兒離南蘇城近,你手臂好了,我帶你去轉轉。”
青燈只能呆呆點頭,什麼時候起她變成這個樣子了,她明明早應該把這些事兒想開了,以前她覺得只要能救徐孟天,報了恩,自己如何都無所謂的。
可那時金蠶娘子要用她的心救徐孟天時,她卻不惜斷臂也要逃出去。
自己究竟怎麼了。
青燈正低頭想著,男人忽然起身,她本以為他要回房了,他卻將她攔腰一抱往床榻走去。
青燈嚇得夠嗆,眼睛睜得大大的,問的話也是十足傻氣,“你、你還不回房,你做什麼?”
男人像看笨蛋似的看她一眼,“自然是就寢,你不是說休息麼。”
青燈被他放在床上,他長指抽掉她的簪子,黑髮披散,她臉紅了,“骨瓷、骨瓷說不能亂動,傷口會裂開……”
他低頭輕咬一口她的鼻尖,“我會小心。”